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27章 2001年冬天 (7)
    我看了呂佳薇一眼,她臉上沒什麼表情,彷彿只是隨口說的。我聯想到我父親下跪時說的話:你要管管他們。我猜測我父親心裡那個結不是一天兩天落下的,只是銅蛋的婚禮給他太大的刺激,才爆發出來。他要我叔叔管管他們,這個他們不知有沒有包括呂佳薇。呂佳薇是阿果公司的,阿果的公司與銅蛋有業務往來。錢是人人都喜歡的東西,我以前看阿果錢掙得比印鈔票還快,也有疑慮。轉念一想,那麼多領導都寵著阿果,捧著阿果,對阿果笑臉相迎,那還能有問題?就放心了。可如今被我父親一跪,心裡又不免一顫。我說,你們公司沒事吧?

    呂佳薇馬上反問:什麼事?

    我就把我父親跟銅蛋、跟我叔叔這幾天的情況說了一遍。呂佳薇好半天不吱聲,末了,歎口氣,說,改革開放嘛,不一樣了,大形勢就是這樣,很多事你爸爸是不可能理解的。我鬆弛了一些,覺得呂佳薇應該是對的。生意上的事我不懂,可能是書生氣在起作用,我的思考從來沒有抵達這個領域,甚至潛意識中有排斥感。我不懂,所以我做不出判斷,我只有相信呂佳薇。不過,我仍然說,算了,掙那麼多錢幹什麼?人一輩子就那麼幾十年,夠花就行了。

    呂佳薇看著我,有些心事。她說,幾十年,一晃也就過去了,留也留不住,人生很殘酷的。又說,錢夠不夠花只是個相對的概念,要看你怎麼花,花在什麼地方。頓了一下,她好像下了決心,說,阿米,我想出資投拍一部電影,你來寫劇本。

    我很驚訝,根本沒想到呂佳薇一直存著這個念頭。《陽光下的邂逅》,她要拍的是我的小說。一部電影如果是小製作,幾十萬上百萬估計也對付過去了。1971年,小鎮,幾個人,場面很靜,場地很小,服裝很舊,總之都不需多少投入。但呂佳薇不是這麼想,她要來大的,一流的導演,一流的演員,一流的燈光美工攝影作曲,一流的膠片以及沖印技術。沒有數目巨大的錢,是堆不出一流的。我有些怯了。她目光中嗖嗖往外噴射的憧憬,讓我心底發虛,編劇不是我的長項,我是寫小說的,寫小說與編劇兩回事,我可能勝任不了。我說,你另請他人吧,小說版權我無償貢獻,你找人編劇。

    呂佳薇搖頭,她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就是你了,不要別人,別人不可能比你更懂得這個故事。然後,她又有些猶豫起來,臉微微有點紅。她說,阿米,你能不能增加一個人物,女人,四十歲左右吧,美醜沒關係,什麼位置沒關係,到時候我來演?

    我點點頭。這就是呂佳薇了,我不奇怪。

    電影的事很快就運轉起來了。呂佳薇沒有等劇本出來,就複印了小說,四處張羅。還開出一批名單,都是與她心目中一流相吻合的人物,請北京的朋友幫忙聯繫。北京那邊很快有了回音,說這些名流大都恰巧檔期空著,基本願意合作,但報出的都是天價,而且要先預付百分之五十。呂佳薇馬上同意,她說,行,只要他們認真對待,錢不是問題。

    阿果那些天不在家,他出國辦事去了。等他回來,得知這事,責怪了呂佳薇。阿果說,拍電影,好事啊!文化產業也是我們公司將來要經營的範圍,提高企業的品味嘛。人沒文化不行,公司沒文化也不行。幹嘛私人投資?你能有多少錢?哪,公司來投資,公司承擔風險。

    我從阿果的話聽出來了,錢還是有問題,一千多萬元啊,呂佳薇未免有這麼多,阿果是真心要幫她。可是呂佳薇不領情,她說,這部電影,我要自己投資拍。這些年我掙錢幹什麼?就為了這部電影。錢不夠我可以去借,去銀行貸,我要自己投資拍。

    阿果說,你別怕光被我沾了,被公司沾了。就這麼定下來了,公司投資!

    不行!呂佳薇臉色很難看,她說,我說了不行,我自己投資,就這樣!

    跳到局外來看,這肯定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電影市場就那麼回事,現在有幾部電影掙錢的?但是,呂佳薇要做這件事,我只能說我是理解的。1991年,我目睹過她拍《刺刀見紅》,她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可是這部片子卻爛在那裡,別說上演,連她自己都沒有看過完整的毛片。我幫不了她更多的,只能放下手中的一切,全力以赴寫劇本。故事是熟悉的,人物是熟悉的,不熟悉的只是電影劇本這個體裁。十年前我憨裡憨氣地為陳天祥改過《刺刀見紅》,這是我唯一與電影劇本的接觸,如此而已,這樣的經歷根本不足以對付呂佳薇的大投入大製作。我到省圖書館借了一堆電影劇本,認真琢磨起別人是用什麼手段,將一個故事表達成可視藝術。這樣的精心我已經很久沒有過了,不過我很清楚,無論花多少時間多少精心,都是值得的,也是我樂意的。人就是這樣,想做的事,就是千難萬難也願意爬山涉水出大力流大汗,沒有二話。不過,說到底我心仍然是虛的,不踏實。這部電影對呂佳薇來說意味著什麼不言自明,我很擔心最終砸在我手裡。這幾年,漸漸湧來的名聲其實也把我搞得挺看得起自己的,這樣的不自信是個例外。

    我叔叔把我叫去,他比我還擔心。他說,阿米,這事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說,我知道。

    我叔叔說,佳薇她太要強了。

    我說,我知道。

    我叔叔說,她也太不容易了。

    我說,我知道。

    我叔叔說,這事本來很多人都可以幫她,包括我,我也可以幫她,可是她拒絕了。她是當成一件夢想來實現的,不是一般的商業操作。

    我說,我知道。

    半晌,我叔叔又說,劇本什麼時候能寫好?

    我說,4月22日以前。

    我這麼準確地說出一個時間是因為4月22日我要去北京,參加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這個會建國以來只開過三次,上一回是在十年前開的,所以大家都挺重視的,覺得開個會就是個榮譽似的。中國作協只給我們省三個名額,但很多1960年以後出生的文學同志想去,擺不平。都是寫文章的,體裁不一,評價不一,各人的自我感覺卻是驚人一致的:老子第一。就採取了一個民主做法,由省作協的幾個主席副主席無記名投票。第一輪投出兩個,得票過半數;還有兩個得票相等,未過半數,再投了第二輪,從中再取一名。我四十歲,擦了邊,恰好在這個範圍內,第一輪就投上了。

    關於會,其實挺無趣的,我們難道還缺會開嗎?我本來無所謂,但那麼正兒八經地弄來弄出,先是把我弄出屈辱感,好像我們是牲口似的,擺在那裡,由別人來挑三揀四。不過最終看著沒被投上的人在那裡猴跳,要跟誰拚命似的,我的成就感與光榮感終於也弄出來了。原來會與會還是區別很大的,有的會折磨人,有的會卻抬舉人。我在單位對各種紛至沓來的會的厭惡臭名昭著,大家跟我逗趣,指著我說,我火了叫你去開會!不過,這個青創會我到底有了要去開的慾望了,儘管是在那麼遙遠的北京,我也要去。去之前,我得把劇本趕出來,至少有個初稿。給演職員的預付款陸續出去了,就等著劇本,我不能誤呂佳薇的事。這件事對她來說太重要了,我不能誤她。我向單位請了十天休假。十天裡我始終坐在電腦前,關掉手機,撥掉電話,隔斷外界的任何干擾。

    4月22日凌晨我終於在電腦上敲出最後一句話,打印出來,厚厚的一疊紙,七萬多字。我先給呂佳薇看,再給我叔叔看。他們沒說什麼,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我當時有些詫異,一閃而過的詫異,並沒有細想細問下去。稿子完成了,我鬆了口氣,匆匆回家收拾了行李,中午就登上了去北京的飛機,參加青創會。四十歲了,自我感覺已經很老,齊米粒站在跟前已經快和我一般高了,他刷刷往上長,每天都在提醒我已經進入人生秋季這個事實,突然一個會又把我弄到青年,心裡怪怪的。

    會放在東北郊的北京招待所開,挺沒氣派的一個名稱,車到門外,見大門也不氣派,又窄又舊的外觀,好像改革開放的春風沒有吹到這裡。裡頭幾幢樓,兩三層高,灰磚,青瓦,同樣不氣派。進了屋,嚇一跳,完全天壤之別。地上是米黃色的大理石,泛著珠寶般的光澤;房內全是電腦觸摸式開關,各種設備齊全,連剃鬚刀和剃鬚膏都有。有個女作家眼睛不好,把剃鬚膏當成牙膏塞進嘴裡,刷著刷著,發覺味道不對頭,警覺地到明處一看,尖叫起來,把大家逗得前仰後合。就有消息靈通的人說,這個招待所是王寶生手中建起來的。大家哦了一聲,也不管是真是假,就說原來這樣,不奇怪了。開會的趣味一下子就不一樣了。與會者的名單發到手,很多熟悉的名字,看過他們的文章,人不認識。想想跟這些意氣風發的人同一時代,都被稱為青年,好像還共同擁有美好的未來,又有一種很虛幻的歡喜漸漸起來。如此看來這個會還是來開的好啊。

    第四天去現代文學館參觀,進了北京城。我已經八九年沒來北京了,變化很大,充分體現社會主義的前進步伐。文學館館長舒乙給我們介紹,老捨的兒子。老捨寫兒女的文章也沒讀過幾年,所以印象中老捨的兒子還很小,結果舒乙六十多歲了,一臉滄桑,滿頭白髮,一時思維有些調整不過來。正聽著,手機響了,是我父親打來的,他在路邊打IC卡。我父親很緊張,壓低聲音說,快回來,阿米,快回來!我正要問出了什麼事,他就擱下了。我想想不放心,走到室外,回撥過去,他已經不在那裡了。我父親有時會驚咋,這個毛病年紀大了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比如對於銅蛋的婚禮,他的反應就有些過頭。

    晚上北京招待所裡響起了音樂,聯歡會正在進行,唱歌跳舞抽彩。各種會的模式驚人地一致,這也算中國特色了。我想起我父親的那通電話,聯歡會就不去了,留在房間,先撥他家的電話,沒人。接著撥他手機,關機。白天鬧哄哄時,我容易走神,現在細細一想,越想心越懸起來。來北京前,我把齊米粒寄到我父親家。齊天光新娶的妻子比我小三歲,號稱嫁齊天光前還是黃花閨女,真假姑且不論,反正是沒生過孩子,所以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很介意齊米粒。我問齊天光你有沒有欺騙人家,隱瞞婚史?齊天光老老實實地說,沒有,介紹人當時都跟她說清楚了。

    我就說,那她怎麼這麼健忘啊?急著找買主時,什麼都可以可以,釣你上鉤後,馬上又要你做童男子。你是童男子嗎?十幾年的婚姻歷史你怎麼抹得掉?齊天光面有難色地呢喃一句什麼。我緩一口氣,發覺自己剛才的話還是講得有情緒,其實沒必要。齊天光離了再娶了,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該怎麼疼老婆,小心翼翼的深怕得罪了對方。我想既然這樣,那就沒必要給他的新家庭增加麻煩吧,他也不容易。之後每次出差,我便把齊米粒交給我父親,十歲的孩子了,上學放學自己騎自行車,中午在學校托管,早上一個麵包一盒牛奶,晚上麥當勞肯德雞德克士,說起來也好對付。我父親幾乎沒有應酬,又多了齊米粒,晚上他怎麼可能不在家?我按了重撥鍵,一趟趟地往我父親家裡重撥,卻始終是空響。

    樓下人聲突然多起來,大概聯歡會收場了。我到挎包中找電話簿,幸虧帶出來了,翻到齊米粒班主任徐老師家的號碼,撥過去,手指都有些抖了。徐老師已經睡下,聲音朦朧著,說,齊米粒?好好的呀,今天有上學呀。上午我還提問過他。下午?下午第三節自習課他幫我改作業,好好的呀。

    我長長吁了口氣,看來是我多慮了。插頭鬆了,鈴聲也可能響不起來,我父親家的電話以前也有過類似的問題。可是那天夜裡我仍然睡不著。快回來,阿米,快回來!我父親為什麼給我打這個電話,而且,把他的話在腦中重新播放出來,那聲音分明是緊張與恐懼的。他緊張什麼恐懼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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