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1章 秋末的日子 (1)
    夜戲

    幾個人是在暮色中出發的。

    天開始涼了,涼中隱約又透出幾分躁熱。這個秋末的日子,宛若一個沒有定性、尚未長成的年輕男子,略為搖擺,稍有猶豫,連自己的心思脾氣都尚未摸清弄透,忙不迭就毛毛燥燥撲向下一個陌生的季節。遙遠的北方此時該是遍地黃葉了吧,光禿禿的樹枝猶如一把把削尖窄瘦的細劍,突兀地舉在半空,又旁若無人地指向四方,這裡的枝頭卻依舊綠葉成墨,樟、竹、杉、松、榕密密交錯,風過,眾葉窸窸窣窣,嘩嘩起舞。

    幾個人就是和著樹葉聲向前趕路的。

    因為走得急,腳步就不免有幾分雜亂,鼓點般噗噗噗敲擊在鵝卵與碎石雜亂鋪就的地面。而掛在扁擔上的籮筐已經沉甸甸地往下垂,不時在石上刮出尖利的聲音,這一聲餘音還未消,那一聲又緊跟著響了起來。

    籮筐裡裝的是長興堂戲班子的全部行頭,他們正往安渠縣城趕去。

    下午縣衙差役出現在余家鎮時,陳浩年剛剛從台上退下,臉上的彩還在。他看到班主站在差役前躬著身,笑著不住點頭,心裡不免咚了一聲。今天在余家鎮已經演過兩場,一場是壽,一場是喜,不能再往下唱了,不歇一歇,嗓子就會由麻木轉為腫漲,然後是啞。嗓子是藝人的第二條命,嗓子倒了,等於命也丟了大半。

    陳浩年向那邊走去。他下腳很重,鞋底叭叭叭叩擊著黃泥地面,每一下,都馬上有一團黃塵粉末跟著騰起,像一群被驀然驚動的小動物,在陽光中慌亂無助地四下奔走,竄來竄去,只那麼一小會兒,很快又找著魂似的緩緩落下。

    班主也看到他了,班主匆匆離了差役,迎著他而來,嚕著嘴向他暗示。暗示什麼?暗示他不要上前來,不要說話,不要發脾氣,不要惹禍。

    班主是丁范忠,已年過半百,個不高,背微駝出一條隱約的弧線。他太瘦了,站在臂闊膀圓的差役面前,乾枯得如同一根陳年老竹,肉似乎都已經被風乾掉了,留下一張焦黑起皺的皮,但眼是濕潤的,彷彿渾身的水份都聚到眼裡,眼閃出精亮的光。

    只有在舞台上長年顧盼流連過的人才能有這樣一雙靈動的、水汽盎然的眼啊。

    丁范忠是陳浩年的入行師傅。

    陳浩年走過去時,班主丁范忠已經先急急迎上來了。班主用力把浩年的胳膊抓緊了,虎口上用著勁,然後才反過身對遠處的差役再躬身笑起,那是一副讓對方放心的表情。一隻手還揚起來,慇勤招著,那意思是您可以放心走了。

    差役果然轉過身,大搖大擺離去。

    班主整個人一鬆,對陳浩年咕嚕道:"去吧,不去也得去。"

    班主嗓子像被沙子粗粗打磨過,四面通風破損,聲音從腹部往上走,走到嗓子那裡,氣就驀地潰散掉了,僅剩下游絲般的餘音,細弱而且瘖啞。用這樣的聲音,班主又說:"一會兒收拾了就得走,必須在酉時前趕到縣衙後堂,戌時開夜場,唱《山伯英台》。"

    浩年像被什麼嗆了,驟然咳起,嗓子在那一瞬間猛地發出反抗,居然生生痛了,有灼熱感,似有一把火在那裡烤著。浩年說:"不唱,唱不了。"

    班主說:"人家指定的就是你,你唱!你先躺下歇一歇,叫人泡壺茶養養嗓子。反正你得去,得去唱,不唱的話,我們長興堂還能在這安渠縣界內站得住腳,呃?"

    安渠縣其實不大,縣衙卻不小,南北縱向、左文右武、前朝後寢,這都與別處差別不大,唯一奇特之處在於後堂知縣宅第的廳堂前,建有一個戲台。安渠是在漢建安元年置縣的,要說也有一千六百多年的歲月了,縣衙經歷朝歷代不斷重修翻建,面積不斷擴大,房屋漸漸增加,但戲檯子卻一直沒有,直到前一年才修起。

    前一年新一任知縣大人來了,他叫朱墨軒。

    知縣宅第原先廳堂前只是一口大池,夏觀荷,秋看魚,也算一景。朝廷規定知縣不能由本地本籍者擔任,家眷一般又不能攜帶到任,公事斷案之餘,閒來寂寞,大多有到池邊消遣,留幾首即興詩作示人的愛好,有時還會叫上居於左右鄰的縣丞與主薄,一起臨池把酒,吟吟風誦誦月。

    新知縣朱墨軒雖好吟詩,卻更好戲,一到任就自掏腰包建戲台。不是潦草地建,竟是把全縣最好的工匠悉數招來了,梁雕花,柱彩繪,藻井之上更是層層雕出花鳥魚蟲的裝飾,共有七層,團團將中央的蓮花襯出。戲台更別緻,不是從地裡直接建起,而是架在那口水池之上,池水環繞,水光瀲艷,因而就有了一個別緻的名字,叫"水榭戲台"。非常奇怪,那麼不苟言笑的朱墨軒,每天擰著眉頭辦案或斷事,喝叱一聲,連簷上的麻雀都嚇得撲籟籟飛離,可是一坐到戲台下,卻馬上換下一層皮和一身骨,擰著小鬍子隨著戲文搖晃起腦袋,時不時眼裡還驀地潤澤了,隱約泛起波光。

    這個縣太爺的古怪還不限於此。

    之前別的知縣出行,從來隊伍壯觀,鳴鑼七響,八抬大轎,兩個皂役各拖一根劈成兩半的長約五六尺的棍棒作前導,再有兩個執鞭麼喝、兩個執鐵鏈壯威,後頭還跟隨著幾名拿旱煙的、拿拜帖盒的,一路動靜極大,響聲刺耳。朱墨軒卻從來輕車簡從,不時還布衣陋衫混為路人,獨自行走,任意往來。

    每年臘月二十到次年正月二十是封印期,所有的知縣都可有一個月返鄉探親的假期,朱墨軒到安渠縣兩年多,一屆任期已經將滿,卻從未離去過,從未返過南京老家。此時正是一年裡最鬧騰的時候,萬家都忙著團聚,他卻獨自一人在街巷間胡亂走,不帶任何隨從,翻譯也沒有。他已經根本無需翻譯,到任不足半年,就學會了閩南話,嗚呀嗚呀地轉動舌頭,一不小心,都已經看不出異鄉的身份了。

    陳浩年不是第一次被喊入縣衙內唱戲,初一、十五或者哪個陰陽大節,長興堂還在各處前腳緊趕後腳地跑台,突然朱墨軒興致起來了,差役就得一路尋去,尋到他們,一聲號令,就將一行人提溜進去,然後開唱,唱過,得些賞錢,再轉身離去。喚長興堂戲班子,說白了就是叫陳浩年。陳浩年的嗓音柔滑,飄且高,鏘鏘脆亮,把那個生性風流卻又堅貞執著的陳三唱得栩栩如生,或者唱老實癡情的梁山泊時,也能將百結愁腸唱得寸斷。

    朱墨軒愛聽的不是《山伯歌》,是《陳三歌》。縣裡大小戲班子分明還有好幾十個哩,都各開場子各響鑼鈸,熱鬧一個賽過一個,朱墨軒其實已經把他們逐一都喚去過,他們唱了,朱墨軒或者皺著眉聽,或者聽一半就起身走人。一個老戲棍子,耳尖得像鬼。坊間就冒出一句俚語:"豬(朱)耳朵聽戲,戲上戲下。"

    長興堂戲班子當然已經是不二的"戲上",只有他們可以一趟趟去縣衙,然後還能帶著賞錢高高興興地離去。

    但什麼時候像這次這樣要如此眼不眨就得上路趕去?沒有,從來沒有。而且,差役也留下話了,必須酉時前趕到,戌時就開台,不得有誤。

    這一次不是朱墨軒自己要看戲。這兩天縣太爺有喜,新娶入門的妾也長有一副愛聽戲的耳朵,為了讓這副耳朵高興,朱墨軒讓長興堂戲班馬上去。為什麼明天不行?風水先生說了,必須是今天戌時開台鳴鑼響鈸,才能順風順水,延至明天,運道就不一樣了。

    曲普蓮就是朱墨軒的新妾。

    陳浩年從水榭戲台上往五六尺外的池子對面看,看到一張被四處燈籠映照得格外粉嫩剔透的臉,尚未熟透,兩腮還是肉嘟嘟的,眼梢微吊,鼻嘴小巧,下巴尖細,頭髮雖盤起來了,但盤得鬆鬆的,一段一段慵懶捲曲,像一把刨花任意堆放在腦袋之上。

    她的旁邊坐著朱墨軒。

    兩人擺放一起多麼不相稱,宛若一棵小嫩苗蕭瑟在一段枯枝老樹前。當然,朱墨軒也未老透,臉在燈火下還能閃出隱約的油光。他該到知天命之年了吧?好吃好唱又被好伺候的男人,此時猶在盛年之末,好歹還能憑借一腔筋骨把一身皮骨撐起。問題不在他,在新妾。新妾太嫩了,才把他襯出幾分黯淡來。推算起來,新入洞房的這對男女,該有兩輪生肖以上的差距吧?

    "腸子好像刀在割,肚子不痛痛心肝。"唱到這一句,陳浩年拖長了尾音,唱腔有點澀,調子竟然有點走歪。他往旁瞥一眼,班主站在側幕邊已經皺起了眉頭。班主肯定不高興,就是陳浩年自己,腹中也不免暗罵了幾聲。梨園之人,就是倒掉嗓,也不該走掉嗓,這其實跟聲譽緊密關聯的。但他不是故意的,是腹中乏力,那裡彷彿正糾結著一群母雞,嘰嘰咕咕地響成一片,所有的力氣隨著響聲正一點點四下散開了,想聚卻怎麼也聚不攏。他看到朱墨軒挑了挑眉,顯然感到意外,然後又微微笑起。唱了這麼多戲,陳浩年在台上一直是紋絲合縫,何曾有過這樣閃失的時候?確實從來沒有。連那新妾也一怔,然後不禁咧嘴淡淡一笑。她本來一直抿著嘴,微鎖著眉,心事萬千的模樣,只此一笑,眼便瞇成兩條略帶弧形的細線,似一隻合上的蚌,將眼白與眸子都藏起,留下密密的睫毛在外面交錯站立。

    收場時,大家收起東西要走,管家叫住班主。管家說:"明早再演一場。外面的寅賓館空著,可以住人。"

    有點意外。之前常來演,演過了,得了賞錢,立馬也就開拔趕路,森嚴的縣衙輕易怎麼可能留人?戲班也沒人願意留。這樣的幽深大院,高梁闊柱,花窗飛簷,看似華麗雅致,每一道燈影卻都隱藏著無數細密的侷促,叫人下腳都不知該邁輕還是重。寅賓館就居於縣衙大門入口內的右手邊,與土地祠相鄰,與縣獄相對,門外柱子上雖有"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之類的喜慶楹聯,抬眼一望,裡頭清冷陰森還是撲面而來。班主瞄一眼陳浩年,那意思是向陳浩年討個主意,陳浩年願留,他頭就點了,陳浩年不願意,這份人情就大可推掉。他們遊走慣了,哪一天不是潦草飄浮在江湖上?有個客棧,大小都不必去論,卸了行頭,草草一洗,頭一沾枕頭,馬上就墜入逍遙夢鄉渾然不知了。戲是一層,現世又是一層,幕布的開啟與閉合之間,一切已經截然迥異。

    當然今晚有些不同,白天已經演過兩場,再趕了十幾里路到縣衙續上第三場。誰是鐵打的?這會兒已經個個渾身酸軟,嗓子冒煙。夜深了,出了縣衙這道門,究竟哪家客棧還有空鋪可留?若是整個縣城各個客棧早已家家客滿,他們因為明早還得再來,並不敢移向別處歇下,辭了這一處,難保沒有流落街頭之憂啊。

    陳浩年說:"住吧。"

    此時沒有什麼能夠比攤開手腳,七仰八叉到一張舒適的床上更吸引他了,他想立即歇下,他走不動了。

    寅賓館本是為別處官員或差役往來而備下的,但安渠縣地處偏僻,西面靠山,東面臨海,官道私道都不是必經之地,便極少有哪個外地官員經過這裡,然後落腳歇下,房子於是大多時候就空著。雖然屋簷下的雀替垂拱都是精美透雕,終究因為少了人氣,而蒙著灰,推開門就聞到一股淡淡的霉味,點上燈,看見有鼠在角落裡探頭探腦出入。

    房子不缺,陳浩年沒有跟班主擠進同一屋,他自己住下一間。

    之前長興堂裡只有浩年不睡統鋪,不打赤膊,不喝酒抽煙也不罵娘。五歲起班主把他從陳厝村裡帶出,一直同眠同息,先是一張床,後來在旁加一張床另睡,睡前浩年一定得將一張臉細細洗過,還有頭髮。戲在空地上唱時,台下擠來擠去,擠出滿天塵土;就是在廳堂內唱,下面富家子弟一口口大煙吞進吐出,又徐徐瀰散開來,都在頭髮縫裡駐留下來了。浩年容不得它們,無論煙氣還是塵土,他每天睡之前,都費力將它們從身上連根帶須全部卸下,一絲半星都留不得。然後,他把脫下的衣褲整齊疊好,放在床頭,連鞋子也工整地擺放好,才能安然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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