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3章 秋末的日子 (3)
    事情有點複雜,得從年初說起。這一年春節剛過,年僅四歲的新皇在太和殿登基了,雖凡事都由坐在簾子後的兩宮太后做主,畢竟也是國之大喜。為彰顯恩澤,朝廷特意增開恩科取士。小暑之前,曲普聖原本應該背起行囊動身赴省城應考了,結果他沒有走成,卻被關到縣衙門的水牢裡了。沒別的原因,那天他喝了酒,量過了,面紅耳赤,腳步踉蹌,回到萬峰書院裡就被書院山長發現。山長訓斥幾聲,曲普聖竟暴跳而起,一巴掌摑到山長的臉上。這不是曲普聖第一次犯事,他的三大樂事幾乎整個縣城無人不曉,:一是飲,二是打,三是喜歡著色澤鮮艷的衣褲。因為有酒量,飲起來平日倒無妨,穿艷麗衣裝看習慣了也並不礙眼,只是打,動不動驚擾此處,惹惱別處。這次更甚,竟打到萬峰書院,打到山長,事情就惹大了。縣城以前沒有書院,朱墨軒上任後先是自捐薪俸,然後又四處倡捐,用這些錢,建起樓房,又購下水田若干給書院續膏火,多少是把萬峰書院當成這個縣的一個門面來擺設的,那裡是教習忠孝禮義的場所,哪容得動粗撒潑?

    曲家攜銀兩登門賠罪,山長倒是消下氣,朱墨軒氣卻愈盛,鬍子一根根往外豎。這都成什麼體統了?師道尊嚴,不予嚴懲,不殺雞儆猴,這一方哪裡能夠有教化昌明的一天?

    曲普聖於是下了獄。

    坊間的說法是,這其實是朱墨軒隱秘操控的結果。要整肅風氣是一回事,卻只是檯面上的敷衍,實則朱墨軒存有另外的居心,就是曲普蓮。事情起因是前兩年朱墨軒初來此地時,不服地氣,身體屢屢有恙。差役叫上曲玉堂前去醫治,一帖藥下肚,立馬回春還原,讓走南闖北過的朱墨軒嘖嘖稱奇,一俟行走如常,便順路拐進曲家小坐。這是個開始,之後父親常常被叫進縣衙,一帖又一帖藥送去,父親的眉頭隨之卻漸漸越鎖越緊。

    "什麼病呢?縣太爺什麼病?"普蓮有時也不免好奇一問。

    父親搖搖頭,歎了口氣,他說:"別問了,不能說。"

    普蓮那時還怔了一下。父親替人診斷治病時,她總愛問一問,而父親也一向樂意詳細答,一問與一答間,她的醫術就漸漸長了。碰到父親有疑慮,左右思量該開出何種藥方,還會與普蓮小談一下。雖每一次父親都板住臉,裝出一副指點她的模樣,她還是明白父親內心的猶豫,於是也擺出恭謙的表情,似在聆聽教誨,卻一五一十將自己的判斷緩緩道出。父親臉繼續黑著,但擋不住的欣喜之情已經從毛孔中徐徐冒出了。可是,這一次,這個知縣大人有病,父親治了這麼久,顯然沒治好,父親愁腸百結,卻隻字不吐半句。

    逢知縣大人來回春堂,普蓮與家中女眷都遠遠避開。終於有一天,未及避,竟不期然間朱墨軒從回春堂前門剛一跨進後宅院,就與曲普蓮迎面相逢了。普蓮頭一低急步離去,朱墨軒卻立在那裡久久看著。

    "就是你說的那個女兒?"他問父親。

    父親答還是未答普蓮沒有聽清。"就是你說的那個女兒?"可見父親之前是跟知縣大人談過她的,估計並非有意,而僅是隨口聊起,多少有些得意之情。得意什麼呢?她的美貌還是她的聰穎?她猛地就有了不祥之感,後來,一切果然應驗了。

    世事真是奇曲難料啊,在外人眼中,普蓮那雙腳粗鄙可憎,哪知這卻與朱墨軒的胃口正好絲絲吻合。當下他就起了異心,有了念想,但那時他僅是捻著鬍子微笑頷首,並不立即下手,他需要審時度勢,需要靜候良機。終於曲普聖出手傷人,傷到書院山長,機緣巧合,天助之力,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有一個細節曲家以外的人並不知曉,曲普聖被囚之時,曲玉堂一陣盛怒,怒自己管教不嚴,也怒原先在青樓長大的那個女子。"賤胚子!"他這麼罵道。"都著了誰的道了,生下這麼一個妖孽畜生,曲家十八代祖宗臉面都被丟光了!"被罵的那女子縮在屋角嚶嚶哭著,頭髮散亂,眼皮浮腫。讓她從良的男人確實曾經百般疼惜過她,但那都成了往事,一年一年她日漸枯萎憔悴,早失了鶯語嬌聲的可人模樣,人家新鮮勁也過了,唯余冷落厭倦。這樣的境地其實並不意外,她默默承受著,沒有怒,沒有怨。但從她腹中出來的兒子是如此德性,人家卻要怒與怨的。喘幾口氣,曲玉堂接著又罵,這會兒就是罵朱墨軒了。朱墨軒的歲數並不比曲玉堂小多少,是的,他們差不多就是同齡人,怎麼能做翁婿?"也是個畜生!"他罵道,"傷天害理的老畜生!"那時候,家裡人都以為曲玉堂肯定已經下了決心,絕不會遂了那個老畜生的意,大不了豁出曲普聖,一人做事一個當,反正那也是不成器的東西,隨便吧。

    朱墨軒托媒人表明心意時,果真吃了閉門羹。曲家的回答很委婉也很堅硬:"我們高攀不上,免了。"

    但最終曲普蓮還是成了朱墨軒的妾。

    是曲普蓮自己願意的,曲普蓮說:"讓我兄長出水牢,用快馬送往省城,貢院的大門此時還是大開著哩,或許還能趕得上這一科鄉試。他試過了,無論是否高中,只待放榜出了結果,然後再平安返家,我就可以出閣了。"

    父親說:"那可是火坑啊。"

    普蓮說:"無妨,我願意嫁。"

    母親說:"你哥一命,你也是一命啊普蓮!"

    普蓮就輕輕攬過母親,在後背上輕輕拍了拍。她很少跟母親有肌膚之親,記事以來幾乎都沒有過了,她對那具軀體的抗拒是從腳部開始的,然後蔓延全身,但現在,她還是不由自主地伸過了手。她說:"長這麼大,我沒少讓你費心。以後不會了,以後你在這個家腰板也可以硬一點,有我哩,有知縣大人哩,你誰也不用怕。"

    放榜的日子在九月十五日,中秋月圓已經過去整整一個月,當初穿著夏衣薄衫去,仰頭看榜時外面卻必須罩上一件薄裌襖來抵擋身心的寒冷。

    這一科全省共有一百二十八名高中,在題名榜一長串名字裡,兄長曲普聖沒有找到自己的名字,正額沒有,副榜也沒有。

    返鄉之前,兄長並不知普蓮有婚姻一事。直到跨進家門,猛見四處異樣,人人臉上密佈詭秘的神情。那時他正站在天井裡,天井裡像所有人家一樣,左右各安放一口防火用的大水缸,水缸旁是用做景觀裝飾的假山,而假山邊則疊放著幾盆鑼面大的月季花,花已經開了,或粉或白,互為映襯。幾個縣衙來的人進進出來,花瓣不時被他們的衣襟袖口觸碰一下,抖動一陣,丟落幾片。知縣大人很給面子,綾羅綢緞連綿而來。為什麼給這些?因為普蓮要嫁了。曲普聖一下子像被誰當頭打了一棍,整個人定住了,片刻後突然一吼,俯身抓起一盆月季霍地砸向水缸。咚的一聲悶響,缸破了,水四處流,原來呈月白色的石板,色澤一寸寸地深了,變成褐色。"你!"他手臂劍一樣指向站在廳堂上的普蓮,"誰逼你這樣做?告訴我,誰逼你我就殺了誰。是姓朱的逼的?你敢嫁他,我就奪他老命,焚他老宅!"

    此時曲普聖的眼眶比平日大了一倍,額上青筋細蛇般一條條鼓起,急速地蠕動。他顯然還要往下說,甚至有到哪裡立即掏一把刀奔出門去的打算。看上去此時他確實與常人有異,更近似某種不計後果即將捨命撲出的獸類。但曲普蓮沒有給他機會,在場所有人都還怔怔愣住的時候,普蓮已經趨前幾步,下到天井,也抓起花盆,也砸向水缸。

    天井裡的另一口水缸彷彿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刻,它們一下子就歡騰地開裂了。

    一地的碎片與廢水。

    "你聽著,"普蓮返過身厲聲說,"你造孽的日子在今天必須到頭了!"

    普蓮又迎上去一步。普蓮說:"嫁是我自己要嫁,沒人逼我,也沒人能攔得住我。我自己的命自己處置,誰都不用再費什麼心了!"

    半個月後,曲普蓮就穿上嫁衣,成為朱墨軒的新妾。

    火坑,父親用這個詞來形容是恰當的。普蓮才十六歲啊,僅僅十六個春秋輪迴,要說也有許多不甘,但家中是那樣的一種情形,總得有人下地獄,誰下?

    她想,只能是她了。

    一點都不作假,那天她從轎子下來,確實已經打算對人世斷了任何慾念,從此圈進高宅大院間,與一個衰弱乾瘦的男人相伴,枯老終生。一條命而已,既是父母給的,那就還回去好了。她從來就不是個讓長輩順心的女兒,一雙大腳擺在那裡就是明證。小時候望見母親那雙狠狠扎纏裹腳布的手,都恨不得用刀一把將它們砍斷跺爛。她真的恨過母親。但後來,母親的好和苦在歲月中一點點傳遞出來,她終於慢慢懂了,恨也就漸漸消褪掉,剩下的只有憐惜——以及絕望,對活下去的絕望。

    女人的活,無非是母親那樣的一個範本,終日低眉順耳竭力獻媚,卻又如何?縱然將腳拚死拚活摳成小小的三寸,又能如何?在曲家自己辦的私塾裡,她三歲開始識字,吟詩作賦比任何人都快都好,辨醫識藥也總勝其他兄弟姐妹幾分,連父親曲玉堂都不時搖頭歎息,歎她竟是女兒身,而她就是再聰慧機敏,也根本無法由雌兔變為雄兔。一切都是注定的,天空永遠是天井那一角、閣樓那一方,彷彿罩在一張無邊無際的網裡,哪裡都看不到盡頭。既然終歸有一嫁,那就罷了罷了,能換回兄長的一線生機,也算夠本。

    她知道,母親對她奮力往朱家一躍,嘴上雖有憂慮,心底裡其實還是有隱約歡喜的。許久沒見到母親笑了,那幾天卻日日能見到一張咧開嘴欣喜畢現的臉,談吐都粗聲大氣了幾分。歲月已經將母親身上的風塵氣完全淹沒了,連生的樂趣也一點點吞噬掉,快要沒頂之時,普蓮突然成了一根稻草。大腳本來就是妾命,是命就難違。何況碰上的也不是歹主,別的姑且不論,單一個七品縣太爺的名號,就足夠了,而這個人是曲家的姑爺。

    但父親卻是心事重重的,多次欲言,卻又止住。父親獨自懷揣一個秘密,這秘密他沒有跟任何人說,他不敢說。就是在母親的歡喜與父親的憂慮相交織中,曲普蓮走出了家門。

    她一點都不悲慼,認命的人再要悲從心生就是跟自己過不去了。

    當然她也沒有歡喜,喜從何而來呢?終日臉上都唯有夜一般的寂靜與寡淡。暗暗地她其實也有一點驚訝,這個年過半百的縣太爺,看上去枯枝敗葉,人前木著臉不苟言談,無人處卻有另一番柔軟的面目,並且滿腹詩書,還與她一樣,竟聽戲成癮。她的戲文最初都是從母親那裡聽來的。父親根本不許母親開口一唱,每每聽到就斷然喝斥,甚至會隨手抓起什麼傢伙一把砸過來,但背地裡母親還是忍不住哼起。嗓子真好啊,唱著唱著,母親常常會突然一噎,止住了,眼茫然遠眺。是憶起故人還是其他往事?母親沒有說。只聽得母親很快又往下唱,壓低嗓子,縮緊身子,唱得漸漸哽咽或者潸然淚下。

    那天一得知她愛戲,朱墨軒就像剛吸過幾口鴉片,臉上立即騰起一片紅光,手還往上一揚,大聲說了一句好。當即他就讓人去招來長興堂戲班子,馬上去,立即來。"呵,這是這一帶最好的戲班子呀!"他說,說著還用手短促撫一下她的臉頰,帶幾分長者的疼愛,又夾著幾絲討好。沒什麼可稀奇的,普蓮想起,母親當年就曾被父親曲玉堂那麼呵護過,然後呢,轉眼還是成為敝履。

    不過普蓮那時心裡還是暖了一下。無論如何他想看到她笑,不要說開心,只要神情能鬆一鬆,能先舒緩下來也是好的。

    《陳三歌》,戲本是她點的,母親經常哼唱的就是這一出。暗遞荔枝定情,賣身為奴傳情,並終於有情人成眷屬,雙宿雙飛——這樣傳奇式的浪漫與溫暖,可能令母親不知暗羨得流下多少口水吧。從小到大一次次聽母親唱,那些詞曲普蓮早就爛熟於心了,一句一句她都含在腹中同唱,暗自應和。所以聽得那一句"腸子好像刀在割,肚子不痛痛心肝",台上的人竟唱歪走音,差一點她就要噗哧笑起。朱墨軒看到她臉上的笑意了,他想必理解錯了,以為終於博得美人一笑,所以欣喜。其實她很想轉過頭告訴他,說停止吧,台上的這個人必定有恙。他的眉他的眼,雖在強行掩飾,卻掩不住深處的病容,這個,她看得出來。她動了動身子,但最終還是閉攏了嘴。

    後來她一直對此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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