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20章 此處彼處 (6)
    陳浩年呵著嘴,瞪大眼,好半晌才回過神來。鹿港,真的是鹿港,終於到鹿港了,鹿港原來這熱鬧,有這麼多人。那麼鹿港的陳厝村又在哪裡呢?他還想問一問,可是店員已經縮到裡頭,從幽暗處看著他,眼神裡交錯著驚恐與排斥。

    他悻悻地從石階上站起,他走了。

    其實知道自己的外觀已經很不堪,只是竟令旁人如此驚嚇,卻是他沒有料到的。經過一口井時,他站住了。這是一口奇怪的井,井口被一堵牆截成兩半,一半在院子裡一半露在路面上。他趴到路面上那個半圓形的井口上往下看,他看到自己了,面容黝黑,五官模糊,頭頂上原先的剃髮處已經刺拉拉地長出亂毛,一根根炸開,像秋天野地裡的一堆枯草。然後他直起身子再看自己的衣服,都快無法遮體了,到處都是破洞。以前在安渠縣的各村各處,他也沒少見過這種容貌的人,他們無外乎兩類人,或者瘋子,或者乞丐。

    他嚥了嚥口水,苦笑了一下。他瘋了嗎?應該沒有。但他確實已經是個十足的乞丐了。秦海庭給的錢原本都裝在那個紫色緞面荷包裡,荷包卻給了余老四。離開恆春時,他衣衫口袋裡僅剩幾文小銅板,不是一路乞討,哪裡能夠走到鹿港?

    起初他的乞討是靜默的,不敢伸手,更不敢開口,只在路邊擺下一隻破碗,整個人蜷起,鳥一樣蹲在一旁,但行人來了又去了,卻沒有誰肯往那碗投上一眼。他悲從心生,不知不覺竟開腔了,唱出瓊花調、霜雪調或者以慢板唱七字調,越唱竟與自己心境愈暗合,眼中的淚就慢慢溢上來了,拖出淒切哀慟的嗓音。很多人因此停下,圍攏了聽,聽著一邊喝起彩,一邊就掏出錢,往他碗裡扔。有人聽上癮了,第二天還會找來,但那地方卻已經空了。

    錢一旦夠裹腹,他就走了,絕不在一處多停留。

    現在他要在鹿港多唱幾天,他必須多討些錢來。他是這樣打算的:有了錢後他得修個發、剪裁兩身衣裳,再購下新鞋。如果有可能,他還得狠狠飽食幾日,讓自己不再如此面黃肌瘦、憔悴不堪。

    重新站到曲普蓮跟前時,他希望自己還是原先的那個陳浩年。

    最先他只是縮在後車巷的一個小拐角處,兩天後他移到埔頭街,又移到杉行街,接著再移到米市街。沒有人趕他,他蹲在那只破碗後,閉起眼逕自唱著,一曲接著一曲,很快就聚來了人,越聚越多。巷子小,擠不下了,換個地方,還是擠不下,將一排船頭行或大盤商的店門都遮擋了。沒有人趕他,連店家都擠到人群裡,聽到動情處,淚也跟著往下落。那家曾是鹿港首富的日茂行老闆,甚至叫人把自家一間空置的稻穀倉庫打開,讓他夜間棲身。

    他有了住處,那只破碗每天也都能盛滿了銅錢。

    街上商舖很多,雖然人家不介意,他還是不想再把人家的生意擋了,所以他覺得應該繞開那些鋪子,他蹲到了天後宮前面。三月二十三,這一天恰逢媽祖生辰,來敬香的人一隊隊從各地湧來,穿著彩裝,舞著刀棍,抬著祭品,一路走一路表演,鑼鼓鞭炮也響了一路。

    陳浩年後來想,冥冥之中真的是媽祖顯靈了,將他在這一天引到這裡。

    那天他擺開破碗不到一個時辰,剛剛唱了幾曲,猛地睜眼,竟看到曲普蓮了。真的是曲普蓮!原先他仍是閉起眼,閉了眼人就恍惚了,宛若仍在安渠縣,仍在戲檯子上。但猛然間他心跳咚咚咚地擂得山響,胸口堵得萬千亂草似的,他拔了拔身子,想喘一口氣,眼便稍稍睜開了,這時,他看到一雙鞋,一雙冰藍緞繡花鞋——是天足,幾乎沒有裹過。他腦子嗡了一下,往上看,再往上看,然後有那麼一會兒的工夫裡,他嘴仍是張著,保持著剛才唱腔的形狀,聲音卻一下子啞掉了。

    接著他整個人往上一跳,他喊了起來:"普普蓮!"

    他又喊一句:"曲普蓮!"這一聲他差不多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聲音像響雷一樣爆開。

    "曲普蓮!"他再喊一句,這一句卻突然沉下去,像喃喃自語。然後他一步一步走過去,淚傾倒而出,整張臉都濕了。

    曲普蓮站在人群的前排,穿一身嫩青色暗花緞大鑲邊衣褲,手裡挽一個竹籃,籃子裡放著顯然是新購下的幾樣雜貨,魚、肉、布、碗筷。

    陳浩年看到,曲普蓮眼裡也有淚光。她沒有變,臉還是那樣粉白,但瘦了,下巴尖出,不再圓嘟嘟的,眼眶因此顯大了,顯深了,顯幽遠了。"普蓮!"他仍叫著,伸出手,走到她跟前。曲普蓮卻驀地一個轉身,鑽出人群,小跑起來。陳浩年也跑,追上她,張大雙臂攔住。他說,"普蓮,認不出了嗎?我是陳浩年啊,長興堂戲班子的那個"

    曲普蓮頭扭開,不看他。"你認錯人了,我不是普蓮!"

    "你是普蓮,曲普蓮!"

    "曲普蓮已經死了。"

    "你沒死,你就是曲普蓮"

    一部車在不遠處出現,是部牛車,曲普蓮一閃身又小跑起來,然後上了牛車。車子啟動,向鎮外馳去。

    陳浩年把趿在腳上的爛鞋子踢掉,跟著車跑起來。

    見到曲普蓮了,終於找到她了,他不能眼睜睜地再失去她。

    牛車拐進一個村莊,原來就是陳厝村。

    牛車在一戶院子外停下,從屋裡迎出來的人就是陳浩月。

    浩月比以前黑了,粗壯了,留起鬍鬚,穿著貴重的黑綢褂子,袖子卻別得高高的,褲管也隨意地挽起,像剛從田里幹完粗活回來。看到曲普蓮從牛車上下來,他笑吟吟地伸手去扶,曲普蓮卻不笑,也沒讓他扶。曲普蓮往旁一閃,逕自向屋裡走去。浩月立在原來,一臉的不解與詫異。他往外望了望,就看到陳浩年了。

    陳浩年相信浩月第一眼並沒有認出他來,他還是披頭散髮,還是破衣爛衫,所以他看到浩月眼睛瞪得很大,一直盯住他。他向浩月走過去,走得很慢,但那步態浩月應該是熟悉的。浩月愣住了,浩月說:"你?是你?你是"

    陳浩年說:"我是浩年啊。"

    浩月眼珠子轉動幾下,仍回不過神來,嗑嗑巴巴的說不成句。"你"他說,"你怎麼成這樣了?怎麼也過台灣了?什麼時候到台灣的?你怎麼跟普蓮哦,進屋坐吧。到屋裡再說。"

    房子很眼熟,陳浩年打量一下,馬上想起老家那座屋子。塌壽、鏡牆、紅磚、青石,整個格局都與父親陳貴在安渠縣陳厝村建的那座一模一樣,甚至連屋裡的擺設也非常類似,只是桌子椅子的質地要好很多,或者是楠木,或者是虎皮樟的。

    "你家?"陳浩年問。

    浩月沒有馬上答,他倒了一碗水遞給陳浩年,才說:"我和普蓮的家。"

    碗在陳浩年手中輕輕晃了一下,水濺出。"你和普蓮?"

    浩月說:"是,我和普蓮。"

    陳浩年往屋裡怔怔地望了一會,聲音突然粗起來,他說:"普蓮呢?你叫普蓮出來,叫普蓮出來一下"

    浩月說:"哥,普蓮她,已經有身孕了。"

    "哦哦有身孕了"陳浩年整個人一縮,俯下臉,雙眼盯住手中的碗,碗在微微抖動,盛在裡頭的水就跟著晃動。過一會,他把碗放到桌上,他站起來,眼睛不看浩月,他說:"我走了,我先走了,我這就走了。"

    浩月抓著一兩銀子和幾件衣服追出來,浩月說:"哥,這個給你。"

    陳浩年擺手。"不用了不用了,我有錢了,我已經有錢。"

    浩月說:"你換一身乾淨的衣服吧。"

    陳浩年說:"不用了不用了,已經請人剪裁了,這就可以取了,取了就穿上了。"

    回到鹿港時陳浩年果真去縫紉鋪取了一件小褂一條罩褲一雙布鞋。小褂是月白色的,與他第一次在安渠縣衙裡見到曲普蓮時所穿的一樣,他本來想等衣衫弄好了,穿上,然後到陳厝村去尋找曲普蓮。可是曲普蓮卻突然出現了。曲普蓮竟已經嫁人,嫁的人偏偏是他的弟弟陳浩月。

    一連三天陳浩年都不再出現在鹿港街頭,其實陳浩年甚至連門都沒有出過,一直縮在小客棧內。第四天浩月來找他。浩月臉色青白,鬍子拉雜,眼裡都是血絲。陳浩年一看見他,身子猛地麻了一下,他想肯定出事了。

    浩月很久才開口,聲音很小,像在自言自語,他說:"普蓮小產了。"

    陳浩年心裡咚了一聲,但他抿緊嘴,沒有接腔。他、普蓮、浩月,本來只有三個人,突然多出另一個來,這個人現在又沒了。生活真的像變戲法,陳浩年說不上該喜還是該悲,所以他不說。況且這件事與他無關,他沒話可說。

    浩月低著頭,胳膊支在膝蓋上。浩月說:"好不容易才懷上的,才三個月,卻流掉了"

    陳浩年想,那就流吧。

    浩月說:"本來好好的,這三個月一直都很好,可是說沒卻沒了。"

    陳浩年想,無論什麼,其實都可能說沒就沒了的,什麼都可能。

    浩月說:"你既然耍弄她,把她騙去黃氏祠堂,回頭卻告了密,為什麼還要再來找她?不找便沒事了,各走各的路就是了——你們之前就見了吧,不會是那天才見上"

    陳浩年怔怔地看著浩月,他有點糊塗了,一時沒聽懂浩月的話。他問:"誰說我耍弄普蓮了?"

    浩月說:"普蓮。"

    陳浩年問:"誰說我告密了?"

    浩月說:"普蓮。"

    陳浩年問:"誰說之前我跟普蓮見過了?"

    浩月抬起頭瞥過來一眼,小聲反問:"沒有嗎?"

    陳浩年霍地站起,但只一瞬,又慢慢地坐下了。耍弄?告密?他終於明白那天在天後宮前,曲普蓮為什麼不認他,為什麼厭惡他,為什麼擺出一副刺蝟般悲憤委屈的神情了。曲普蓮誤解了他,所以曲普蓮恨他。事情比他想像的要複雜得多,他不能衝動,他得想一想。

    屋裡很靜,兩人都不再說話。這樣的時刻是陳浩年陌生的,之前他幾乎從未與弟弟浩月有過在一間屋內單獨相處的經歷,沒有。五歲他就離開陳厝村了,關於家,他只揣著對母親的思念,就是每次回去,也都是與母親滔滔說著話,卻總是忽略了還有一個弟弟。這個弟弟僅比他小一歲,有著嚇人的飯量和更嚇人的力氣,僅此而已,他印象最深的只有這些了。下意識裡他甚至對熱衷於舞刀弄槍的弟弟輕視幾分,粗人而已,腹中沒有幾滴墨水。不料,看上去似乎並無太多腦子的弟弟,卻一槓子橫****他的生活。

    沒有嗎?——這樣的問話意味著什麼?陳浩年心裡猛地起了寒意。是曲普蓮故意編造出跟他早已相逢私會的消息嗎?如果與曲普蓮無關,那就是浩月自己的懷疑了,懷疑他,懷疑曲普蓮。"浩月!"他叫了一聲,叫過又語塞了。若換成從前,以他的性格,無論如何都要申辯,都要追問,都要弄個水落石出的,但現在他不會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在危險的刀刃上,無論說什麼浩月其實都未必肯信,因為不信,那麼他多說一句便可能多錯一分。而曲普蓮呢,她就是信了又有何益?一切還能重頭再來?還能完好如初嗎?一切都不可能了。那麼,他還剩下什麼?只能沉默,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一個人獨自吞下。

    "浩月,"隔一會他又叫,他想起了父親陳貴。是啊,還是別談曲普蓮了吧,避開這個女子,他們才是兄弟,才能面對。他說:"你找到爹了嗎?你找了嗎?"

    浩月半晌沒有反應,只是接連嚥著口水,他應該也在努力著,努力把自己的情緒平息下來。過了一會浩月才開口,浩月說:"找了,沒找到。"

    "有消息嗎?"

    "聽說是去宜蘭了。"

    "一個人去的?"

    "不是,他跟一個叫阿昆的人走。"

    "誰是阿昆?"

    "不知道。"

    "阿昆哪裡人?"

    "不知道。你們長興堂的那個班主已經去找了。"

    陳浩年以為自己聽錯了,怔怔地盯著浩月。"長興堂班主?你說的是丁范忠?"

    浩月點點頭。

    "丁范忠?"陳浩年還是不信,太意外了。"班主他到台灣了?"

    浩月不再答,垂著頭,看上去蔫蔫的,沒有原先那個力大如牛的陳大獅的一絲影子。過了一會他慢慢站起,他說:"哥,我回了,以後再來看你吧。"

    陳浩年張了張嘴,但還是抿住了,他沒有留,也不想留。把浩月送出門時,浩月走在前,他跟在後,他把眼光落在浩月寬闊的後背上,那裡繃得很緊,肉一塊塊將衣衫頂起來,布都繃直了,繃得像一面鼓。

    這是他一母所生的兄弟,可是這個身體他已經多麼陌生。

    他說了一句:"不必了。"聲音很小,幾乎沒有放到嗓子外,他相信浩月根本沒有聽到。他也不是說給浩月聽的,這句話他是對自己說。不必了,真的不必了,既然曲普蓮已經是浩月的妻子,他還有什麼理由再留在鹿港呢?他得走,遠處無論哪個地方都可以是他的棲身之地、苟且之處,就是不能再在鹿港了。

    他掩上門,把門栓插好,動作還是那麼舒展與流暢,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一切如常。但是接下去,只是在一眨眼間,他突然雙手撐住門,似乎門外有什麼巨力正試圖推進來,要衝進屋裡來,與他拚死搏殺。他非常用力,腳蹬著,身子斜斜地向前,頭俯在兩臂間。一道聲響就是從兩臂間猛地爆開的,剛開始像某種獸類的吼叫,拖出長長的腔調,五臟六腑彷彿隨時都可能被聲音一把傾囊揪出,灑滿一地。很久,過了很久,他的聲音終於漸漸小下去,最後只剩下嗚咽,剩下綿長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

    半個時辰後他就快步走出鹿港。有人看到,他往東北面走去,應該是去了宜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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