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2章 秋末的日子 (2)
    班主不喜歡他這樣,班主丁范忠嗓子壞掉,已經好多年不再唱戲,卻可以打很響的呼嚕,而且有起伏有波瀾有抑揚頓挫,彷彿所有的嗓音天賦只有入眠後才會復活,一旦醒來,又馬上恢復沙啞。班主的意思是,陳浩年情性過於陰柔了。長興堂沒有女人,無論哪個上了台都是乾坤兼唱,這一邊剛唱過乾角的粗獷豪情,嗓子一捏馬上就能唱出坤角的千嬌百媚。戲班子裡人人都有這個本事,陳浩年更有,陳浩年一到台上就能自如地在男人與女人間反覆變幻,彷彿他身體裡果真藏著兩個人,一個是灑脫倜儻的男兒,一個是柔媚入骨的女子。

    但班主認為戲是戲,人是人,脫下戲裝就該還原男兒身,要有更多的硬朗與不羈,鞋歪一點沒事,身子髒一點也死不了。

    班主訓斥起來時,陳浩年是不會回嘴的,他低垂著頭馴服地聽著,聽過仍然悄然閃到一旁,提了水往身上一遍遍地沖洗。洗淨了,一天的日子才可以安然落下幕布,然後躺下,通常很快就迷糊過去了。需要他操的心並不多,他的心都耗在戲上了,唱一場,渾身的筋骨就潰散一圈,魂魄都游離了軀殼。待曲終人散,百般的倦意頓時洪水樣湧來,閉上眼,立刻渾然不知了。

    今晚他躺下,躺在寅賓館狹小的客房裡,卻沒有馬上睡去。

    想必是連軸唱戲時吃喝混亂,在趕路來縣城的路上又受了寒,傍晚起小腹那裡就不舒服了,脹,彷彿有股氣一陣緊似一陣地從下往上頂起來。先是咕咕抽動幾下,然後開始疼,碾子滾過般疼。在台上時他忍住了,卻總有沒法忍住的時候,恨不得猛地往下蹲去,抱住肚子,嚎叫一下。調子就是在這樣的時分唱歪了,走形了。班主當時看出點蹊蹺,幾次幕間詢問,他只是搖頭,沒有仔細作答。他怕髒,但他並不怕疼。整天戲裡戲外穿梭的人,命若浮萍,哪裡有金貴的本錢?

    但這一夜他分明不能安生了,剛躺下不久肚子就瀉開了,是呈那種噴射狀的,彷彿已經在裡頭積攢了一千年,又憤怒又憋屈又急不可耐。他只能反覆跑茅房,幸虧躺下之前,他已經特地留心過茅廁的位置了,不太遠,出了客房,轉過一道天井,就在紅色清水磚砌出的大圍牆旁邊。

    這是一個月色不錯的夜晚,蒼穹上是明淨的,月明星稀,如果抬起頭,甚至看得到邊緣清晰的北斗七星,但他始終垂頭喪氣地捂著肚子夾緊腿奔走,前前後後一共去了六次,待最後一次從茅房往回走,天已經是灰白色的,有雞鳴聲起伏傳來。

    這一次,他沒能回到那間屬於他的客房。

    走到一半,腳突然邁不動了。他扶住紅色清水磚厚牆微微喘著氣,感到冷,很冷,頭頂上那塊皮彷彿被人一把揭開了,有一股冰涼的水正往下灌,順著脊椎骨,一寸寸地向腳板底下鑽去。

    那天早上的戲最終沒有演成。

    當縣衙差役在清水磚牆旁發現閉目側躺的陳浩年時,他還只是穿著月白色小褂和一條單薄的皂色罩褲,趿著布鞋,面如土色,頭髮散亂。日頭還未出來,清晨的薄霧正裊裊瀰散,一道道涼氣從地下的青石條上風一樣襲來。差役驚恐地尖叫一聲,陳浩年沒有應答。搖一搖,再搖一搖,仍然沒有一點知覺。

    但鼻孔有氣息,並不曾死去。

    班主和長興堂戲班子的人都是在夢鄉裡被叫醒的,揉著惺忪的眼,從屋裡慌亂地次第奔出。他們難得能在一張安穩的床上睡一覺,一夜無夢,香甜得流連忘返,實在沒人覺察到陳浩年的動靜。

    後來班主帶著戲班子從縣衙告辭離去時,仍驚魂未定。戲演不成倒是其次,橫躺下一個人,已經掃了人家的興。若是一具屍,就更敗了縣知大人的喜氣,這樣的罪,誰能擔得起?

    陳浩年被送去城東回春堂就醫。整個縣城,回春堂門面最大,牆體狀的藥櫃子一長溜排開,遠遠望去,一個個小抽屜的把子像一粒粒眼珠子密佈其上,緊緊盯著外面街市上過往的人。

    以前長興堂雖時常要到縣城,卻從未去過回春堂。有個小病小災的,他們自己弄點草藥熬一熬服下,也就對付過去了,而回春堂,那是為有錢人家開的,醫術是好,要價卻也高。放在平常,他們仍不會往這裡走。縣城裡還有幾家郎中小店,號個脈開幾帖藥,便匆匆了事,哪裡敢跨進回春堂?但這一次不一樣,剛才離開縣衙時,管家特地追上來吩咐,指定班主把陳浩年往這裡送,花費不用管,只須人去了,病治好了,過兩天再進縣衙開場唱戲。也就是說,陳浩年這次來回春堂,是不用自己掏腰包治病抓藥的,縣衙那邊全攬了去。管家說,在我們這裡病倒,理應由我們應承起來。治一治,把病治好,恢復了元氣,再快快返轉來,好生再唱上幾場。

    陳浩年是趴在班主丁范忠的背上一步一步向回春堂走去的。離開縣衙他就在班主背上了,班主五十四歲,身子骨也並不見強壯,其實陳浩年不願讓班主耗力,一開始就拒絕,但班主不由分說,就是不肯把陳浩年交給別人。"病成這樣了,昨夜你怎麼不吭一聲呢?"班主抱怨道。

    班主又說:"喊一喊,喊一聲也行啊,哪至於昏倒在那裡。真是氣死我了!夜裡天那麼涼,再受個邪氣,可如何是好?"

    陳浩年知道班主似在訓斥,其實是心疼。他把下巴支在班主左肩上,鼻子有點酸。五歲那年,他就是由班主背著離開陳厝村的。那年班主嗓子還沒倒,帶著長興堂戲班子去陳厝村,場場都自己上去唱,唱得村裡人天天都跟過節似的,姑娘少婦臉紅撲撲地往祠堂裡前湊,戲台就安在祠堂裡。陳浩年也去了,母親一入夜就帶著他和弟弟陳浩月出門,幾天後村裡有了說法,東一句西一句都與母親有關。母親回到家就垂淚,但第二天戲再開場時,母親仍是往祠堂去了。長興堂戲班子不大,只有七八個人,並沒有嚴格固定誰只能司什麼職,個個能唱能演,唱罷演罷下場後,南琶、洞簫、二弦、三弦,還是響盞、雙音、玉噯、笛子都能熟練把玩,一會兒前台,一會兒後台。藝多不壓身是一說,何況他們也並不當藝來看了,這些東西都是他們安身立命的飯碗,反正也不高深,一通百通,拿得起放得下。哪村有廟會迎神誕或者鬧紅白喜事,把他們喊上,去了,談定價格與場次,認真唱了,唱畢就走。但那一次在陳厝村,長興堂戲盡了,卻沒有馬上離去,一直拖延了十來天,待終於挑起行頭離去時,班主背上就多出瘦弱的、臉色蒼白的陳浩年了。

    從那時到現在,已經十四年過去,陳浩年不再是那個總是拖著鼻涕的五歲小毛孩,他十九歲,雖仍是單薄,仍是面缺血色,卻有輕盈著身姿,俊朗的面容,個子也已經高過班主一個頭,誰知僅是驀然一場病,班主就重新把他背起。十九歲的人,趴在五十四歲人的背上,那背上一根根嶙峋的骨硬硬地硌到他腹部,他承受不起。他動了動,雙手撐住班頭的雙肩,他說:"放下來吧,我能走,我自己走。"

    他又說:"真的沒事了,我能走。"

    班主沒有理會,將他往上顛一顛,手在他屁股上用了勁,箍得更緊。班主說:"快了,馬上就到了。"

    遠遠的真的已經看到回春堂外飄動的幌簾了,上面大大寫著一個字:春。

    幌簾下,一個回春堂的夥計一隻腳踩住門檻,一隻腳微微往上踮起,正往這邊眺望,一見到他們,像發現什麼寶藏似的,馬上往下一跳,閃身進了裡屋。一會兒,還沒待長興堂戲班的人抵達,裡頭已經有一行人齊齊跨到大門外了,臉上有笑,一副候客的架勢。領頭的是個歲數與陳浩年相仿的年輕人,穿一身玫紅錦緞長袍,個頭高大,臉色紅潤,額頭放光。"在下曲普聖。"他說。

    還未跨進門,一股草藥味就濃濃地撲面而來了。班主知道回春堂這裡一向往來無白丁,怯怯地想解釋一下。那個叫曲普聖的年輕人手掌一豎,沒讓他往下講。"縣衙差役已經來吩咐過了。"他說。班主一怔,看了陳浩年一眼。陳浩年從班主背上掙脫下來,恭謙地施個禮。年輕人瞥過一眼,笑起,問:"噢,就是他吧?"

    長興堂戲班的其他人在店內被安頓下來。

    店內很熱鬧,來抓藥與治病的人進進出來。廳堂外設有問診號脈之處,陳浩年卻單獨由曲普聖帶路,穿過前廳,繞過長廊,逕自被迎到後院的花廳。花廳裡零星站著幾人,甚至有兩位女眷,年紀略有參差,都愈中年,他們圍住中央一位長者,長者看樣子近六十歲,長相與穿玫紅錦緞長袍的曲普聖極其相似,只是多出滄桑。此時他正坐在太師椅上,手托一架銅質煙筒,一口口悠悠吸著,又緩緩吐出,淡淡的煙在屋內緩緩走動,到處都蒙上一層輕紗白霧。

    一直到此時,陳浩年都不知眼前這些人與縣衙的關係,也不會料到,有一天自己與他們也會千絲萬縷地扯到一起。

    曲普蓮

    曲普蓮的腳是自己放掉的。

    四歲那年剛纏上時,她一入夜就把布條偷偷鬆掉了,被母親發現,一陣狠打——拿著籐條,專往腳趾上打,想索性把骨頭打折把皮肉打破,這樣腳就更易於拗折裹瘦。但往往母親籐條剛拿上手,普蓮就將裹足椅、熱水盆都一把蹬翻了,接著尖利嚎叫一聲,整個人猛地斜衝出去,咚的一聲,頭已經撞到牆上。

    這個討債鬼啊!母親就哭開了,"大腳是婢,小腳是娘",這句話當地誰沒聽說過?姑娘家頂著一雙大腳,日後哪能嫁個好人家呢?母親不退縮,堅持再纏,先在腳趾縫間撒上明礬粉,然後纏一層布還要沾上一口唾液,用力把漿過的布狠狠拉緊,再把布頭用針線細細縫牢。

    這是一個千辛萬苦的過程,那幾年家裡終日就沒個安寧的時候,普蓮的哭喊打鬧聲把雞鴨都嚇得飛上屋簷。頭一次次撞破,屋裡的東西一次次被她踢得七零八落,終至於有一次,剛纏上布,眨眼已不見了普蓮。她還站立困難,拄著枴杖,東搖西晃的,竟晃到了後院,那裡有一口水井,頭一裁,墜了下去,被撈起來時,已經快斷了氣息。母親眼淚汪汪地長歎一聲,這女兒真的會不會是哪個鬼獸魔頭投胎轉世的,所以才如此難纏這麼作怪?這事成了曲家上上下下的一塊心病,後來是父親曲玉堂先松下勁來,父親說算啦,由她去吧。話語裡已經漫上一股不管其死活的無奈滋味了。此後果真便漸漸懈了,就是明知剛纏上的布,就已經被普蓮在腳板下剪開口子了,也只能睜一眼閉一眼。普蓮把裹緊的布剪開幾道口,外人乍看似乎看不出異樣,布條的勁道卻早已經減了幾分,腳板則因此多出生長的空間。家中眾姐妹一個個比賽似的將腳裹成筍尖,腳背隆成饅頭,長僅三寸,舉起玉筍尖尖嫩,放下金蓮步步嬌,而她卻沒有,她的腳至少長及六七寸,腳趾也僅略微往裡摳下,一個一個都愣愣地昂著腦袋,仍舊站立在原來的位置上。

    但她是家中容顏最清麗的女子,皮肉嫩白得如藕,眸黑唇紅,腰肢柔軟。越是這樣,母親越是錘胸頓足。母親說若是醜,索性丑透也就罷了,偏偏卻出落得這般花紅柳綠,水靈靈得賽似天仙,單缺一雙好腳,腳把什麼都敗壞掉了。

    母親不是正房,娶她進門時,前面已經有三房妻妾。她排在第四,身世也不好,三歲就被賣到煙花青樓裡了,十八歲被曲玉堂重金贖出,帶回老家。跨進門的第一天,日子就沒有好過,無論她怎麼低眉順眼試圖相夫教子討好左右,在前面幾房姐姐眼裡仍還是一身狐媚氣,臊氣熏臭曲家。那幾個人之間其實日日也忙著明爭或暗鬥,醋罈子摔來砸去,只是輪到她時,又忽然一下子糾結成一團,一起鼻孔哼哼地出氣。要說她肚子還是爭氣的,第二年生下兒子曲普聖,第五年又生下女兒曲普蓮,長得都格外端正俊俏,也比曲家其他子女更聰慧機靈。終於鬆一口氣,以為兒女可以指望,結果女兒卻讓她在曲家落下了新笑柄,而兒子哩,兒子十八歲考中秀才,彷彿日後必是棟樑之材,不料其頑劣的天性卻發作得越來越頻繁,麻煩接踵而來。

    普蓮就是因為哥哥曲普聖才嫁給朱墨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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