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港
陳浩年從鹿耳門抵達鹿港,已經是兩年以後的事了。路其實並沒有想像的那麼遠,但第一天上路時,他就走叉了。
他是跟著一個戲班子離開鹿耳門的。
戲班子之前住北勢街的悅來客棧,客棧很小,戲班子更小,總共才六個人,年紀或者老或者小,像一條帶魚被砍掉當中最厚實健碩的一段,僅剩下嶙峋枯萎的頭部和削瘦弱小的尾巴。
跟所有客棧一樣,悅來的客房也分出上、中與下三等,下等只是一長溜統鋪,一張粗木板釘成的矮鋪上擠下十四五個人。
當時戲班子就擠在大統鋪上。
陳浩年後來也擠上去了。
陳浩年從澎湖來的那艘船上下來後,先在碼頭旁的樹叢裡蜷了一夜,第二夜坐在碼頭一道廢棄的老牆後面。第三天那艘船起錨返澎湖了,他站在碼頭的高處,迎著風,長歎了一聲,然後重重坐下,一直到船已經駛得蹤跡全無了,仍不肯離去。碼頭上到處是人,人來來往往,噪雜而喧嘩,卻沒有一絲真實感,彷彿是一片荒島,一處杳無人煙的深谷,四周空寂寂的。他把胳膊架在膝蓋上,沓拉著眼皮。他覺得自己虛弱極了,心裡如同被一堆亂草堵住了,慌慌的放不安穩,呼出的氣都是垂暮般倦怠。不知呆坐了多久,他站起,茫無目的地走著,哪裡人多他就往哪裡去。雖孤懸海上,但這裡竟一點都不比安渠縣城遜色,這裡是台灣的府城,兩百多年前鄭成功率兵渡海把荷蘭人趕走,幾十年後施琅也率兵渡海,把鄭氏一把端掉了,他們前後腳都是先抵鹿耳門,在這裡上了岸。然後鹿耳門與廈門還曾有長達一百年的單口對渡,從康熙二十三年至乾隆四十九年,朝廷一直只允許這個碼頭向大陸開放,所以一批批人來了,都一次次從這裡踏上台灣。
偏偏他的父親陳貴卻不是。陳貴跟人去台灣是道光二十二年的事了,那時除了廈門與鹿耳門,泉州蚶江與彰化鹿港、福州五虎門與台北八里岔也早就開始對渡,十五歲的陳貴迷迷糊糊跟人上船,就去了鹿港。
天黑了,入夜了,陳浩年推開北勢街上最小的那家客棧。住下時,並不曾在意睡在一旁的都有誰,小小的包袱枕在頭下面,裝有銀子的紫色緞面荷包紮在腰帶間,不必解衣,沒有寬帶,就那麼身子一橫就躺下了。
那天夜裡他一直做夢,朦朧中都是幼年的情景,而每一場夢都有班主的臉出現,晃一下,還沒待他看清,就飄走了。
到清晨,太陽還未起來,就聽到有人一聲聲喝叱,還起了腳,專往屁股上踢——踢的是小孩的屁股。這下子陳浩年看清了,旁邊原來躺有三個小孩,從六七歲至十一二歲不等的樣子。三個小孩跟著兩個上年紀的老男人出去,過一會又滿頭大汗地回來。陳浩年也起來了,他看到豎在統鋪邊上的一堆東西,大廣弦、笛子、鑼鼓。一把月琴歪斜一邊,他伸手扶起,捧在手上,打量了一會,用指尖輕輕撥一下弦。
他終於明白昨夜那些碎片似的夢原來並非沒有來由。
"請問,您貴姓?"那個年紀最大的老人探過身子問。老人乾瘦黝黑,頭髮稀疏地在腦後攏成細細的一個小辮子。不等陳浩年回答,他先笑起,說:"噢,忘了先自我介紹,我姓余,多餘的余,在家排行老四,你叫我余老四就行。您貴姓?"
陳浩年說:"免貴姓唐。"
余老四點點頭,好像陳浩年能夠姓唐是件很讓他開心的事情。"要往哪兒去?"
陳浩年說:"鹿港。"
余老四大腿一拍說:"太好了,我們也正打算去鹿港,要不要搭個伴一塊走?"
陳浩年當時並沒發現有詐,那一瞬他甚至一陣暗喜,馬上笑了。他說:"你們真的去鹿港?好呀,我跟著你們走,我不認路哩。"
後來陳浩年才知道,其實不用他說出來,余老四早已經看出他不認路了。
余老四應該有六十出頭了,背微駝,牙丟了大半。他身後的另一個老人牙丟得更多,腮幫都已經塌下去。余老四說:"他是我哥,余老三。"
又指著三個小孩說:"他們名字好記,大的小余一聲,那個是余二聲,小的是余三聲。"
那天一行人出了府城安平,一路上都沒人開腔,連那三個小孩都低著頭默默地走。陳浩年一開始也不開口,既是動身了,鹿港反正便在前方,早一天遲一天倒也並無太大關係。但走了幾天,他忍不住還是問了,他說:"怎麼還沒到呢?"
沒有人回答。陳浩年貼近余一聲,余一聲身架子挺拔,五官擺放得很端正,一眼就知道是個乾角的好材料。陳浩年貼過去問:"你以前去過鹿港嗎?"
余一聲嚇一跳似的,眼珠子瞪起,馬上車開臉,往旁走開幾步。
正月還沒過去,陳浩年記得從前這一直是長興堂最忙碌的時節,從這個村到那個村、從這座城到另一座城,常常要上氣不接下氣地連軸趕戲,訂戲的單子也早在一兩月前就開始排著隊收在班主丁范忠的手裡了。而余老四這個班子,一路上到此處問,問要不要聽戲,又到彼此再問,每一次都躬著身子,乞討一般的身段與讒媚相。人家上下打量一下他,手一揮,說不要不要,快走。碰上運氣好,說那就唱著聽一聽吧。余老四馬上牙齦樂得紅通通地暴出來,一副被施捨了的下賤樣。
陳浩年又開始不時咳幾聲。正月初四晚在漁翁島為秦家唱過那場後,久憋的嗓子得以傾洩一次,一下子順暢了,彷彿一個飢餓的人被一頓美食撐飽。但是現在又不行了,嗓子眼發緊,腹中的氣又往上衝,他仍然開始長一聲短一聲地咳起。
只能忍著,到了鹿港,離開這支戲班子,離開不斷在眼前晃動的簫笛月琴之類的東西,他的嗓子想必就該老實下來了吧,不會再折騰。
可是鹿港一直沒有走到,天氣卻漸漸溫和起來,從府城出發時還穿著裌襖,漸漸竟只需在長衫外罩上坎肩就夠了。若是大太陽當頭,甚至連罩衫都恨不得動手脫掉。
能明顯感覺到余老四並不急著趕路,那個一向很少說話的余老三更不急,步邁得慢吞吞的,腳後跟像被地吸住了,鞋跟啪噠啪噠拖著走,走一陣就蹲在路邊,掏出筒槍,吸上幾口。碰上有人給錢請開場唱戲,余老三就更是一屁股坐下,收了場也仍然拖拖拉拉地歇在那裡,好半天不肯動彈。看上去余老四余老三就像兩隻悠哉的母雞,帶著三隻老老實實的小雞慢吞吞地出來閒逛,捎帶吹吹海風,看看風景。
陳浩年想,如果是班主丁范忠,早就蹦跳起來大罵了。長興堂趕場時,哪一次不是前腳趕著後腳急匆匆地奔去?班主還老嫌大家走得太慢,他自己在前面挺著腰板大步跨著,恨不得飛起來似的。
陳浩年問:"鹿港還有多遠?"
余老四笑了笑說:"快了。"
陳浩年說:"還要走幾天?"
余老四說:"不急,總會走到的。"
陳浩年說:"已經這麼久了,怎麼還沒到啊?"
余老四定定地看了他一會,臉拉下來,扯扯嘴角說:"不是一直在走嗎?遲早會走到的,急啥呀?"
陳浩年心緊了一下。事情似乎有點蹊蹺了。戲班子的人一路上約好似的不怎麼跟他搭腔,卻一個個臉上對他端出笑。吃的喝的住的,陳浩年要自掏腰包,都被余老四攔住了。余老四說:"我們能碰上就是緣份嘛,不要見外啦,見外就不是兄弟了嘛。"
那天上路時陳浩年開始留心起來,天黑下來後眼便往天上瞄,他要找一找北斗七星的位置。以前長興堂常夜間趕路,班主曾多次指著上空教他認南北向,他哪裡肯聽?那時以為反正有班主,反正不會一個人單獨走夜路,也就一輩子都不需要辨認路,不想突然間竟需要了。哪些是七星?七星的勺子朝南還是朝北?他看來看去,似是這樣,又似是那樣,竟越發地糊塗了。
四十多天過去,終於看到一個城牆了,牆是新砌的,泛著土腥味,一塊塊紅色的扁形方磚還如同孩童的臉蛋那般潔淨。站在北門外仰頭一望,牆高應該有一兩丈。到鹿港了?
第二天陳浩年站在余老四面前,粗粗喘著氣。"你為什麼要害我?"他問。
余老四看著他,半晌才開口說:"這話難聽,怎麼就害你了?"
陳浩年說:"這裡是恆春!"
余老四一笑,說:"恆春是個好地方啊,四季都是春。以前它可不是這個名字哩,以前叫琅嶠。琅嶠是這裡番人的叫法。知道番人說的'琅嶠'是什麼意思嗎?就是蘭花。"
陳浩年說:"這裡再好關我什麼事,我要去鹿港!"
余老四擺了擺手說:"年輕人不要打斷我的話,我告訴你,這裡是去年才把名字改成恆春的。誰改的名字知道嗎?是沈葆楨。哈,說起來話就長了,前年這時候日本人不是從這裡上岸,把牡丹社的生番殺得有死傷一片嗎?結果你們閩人沈葆楨就來了,欽差大臣哩。他把日本人逼走,又把琅嶠改了名。恆春,很好的名字嘛。日本人一走,沈葆楨就下令這裡建城牆了,沒有城牆日本人要是再來,就沒法防了"
陳浩年知道余老四在裝傻,在繞彎子,想把他繞暈。他說:"我們從府城出發,然後呢,這裡是府城的的南面還是北面?"
余老四手一揮說:"當然是南面啊,恆春嘛,是台灣的最尾端了,要不怎麼可能四季如春?這裡的人誰見過冬天是什麼樣子的噢,根本見不上!"
陳浩年說:"鹿港呢?鹿港在哪裡?"
余老四說:"鹿港在北面。"
陳浩年說:"比府城更北?"
余老四說:"當然更北了,鹿港在台灣的中部嘛,怎麼連這個你都不知道?"
陳浩年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地悄然吐掉,他在按捺自己。只能怪自己不慎了,但事已至此,他得冷靜。他開始收拾東西,其實已經沒什麼東西可收拾了,秦海庭給他的那個包袱,衣服破了,鞋爛了,但他還是把它都裹起。
余老四和顏悅色地跟過來。"唉,年輕人,這樣吧,我想請你開場唱戲。你也看到了,我這個班子沒有能頂得起的角兒,那三個孩子還嫩,熬到他們起來,我們都餓死了。"
陳浩年說:"我不懂唱戲,不會唱。"
余老四哼哼笑起。"第一天在府城客棧裡,我就明白你是幹什麼的啦。不會唱?不會唱的人是那樣扶琴、拿琴、看琴、撥琴的?這一行我幹一輩子了,戲雖唱得不好,但看人是准的。你就是吃這碗飯的,聽你說話,嗓音這麼脆亮,眉眼那麼活絡,戲絕對就差不到哪兒去。來一起幹吧,我不會虧待你的。這一路我管吃管喝,已經花掉不少銀子了呀。"
陳浩年掀開衣襟,把紫色緞面荷包從腰上解下,遞給余老四。余老四不接,推還過去。陳浩年就把荷包擱到桌上。余老四拿起荷包在手上掂了掂,揣進口袋,問:"真的要走?"
陳浩年不應,但重重地點點頭。余老四臉沉下來,白了一眼說:"何必呢?"又說,"你願意我們還不願意哩!"說完使了個眼色,在一旁的三個小孩就圍過來,余一聲抱住陳浩年的腰,另兩個一人抱住一條腿。余一聲說:"留下教我們唱戲啊。留下吧留下吧。"
陳浩年怔怔站了許久,最後歎一口氣,把包袱往腳上一丟,坐到地上。他說:"好吧,那就不走了。"
但幾天後的一個半夜,他還是悄然走了。為防寇防盜,恆春城由官兵把守著,城門每天傍晚都關閉上,清晨才徐徐打開。
那天早上,陳浩年成為第一個穿出城門的人。
他要去鹿港。
時令不過是春天,但恆春的春已經有近乎初夏的熱度。離開恆春城時,陳浩年穿的是汗衫薄褲。他包袱裡只有這一件夏裝,是秦海庭用藏在箱底自己一直捨不得用的白色魚凍布為他縫製的。可見就連秦海庭都以為上岸就找到普蓮了,彷彿曲普蓮早已經等在岸邊,等著他從船上款款走來。
現在秦海庭在遠處,而曲普蓮卻杳無音訊。
衣衫散發著餿味,前襟已經污黑得東一塊西一塊,這一切陳浩年已經都不會皺起眉頭,對潔淨他不再有苛求,不再覺得不洗個澡就無法入睡,不再對衣服上哪怕一丁點的骯髒都深惡痛絕。
從前的那個陳浩年連他自己想起來都恍若隔世了。
恆春城其實也讓他恍惚。在這裡他看到有生以來最豐美的春天,紅花、綠草、碧海、白沙灘、黑珊瑚礁,這麼多的色彩在天地間恣意鋪陳,美得幾乎不似在人間了。可是他還是得走,往北去,去鹿港。
到處是山,簡陋小徑縱橫隱在山林叢中,潦草地鋪著粗礪的石塊,曲折蜿蜒,每一條似乎都是一模一樣的,看不出差別。陳浩年走得非常小心,在每一個交叉路口都再三猶豫斟酌。他已經不敢再輕易相信誰了,就是問路,問過了也不會立即就朝著人家所指的方向匆匆而去,他會狐疑地停下,左右張望,尋機再問其他人。儘管這樣,他也仍然拐上好幾條相反的路,執拗地走著,走向東面或者東北面,甚至再繞回南部。
就是在路上,一個冬天過去了,然後又過了一個冬天,他才抵達一座熱鬧的小城。
"這是哪裡?"他向路邊小店裡的人發問。
人家眉頭皺起,頭往旁閃開,一臉都是厭惡的表情。
"這是哪裡?"他再問,然後索性在店門外的石階上坐下了,等著店員給他答案。
店員只好說:"是鹿港啊——你快走快走,不要坐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