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21章 光緒八年 (1)
    茂興堂

    陳浩年在離開鹿港後的第四年出現在台北艋舺街頭,此時他不是一個人,身邊多出了余一聲、余二聲、余三聲,就是那一年在鹿耳門時結識的那個戲班子裡的三個孩子。

    他是從宜蘭把他們帶過來的。

    回想起來,宜蘭那地方陳浩年其實是喜歡的,一面朝海三面環山,狀若畚箕的蘭陽平原上所有的植物都可以那麼恣意茂盛地生長,"就是插下扁擔,都會發芽"當地人這麼說。雖然不時有颱風,但颱風氣勢洶洶地從海面刮來,也把豐沛的雨水帶來了,風一過,大地又馬上綠得像抹著一層油,明晃晃地閃著。這樣的地方是餓不死人的,父親陳貴若還活著,並且還能耕種,那麼三頓溫飽應該不會成問題。乾隆年間,那個叫吳沙的漳浦人從老家渡海到台在這一帶開墾時,不是也已經五十六歲了嗎?算一下,父親現在的年紀應該比當年的吳沙還略小哩,而人家吳沙從頭圍到二圍,再到湯圍、四圍、壯圍,竟開墾出一大片的農田沃土。

    這麼想的時候,陳浩年心裡總會稍稍輕鬆一些。

    在一個個墾區,他聽到太多怵心的故事了。哪一年因為染瘴氣死了多少人,哪一年因為瘟疫又死了多少人,再哪一年因為械鬥死的就更多了,層層疊疊的都是屍體啊!你說,哪有辦法辨出誰是誰?說話的那個人居然反問陳浩年了。陳浩年問:"然後呢,那些死的人怎麼辦?幫他們捎個信回老家了嗎?"說的人就搖頭,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甚至笑了笑,應該是嫌陳浩年問得太離譜。"怎麼捎?連姓名都不一定弄得清哩,怎麼捎?往海裡一拋,餵魚就是了。魚把他們身子吃下,游來游去,游到唐山,再被那邊的人撈起吃掉,這樣,那些人也算是回家了。"

    陳浩年打了個寒顫。

    他此時正站在海邊,下意識地將臉轉向海,往滔滔水面瞥一眼。他的眼光落得有些輕,幾乎是小心翼翼的,怕驚動誰似的。

    他們中會有陳貴嗎?他的父親陳貴?

    其實有時候他不禁會有另外的設想。迎著海風時他把父親陳貴想成大船戶,正領著浩蕩船隊從烏石港駛出,貨來貨往,縱橫四方;望著蘭陽平原無邊無際綢緞般的禾苗時,他又把父親陳貴想成大租戶,已經手握萬甲良田,無需費力,無需耗神,一季季稻穀卻可以滾滾入庫總之,蹤跡全無的陳貴已經懷擁眾多嬌娘美妾,終日錦衣玉食享受不盡,於是忘了糟糠之妻,也忘了返鄉之路這樣的陳貴,應該與陳浩年已經沒有多少關聯了,形同路人,但至少還能在這個世上存活著,而不至於連屍骨都不知所終。

    畢竟那是他的父親啊。

    那天,正是從頭圍街道經過時,陳浩年聽到了稚嫩的嗓音在唱陳三。他的腳一下子就被牽住了,先是佇立著,然後移過去,一看,猛地看到余一聲二聲三聲,卻沒有見到余老四和余老三。余一聲說,余老四去年病死,余老三上個月也死了,剩下他們三個,一路賣唱到了宜蘭。"你怎麼也在這?"余一聲問,"你到這幹嘛?"

    余一聲比當初見到時高了一兩尺,個頭已經快與陳浩年一般了,正在變聲,說話聲音沙沙的。陳浩年伸手在他頭上摸了摸說:"注意護嗓啊,別瞎唱了。"余一聲看看旁邊的二聲三聲,眼眶突然就有點潮了。"不唱怎麼辦呢?"他說。

    陳浩年怔了怔,明白了他的意思。余老四余老三死了,不唱怎麼辦呢,不唱他們就沒法活下去。陳浩年心裡咯登了一下,就是在那個瞬間,他決定帶上他們。

    陳浩年不再一個人走在路上了,踏上台灣後,這是他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同伴。

    上次從府城安平到恆春時,余一聲二聲三聲雖也一起走,卻走得謹慎小心,木著臉,端著身子,幾乎是暮氣橫生的。現在卻像換了一個人,他們三個都是,終日嘰嘰喳喳的,在陳浩年跟前跑來跑去。

    望著他們,陳浩年常常會嘴一咧笑起。這麼多日子,他都快忘記笑究竟是什麼滋味了,突然又被余一聲二聲三聲給喚醒。他覺得自己也變了,站在海邊時他會為水剔透得宛若珠寶的色澤動容,也會為遠處霞光把龜山映照得栩栩如生傾倒。在鹿港時他心肯定死過一次,現在又漸漸開始活過來,每天早早會把余一聲二聲三聲叫起,教他們吊嗓,教他們戲文,教他們唱腔,也把那些器樂拿起逐一教他們彈奏。

    時光似乎往回倒溯了,彷彿回到當年班主丁范忠剛剛把他從陳厝村背出來的時候。余一聲二聲三聲的資質都很好,這一點他在鹿耳門時就知道了。重要的是他們樂意學,每逢陳浩年示範性開口一唱,那三個孩子都宛若與天人相逢,驚得嘴呵得大大的,眼也瞪圓了,這讓陳浩年覺得有戲劇性與趣味性,每一次的指點因此就變得有趣而充實。

    宜蘭這地方差不多人人都懂戲,都愛戲。隨便哪個村頭的小河邊、茄苓樹下,抬個頭便能望見圍在一起哼唱的人,各種戲班子因此就魚貫穿梭,北路的、南路的、本地的,糅雜著各種唱腔與唱法。

    不僅戲,田頭街邊還有四處流溢的宜蘭小調,詞很上口,調很順嘴,聽上一次兩次,陳浩年也就能哼唱起來。

    陳貴還在找,帶著余一聲二聲三聲一起找。既然已經找了這麼久,索性就找到底,找到徹底死心為止。

    "知道陳貴嗎?"

    "有沒聽說過誰叫阿昆?"

    他們成了蘭陽平原上奇怪的幾個人,每到一個地方,總不停地向人尋問陳貴和阿昆,但,眨眼間他們又已經在街頭擺出陣勢,唱陳三或者英台的折子。

    私底下陳浩年最想找的人其實是班主丁范忠。沒有想到班主居然也過台灣了,班主為什麼要找陳貴,陳浩年已經猜出大概。其實不該的,畢竟班主得把長興堂撇下呀。當然,他一走,長興堂的氣數也差不多了,班主除了找陳貴,會不會也為了找他?

    現在班主在哪裡?

    幾年間,宜蘭所有的屯墾地差不多都走遍了,卻仍然沒有父親陳貴的影子,真的被葬或者被拋進海裡了?但無論如何,好歹也得有個音訊啊,奇怪的是竟無一人知道其下落,也不見阿昆,更不見班主。余一聲有時會安慰他,余一聲說:"會不會他們都已經回老家了呢?你這邊找,他們那邊走,就錯開了。師傅,您別著急啊。"

    陳浩年心裡不禁就有點暖。也許吧。但願吧。對岸的陳厝村被滔天海水隔在遠處,母親形影孤單的身影令陳浩年每一想起,心都不免絞痛起來。如果有人回去了,無論是陳貴還是班主,多少都可以成為一根枴杖,讓孤單的母親有個依靠。

    "一聲,你是哪裡人?"他問。

    余一聲說:"師傅,我不知道。我懂事起就跟著老四了。"

    "那二聲三聲呢,他們知道自己的老家嗎?"

    余一聲說:"師傅,他們也不知道哩,老四說我們三個都是他從路邊撿來的。"

    陳浩年覺得有意思,余一聲和二聲三聲一起,都管他叫師傅。他的師傅是丁范忠,可是丁范忠一直不讓他稱師傅,只許叫班主。比起"班主"來,"師傅"其實有更多的溫馨與接近,丁范忠貼心貼肺地對他好,卻偏偏又僵著一張臉,拒絕與他靠得更近,總是這樣。現在他不拒絕余一聲,也不拒絕二聲三聲,他的年數比他們大不了太多,被他們"師傅"長短地一叫,立即就不一樣了,彷彿肩膀上的筋骨一下子變堅硬了,他覺得有了責任,得把這三個孩子的未來都擔起來。

    他說:"以後我們要成立一個戲班子。"

    余一聲二聲三聲都很高興,說:"好啊好啊。"

    "好什麼啊,現在光你們行嗎?"他伸手在幾個人頭上各敲打一下。"得以後,懂嗎,以後有錢了,召一些人搭入。到時候我們戲班子該取什麼名呢?"陳浩年側著頭,似乎在深想,"茂興堂,茂興堂好嗎?"

    余一聲二聲三聲把這三個字讀了一下,很順嘴,也很吉利。他們說:"好。"

    陳浩年抿起嘴,茂興堂這個名其實在他腦子裡已經暗暗蹦跳一些日子了,茂興堂與長興堂,分明就像父子或者兄弟啊。班主如果聽說了,便能明白雖然他離去了,但長興堂仍始終存於心裡,他最多只是長興堂繁衍出來的一分子,永遠血肉相連。

    光緒八年清明節那天,陳浩年在海邊擺下幾碗菜、幾盞酒,又點上幾根香。他什麼都沒說,但余一聲二聲三聲應該都看明白了,他是在跟父親陳貴告別,所以也跟著下跪,跟著叩拜。然後陳浩年端起酒,手揚得高高的,一杯杯灑到海水之中。這個海也是有名字的,名字還很吉祥,叫太平洋。海在東面,但一片汪洋之水卻是相通的,若是父親陳貴真的已經葬屍大海,陳浩年希望水能將父親的靈魂承載著,運回西面的安渠縣老家。

    第二天,他帶著余一聲二聲三聲踏上了蘭陽平原北端的草嶺小道。越過芒草遍地的草嶺,再攀過三貂嶺,那一頭就是艋舺了。

    許多日子後陳浩年才知道,"艋舺"這個古怪的名字原來是當地平埔族人的叫法,意思是獨木舟。雍正年間平埔族人用獨木舟載著蕃薯順淡水河而下,到這裡跟漢人交易,舟雲集之處漸漸衍成一個鬧市,就是艋舺。

    一府二鹿三艋舺,這個諺語他在鹿港時就聽到了,說的就是這三處的繁華。來台灣幾年,不經意間府城他去了,鹿港他也去了,現在又到了艋舺。一個人與一個地方的相逢,可以當緣份來講,更多的卻是意外,是偶然。如果漁翁島來的那艘船直接把他載到鹿港,他不可能在鹿耳門上岸,也就去不了府城安平,而如果曲普蓮還潔身等著他,他不會從鹿港離去,不會輾轉去宜蘭,然後又從宜蘭到艋舺。顛沛間,幾個春秋過去了,他皮肉糙了,臉上長出了鬍鬚,他已經二十六歲了。

    二十六歲的孤身男人,任何女色竟都沒有沾的興致,興致已經遁去了,無影無蹤。

    如果那年沒有從漁翁島離去,此時他該兒女繞膝了吧?他的妻子會是秦海庭,他的兒子也可以取名叫秦一秦二秦三。後悔了嗎?好像也沒有。這個問題有一點是似而非,他自己也是迷糊的,左右都有搖擺,最後只能一聲歎息,然後放下了。

    偶爾他也會想像曲普蓮現在的樣子,大概早就又懷上了,然後生了,生了一個又一個。他們都長得跟誰相像呢?如果像曲普蓮,便也是那麼圓嘟嘟的一張臉,有著小樹林一樣密密的睫毛和一頭刨花般捲曲頭髮嗎?若是有哪一個五官與浩月神似的,那麼也就與他陳浩年模樣酷似了思緒到這裡,總是像一腳踩進蛇窩裡,渾身猛一激淩,忙不迭他就會一把擂醒自己。不能往下想,不能想,一想他的日子馬上又變得橫七豎八,太陽穴突突地跳。

    離開鹿港的那一天,往事就被他封存了,抹上蠟。他不斷跟自己說,忘了,快忘了,都忘了,忘了,忘了,忘了

    強行的遺忘猶如用一把大鐵錘將生命猛地砸出一個大窟窿,豁開的口子終日呼呼透出侵骨的冷風。怎麼辦呢?從五歲起他就開始學戲,他只懂得戲,所以他也只能以戲來將那個窟窿填上。

    余一聲的戲如今已經像一鍋火候熬夠的雞湯,漸漸出料了,余二聲則擔起主弦,余三聲嗓音好,也可以獨擋一面。在把這三個人帶到艋舺前,陳浩年已經獨自先去過幾次,他看了廟會,又看了幾場神誕戲台。然後他還看見艋舺到處是商店,店外掛出大大的招牌,一條條路擠擠挨挨的,走著各式人等,他們腰包裡叮叮噹噹響著銀子脆生生的聲音,這使他們與坐在田間地頭或者村頭、穿著粗衣陋布聽戲的宜蘭人馬上有了區別。

    一點都沒有錯,陳浩年那天就是在銀子的聲響之中下了決心,他要來艋舺,把余一聲二聲三聲一起從宜蘭帶到艋舺。

    第一場戲在龍山寺的前埕上唱,還是《陳三歌》,陳浩年自己唱。

    第二場戲轉到艋舺北面的大稻埕,余一聲與陳浩年一起唱。

    第三場回到艋舺的剝皮寮,陳浩年和余一聲二聲三聲輪番唱。

    而每一場戲落幕時,如果場下叫好聲不肯息住,陳浩年都會抱一把六角弦重新返場,這時他不再唱戲,他唱宜蘭小調。

    那樣的山,

    那樣的川,

    那樣一道阿姆輕聲歎。

    阿姆啊,我記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山那樣俊俏,

    川那樣流淌,

    阿姆那樣一句句悄聲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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