我的唐山 第41章 台北府 (1)
    海庭死了

    陳浩年是光緒十一年五月回到台北的。

    法國人終於走了。撅著高鼻子的番仔跑到別人家門口撒了那麼久野,又殺死那麼多人,卻什麼債都不用還,朝廷就在天津跟人家簽下條約。這些番仔要把越南當成自己的保護國,朝廷同意了;番仔要朝廷把南面邊境上的蒙自、龍州兩地放開跟他們通商,朝廷也同意了。不過,很難得,竟沒有割地,也沒有賠款——這兩樣,朝廷以前總是多麼輕而易舉就做下了啊。

    朝廷是由一群什麼樣的人組成的呢?這個問題陳浩年以前從未去想,現在想了,但還沒來得及想明白,他已經坐上了駛往台北的船。

    還是阿福的船。

    阿福這些日子在海上駛來駛去,有兩次差點丟了命,一次臉頰旁穿過子彈,另一次左腿被打出一個洞。洞不是很大,刮去一塊肉而已,沒傷著骨頭,阿福說,是祖上的國姓爺在保佑他。"國姓爺哪捨得放下台灣啊,"阿福說著把自己的腿拍得辟辟響,"那年他好不容易才從荷蘭人手裡奪回來的,台灣是國姓爺的命!"

    陳浩年想,其實台灣也是阿福的命哩。或者,更應該是他陳浩年的命——那裡有曲普蓮,有秦海庭,還有剛從秦海庭肚子裡呱呱墜地的兒子,他棄不了,離不了。他是安渠縣人,但也是台灣人了。從光緒元年倉促東去,這麼多年,那裡的山水浸潤而來,他從南部一直踏到北部,雙腳一層層沾著那些肥得流油的泥土,而他,也早已成了島上的一棵樹,一株草,一叢根須縱橫的青籐。

    所以,他懂阿福了。

    有時候,陳浩年會覺得阿福不太像人,而像一截剛剛熄下火的木炭,有著黝黑焦枯的外形,內裡卻驚人地滾燙。無論母親還是班主丁范忠,從小到大,陳浩年身邊行走的大都是寡言的人,他從未與如此言語滔滔的人打過交道。他有點迷上了這樣的傾聽了,每一次阿福從海上一回來,他便急急登上門,坐在阿福對面,聽阿福一說大半天。

    阿福總能從海上帶回很多消息:

    法國人把澎湖佔下了;

    法艦從越南又駛來幾艘了;

    廣東今天又送來援台捐銀二十萬兩了;

    上海設立"台灣捐局",將民眾所贈銀兩購了槍購了炮送往台灣;

    法國輪船在香港碼頭被擲磚頭,卸下的貨物被丟進海裡了;

    四府團練督辦馮子材在廣西諒山把法國人打得屁滾尿滾了

    這些事往前推一年半載,陳浩年還一定不願支楞起耳朵聽,他的耳朵一直以來只用來聽簫、聽弦、聽陳三、英台、張生等人依依呀呀的纏綿之調,忽然之間,和阿福坐在一起,一壺茶、幾蠱酒,卻猛地有那麼多異趣閒聞跌宕而來。

    天下原來如此之大!

    人的活法原來如此不一樣,竟可以壯闊,高亢,血性豪情。

    法國人開始撤走的消息,也是阿福說的。阿福對此其實是生氣的,朝廷在洋人面前總那麼抖抖嗦嗦,頂戴花翎的大臣在談判桌前一坐,就不管祖宗,就忘了江山。阿福說:"干他老母的,又簽合約了,簽一次丟人一次,這些狗娘養的。"

    阿福又說:"哪個有國姓爺的血性了?僅僅帶兩萬多兵馬,國姓爺都敢過海跟荷蘭人硬幹,趕走那些番仔。現在呢?呃,現在如果國姓爺還活著,他再揮師東渡,哪個番仔不嚇得屁滾尿流了?天下沒有了國姓爺啊!"

    但陳浩年無論如何還是喜悅的,畢竟他可以動身了,可以帶著茂興堂戲班子的人重新坐上阿福的船,向東面而去。

    一年了,離開台北整整一年了,三百多個日子竟然已經過去了。

    船駛進淡水河時,他走出船艙,站到甲板上。風迎面而來,濕漉漉的潮氣令風似乎都沉甸甸了起來。而風的氣息,其實與廈門並無二致,卻因為內心有欣喜,他分明聞到一股幽遠的清甜與芬芳。

    甚至有沁脾的奶香。

    碼頭一點點近了,他下意識地直了直身子,伸長了脖子。那一刻,他希望能看到海庭,海庭正抱著兒子,佇立在那裡,風將她衣襟和頭髮吹動。然後看到他,海庭驚喜地飛奔而來,把兒子一把塞進他懷裡——

    但是,這個場面最終沒有出現。沒有兒子,沒有海庭。

    而他竟然已經跨不進剝皮寮的金恆利商行了。

    商行的門虛掩著,蒙著一層灰,銅質門環上甚至沾著污垢。陳浩年當時心裡就不免一驚。海庭的母親是個多麼勤快的客家女啊,海庭也一樣,有她們在,家中從來一塵不染。何況這些事已經無需她們動手了,商行裡有傭人,有學徒,有夥計,每天清晨他們早早起床後,總是按主人的吩咐,把裡外擦揩一遍。陳浩年曾跟海庭開過玩笑,陳浩年說:"你們家桌子椅子門窗都乾淨得可以拿來吃。"

    突然不乾淨了,竟有塵土,竟有污垢,為什麼?

    陳浩年伸手去推門時,手還未抵達門板,門卻吱的一聲先開了。是管家,管家一腳跨出門檻,黑著臉,擋住陳浩年。管家說:"你不能進去。"

    陳浩年怔了半晌,問:"為什麼?

    管家說:"老爺交代,你不能再進來。"

    "為什麼?"

    管家說:"你一步都別想再跨進這個門檻!"

    "為什麼?"

    管家不再答,臉陰陰地沉著,白過一眼,然後彷彿下了決心,猛地後退一步,就要把門關緊。

    陳浩年拉住他,問:"是海庭的意思嗎?"

    管家皺起眉斜眼看過來,目光中已經有幾分凶相了。

    "海庭呢?"陳浩年再問時,突然心裡顫了一下,有一股不祥一閃而過。

    "海庭呢?"他語氣生硬起來,要把管家撩開往裡闖,但最終仍還是被推了出來,是管家喊叫一聲,招來店裡的其他人,一起把他推出去了。

    管家丟下一句話時眼猛地紅了。

    管家說:"海庭沒了!"

    頓一下,管家盯著陳浩年,猛地腳一跺,扯著脖子又吼一聲:"海庭死了!被你害死了,你快滾!滾開!"

    陳浩年在大稻埕曲普蓮家住了三天。

    他本來並沒有住下的打算,去大稻埕只是要問一問,問個明白。僅僅一年的時間,春夏秋冬不過更替了小小的一輪,一個人的生活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變故呢?母親死了,曲普聖死了,現在秦海庭竟然也死了。海庭為什麼死?那麼健壯的一個女子,每天笑瞇瞇的,臉上每一寸都密佈著怡人的喜氣,彷彿隨時能夠流出蜜來,怎麼說死就死了?

    他不相信海庭死了!

    在回春堂茶行裡他聽到嬰兒孱弱的哭鬧聲。

    一個裹在襁袍裡的女嬰。

    曲普蓮說:"你女兒。"

    原來不是兒子,是女兒。

    這個臉皺巴巴的小東西是臍帶繞脖子出生的,而且腳先往外伸。大出血。保大人還是保小孩子?海庭選擇了後者。待曲普蓮得到消息從大稻埕趕到艋舺時,海庭已經只剩微弱的一息了。曲普蓮不是空手來的,出門前,她順手從櫃子裡抓了一把艾條和一棵野山參趕來,山參交給秦家傭人了,讓他們馬上熬獨參湯,自己則點了艾條,切了薑片,在海庭的關元、氣海、血海以及足三里進行隔姜炙,再搬起海庭的腳,在小趾末端的至陰穴上,也點上艾絨燒著。這些事本來不難,對她而言都不難,但她手一直在抖,兩眼是虛的,力道用不上。太多血了啊,紅汪汪的一片,紅得瘆人。止血,必須馬上止血!

    但是最終血沒有止住。

    閉上眼之前,海庭嘴極力翕動著,曲普蓮相信她要說什麼,一定有什麼話要說出來。可是曲普蓮把耳朵湊過去了,貼上海庭的嘴時,卻什麼都沒聽到。

    海庭死了。

    海庭的父母當時都暈厥了。

    曲普蓮說:"浩年,那是他們唯一的女兒了。她因生孩子而死,這孩子是你的,你原本就不遂他們的心願,海庭一死,換成我,也只能更遷怒於你。"

    陳浩年抿一抿嘴,他還是不信,但他不敢開口,唇像一道閘緊緊閉住了,整個人一點點地虛浮起來,嗓子裡已經被堵滿了,他怕自己唇只要微微一啟,整個人就不行了。他轉過身要走,腳是綿軟的,在飄,離門檻其實僅有幾丈遠,卻怎麼也走不到。

    曲普蓮攔在了他面前,曲普蓮的眼睛是紅的。

    "你看看她!"曲普蓮把懷中的嬰兒往前遞了遞。陳浩年知道,曲普蓮的意思是讓他接過,抱一抱。他不接,手直直地垂著,也不看。一命換一命,那麼活生生的一個海庭,眨眼間卻被這麼小小的一團東西所取代了,他不敢看。

    曲普蓮說:"我給她取了名,叫陳庭心。"

    曲普蓮又說:"海庭的父母也遷怒她,把她送人了。我去抱來。生下來時她跟隻貓似的,太弱了,弄不好就活不成。可是她哪有罪呢?"

    陳浩年把身子往旁一別,他還是要走。但他胳膊被曲普蓮拉住了。"哪都別去!"曲普蓮喝叱道,聲音有點變形。"先住下!金恆利商行那裡不讓你去了,連海庭的父母都已經搬走了,他們不願睹物思人,要把商行轉手賣掉。你另找個住處吧,找到了,再走。五天,給你五天時間,先住五天!"

    陳浩年定定地站著。

    最後他果真沒走,住下了。但只住了三天,第四天他就離去了。房子在大稻埕霞海城隍廟邊上,一間窄窄的杉木屋,原先是一家南北貨行囤貨的倉庫,雖小,卻還明亮,居鬧市,左右行走便利。房子是曲普蓮替他找到的,曲普蓮出去尋覓,又花錢買下,然後也是由她收拾一番,再購置了衣被和各式用具。

    曲普蓮說:"就這裡了,你就住這裡!"

    走出回春堂茶行時,身後還是嬰兒的哭聲。那是一隻病貓,嘶啞的哭喊聲終日長一句短一句在房樑上環繞,幾乎沒有歇下的時候。陳庭心?她叫陳庭心?她究竟有多少委屈?她已經害死了一個人,還怎麼有臉這麼大喊大叫地哭鬧?所以陳浩年肯定要走,他一定要離去。這個叫陳庭心的東西,對他而言多麼陌生而可怕,他必須遠離。

    茂興堂戲班子的人又回八里坌去了,還是在淡水河邊潦草搭起的那幾間小草棚裡住下。本來陳浩年也可以去那裡,但曲普蓮不肯,陳浩年更不肯。突然之間,那些弦蕭笛鼓都長出獠牙似的,猙獰得刺眼。以前他心裡如果還是一片沃土的話,那上面蔥蘢生長的全是戲,戲的起承傳合與韻味腔調宛若一株株春天的樹苗,齊刷刷破土而出,枝丫興旺,色澤明麗,現在卻荒蕪了,葉落了,枝枯了,僅剩乾涸的焦土。

    余一聲來找他,說:"師父,排戲了。"

    陳浩年木著臉,一句不吭。

    余二聲來找他,說:"師父,有人下戲單子了。"

    陳浩年仰躺床上,閉著眼,一動不動。

    他總是躺著,從早到晚鬆鬆垮垮地四仰八叉在床上,如同躺在水之上,隨意飄著浮著,天亮了,然後又暗下去了,一天天就過去了。

    肚子不會餓,也餓不著,曲普蓮會每天差人把三頓飯送來。這一頓送來,上一頓的髒碗髒筷再帶回去,週而復始。有時曲普蓮會自己來,來了,並不進屋,只在門外喊他。他半晌才動了,緩緩起身,趿著拖鞋出去。好久不剃髮,頭頂上的毛髮刺拉拉地胡長,辮子也四下散開,臉上是一層灰,眼角粘著眼屎,連牙縫上都是污垢。咂咂嘴,有一股氣味漫出。換了以前,他會覺得臭,會厭惡自己,但現在不會,咂幾下,他又咂幾下。

    曲普蓮說:"你已經像鬼!"

    曲普蓮又說:"海庭在地下,如果知道你變成這樣子,她會恨不得再死一百次!"

    陳浩年愣愣地睜著眼,像在看她,又像什麼都沒看。曲普蓮提到了海庭,海庭死了。海庭的死他還沒有掉過一滴淚哩。不真實,他還是覺得不真實。但似乎有一根一直綁在心底的弦突然就斷了,噗地一聲,把他過去的日子都扯掉了。甚至以後的,也沒了蹤影,沒了氣息。像個鬼又如何了?姑且就像一像吧。海庭死一百次又怎樣了?不是說她已經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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