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請了假,提前回去。出了機場,我直接去我父親家,他不在,門鎖著。我轉身打的去建材市場,他的店也關著,上面貼有一張紙,用粗粗的毛筆寫道:緊急低價轉讓旺鋪!!!問隔壁店的胖老闆,他一臉的詫異:你不知道你爸已經把店賣掉?倉庫也賣了,工具車也賣,昨天他突然間把什麼都便宜賣掉了,你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我剛出差回來。又問了他有沒見到我父親。他指指大門旁的一條小胡同,他說,你從這兒進去,繞到後面,有一間小房,我剛才看到他進去了。我道了謝,快步向那間平時供值班人員晚上住的小房而去。我父親果然在裡頭,他蹲在地上,腳旁放著那台多年不見的捲煙盒,正敲敲打打地修理著。我叫了他一聲,他抬起頭,看看我。我說,爸,齊米粒呢?我父親說,上學了,他沒事。我說,怎麼店說賣就賣了?我父親緩緩站起,拖過一椅子給我,又拖一張給自己,坐下,臉色陰鬱。他說,阿米,出事了,出大事了。
大事是指阿果的公司被查封了,很突然,省裡卻是暗暗醞釀很久、調查很久了的。風聲曾陸續傳一些出來,阿果滿不在乎,很自信。可以擺平的,小意思,他說。一邊讓手下的人把賬單整出來,燒掉,一邊阿果親自帶著錢到北京走一圈,到省裡走一圈,以為沒事了,可是專案組還是來了。專案組是4月23日開到市裡的,隨帶了一百多名武警。百姓看不出有什麼異樣,街頭一如既往地熱鬧,人來車往,甚至阿果公司裡的絕大部份人也蒙在鼓裡,阿果卻接到一個電話,有人讓他離開,立即,馬上,越快越好,越遠越好。在專案組抵達的前一小時,阿果坐上了去香港的飛機,再從香港轉到其他國家。
這麼多年,阿果都做了什麼?用最簡單的兩個字來概括,就是走私。汽車、原油、香煙,諸如此類。消息像原子彈一樣炸開了,整座城市都被嚇了一跳。我有種渾身血被誰一下子抽空的感覺,我的震驚勝於任何人。我給呂佳薇打了手機,她沒接。我問我父親,呂佳薇也出國了嗎?我父親搖頭,他說,沒走,她沒走。她最麻煩了,她沒走。我父親所說的最麻煩可能是指呂佳薇與我叔叔的關係,他的擔心全在臉上。我想到了我叔叔,這是最自然的反應。我父親說,我昨天晚上還從電視裡看到他,你叔叔沒事--他可千萬不要有事啊!
這時,手機響了,我一看,是陌生的號碼,接起,聲音卻很熟悉,是呂佳薇。阿米,你回來了?你來一下。她說出一個地點,是一家與阿果公司沒有任何關係的郊區賓館,她說,你打的來,不要讓別人看到,也不要告訴你父親。
我對我父親說要去辦件事,就離開了建材市場。我很難表述此時的心情,腦中有千百部機器在轟鳴。居然是作家哩,我嘲笑了自己,居然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觀察與思考能力哩,眼皮底下的事卻一無所知,甚至連67歲的父親都不如。
到了賓館,敲了門。隔一會,門才開了一個小口。我側身進去,呂佳薇立即就把門關上了。她仍然化了妝,服裝與頭髮也沒有異樣,依舊是精緻鮮亮的,但神色與往日不同了,眼珠的閃動間,多了努力壓制的慌張與不安。她讓我在椅子上坐下,她坐另一張,中間隔著茶几,茶几上一溜擺著五部手機,還有一個方形的東西,用毛巾蓋著,我沒細看。我問:是真的嗎?真的那麼可怕?真的那麼走私的?
呂佳薇抿了抿嘴唇,說,你無法想像的,阿米,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你別問,別捲進來!她的聲音有些失常,太大聲了,彷彿站在舞台上對著麥克風。印象中她從來沒有大聲說過話,從來沒有。
我說,我擔心你。
呂佳薇說,阿果出國了,他也給我辦了手續,我本來可以跟他一起走的。可我不能走,我走了,你叔叔就說不清了,別人會認定是他通的消息。其實不是,根本不是,跟你叔叔一點關係都沒有。阿果也不是你叔叔給的消息,阿果他有渠道的,阿果的渠道多著哪,甚至北京那邊都不缺。你喝水嗎?我連忙說不喝,但呂佳薇好像沒聽見,還是探身拿過開水壺。開水壺在她手中晃了晃,水灑一些到茶几上,她抽出衛生紙,低著頭,一下一下仔細擦著。那個電影,她邊擦邊說,不看我,那個電影做不成了。這麼瘋地掙錢,就是為了電影。我本來想拍成了電影,就退出公司。來不及了。說著,她抬起頭,我看到她眼裡有淚。我心裡很難受,眼淚也出來了。如果是別人,別人走私,我肯定會憤怒,對走私分子也譴責,如今是呂佳薇,我心裡只有難受。這種情感不健康,可是我不能左右自己,我很難受,希望她沒事。
我說,這樣不行,你不能躲著,不能躲一輩啊,阿果走了,你怎麼
呂佳薇打斷我,她說,阿米,你別操心,這麼多年,你一直不知道公司的任何事,謝天謝地,你是清白的,是局外人,所以你別過問,也別操心,這其中太複雜了,真的,你是清白的,這些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告訴你,我掙了一些錢,這次預付給了導演和演員一筆,其餘的,可能也保不住,會被沒收。其實也有很大一部份是我勞動所得,如果到時還剩有財產,你聽著,你要幫我收拾起來,留給齊米粒。你要把齊米粒培養好,讓他這一生把路走正,走好,走得光明正大,不要像我,更不能像阿果!
我心噗噗跳得山響,氣都喘不過來,正要說話,她擺擺手,突然說:就這樣,我們就談這些。說完,她伸手把茶几上的毛巾掀開,居然是部錄音機。她把錄音帶取下,遞給我,說,你留著,以後也許有用。走吧,暫時不要告訴任何人你來過。
我坐著不動,我還有很多話要說,但她已經站起,走過來,把我從椅子拖起,雙手張大,從腰間把我抱住,抱得很緊,然後又一下子鬆開了,返過身她將我往門外推。也別打電話來,她說,以前那部手機我已經不接了,今天看是你的號碼我才打過去。見我眼淚還簌簌往下滾,她突然笑了,她說,擦了,把眼淚擦了,你要開心點,我希望你開心。對了,見到你叔叔時,跟他說聲謝謝,幸虧有他,否則我這一生就什麼都沒有了。
當天夜裡,就在我離去的當天夜裡,呂佳薇在賓館裡服下一瓶安眠藥。她仰臥床上,化了濃妝,一套玫瑰紅的香奈兒時裝,臉上從容安詳。服務員發現了屍體,還發現了兩封信,一封是寫給賓館經理的,呂佳薇對自己死在這裡表示道歉。另一封是寫給專案組的,很簡單,只有幾句話:我的生活之路是自己選擇的,我咎由自取,罪有應得,與別人無關。
冬天來了,一個沒有呂佳薇的冬天。
呂佳薇沒有說謊,阿果臨出國前的確也給她辦了手續,阿果只為她辦了,阿果要帶她走。阿果說,我這一生跟無數女人上過床,但沒有跟你,可我卻愛了你幾十年——我操,我愛了你幾十年卻不敢說出來,我做什麼人啊我!這時阿果發現辦公室的門已經開了,門旁站著一個人,是劉貝貝。劉貝貝手裡拿著一封信,是兒子陳果皮寄來的,問父親好。阿果瞥了劉貝貝一眼,他沒有停頓,繼續著剛才的語氣與表情,把話說完:佳薇你別不信,別以為這話比我的假腿假眼還假,這話是真的,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其他女人,真的沒有,他媽的我對天發誓,我愛的女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你,呂佳薇!
劉貝貝聽到這裡,歪著嘴巴笑笑,退出去了。
公司被查封後很多人都陸續被叫了進去,包括施淑英,包括劉貝貝。劉貝貝很從容地帶上一堆筆記本和一包賬本。劉貝貝什麼都沒燒掉,什麼都記錄下來了,一切。作為公關部經理,她耳聞目睹的事實太多了,令專案組事半功倍。
以及銅蛋。銅蛋官不大,但權大,是阿果所喜歡的權。阿果公司走私來的貨究竟有多少經由銅蛋的手,連銅蛋自己都算不清了,但劉貝貝卻記下了,雖然不全,僅那幾次就足以讓銅蛋到牢裡去了,小命估計都難以保住。
警方正在全球通緝阿果。究竟是誰給阿果通了消息,這一直是個謎,沒有查出來。阿果害了太多的人了,我知道他不是好東西,可他畢竟是我的哥哥,我只有一個哥哥。接連幾個月我都無法睡好,深夜的窗外,哪怕一陣風過都讓我心驚。我的嬸嬸施淑英,她不僅從阿果手中拿走很多錢和很多物,她的胃口太大了,還拿了縣區官員的錢和物,縣區的人把錢和物送到我叔叔家裡,我叔叔不在,我嬸嬸都收下了。剛開始時她可能也有過不安,可是久而久之,就一次比一次理直氣壯自然而然了。算一算,這些錢物超過三百五十萬元。這麼多的錢啊!我叔叔能逃得了干係嗎?他是市長,家事與政事都沒有管好。很多百姓唏噓著,多好的一個市長啊,做了那麼多的事情,看上去也那麼勤政,鞠躬盡瘁為百姓的樣子。我叔叔自己可能也有瞬間的委屈,但事實擺在那裡,他解釋不了。
是我父親救了我叔叔。那天,我從郊區賓館回來時,我父親也剛去過銀行。他把一疊銀行繳款回執單塞給我,他說,快拿去給你叔叔。又說,這幾年來我每個月都替你叔叔存進一些,存入政府廉政賬號內了。店賣掉了,店裡的東西我都賣掉了,賣店的錢剛剛也都存進這個賬號了。阿米,快去,快拿給你叔叔!
我算了算,共有425萬元。這麼多年,我的父親掙錢的所有意義原來就在於此了,在於為我叔叔往廉政賬號上存錢。我終於理解了他為什麼當年一定要去阿果公司,要去財務部了。說到底他還是為了我叔叔啊。我看了我父親一眼,他垂老了很多,臉上的肉鬆鬆垮垮地垂落,不時顫著,晃動著。我失聲叫道:爸!他揚揚手,說,快送給你叔叔,快去,告訴他千萬要說是他自己存的--你一定要對他說,他如果不這麼說的話,我一刀就從這裡捅進去。說著,他豎著食指,往自己胸口重重一戳。
我叔叔後來真的就是這麼跟紀委的人說的,對他來說,這樣的謊話與其是為自己,實在更是為了我父親。如同我,為了我父親,我也決定把這個秘密永遠保守下去了。
除了鐵蛋,我們陳家的人沒有不被調查的。我沒有怨言,應該的。找我問話的人是省紀委的,叫楊練天。他溫和地報出自己的名字時,我一怔,覺得耳熟。細細一想,1971年春天那場批鬥會出現在了眼前。楊練天,我叔叔當時說,看看,他連天都敢練,他膽子有多大,簡直色膽包天了!
我不敢馬上向他證實,我看著他耳根,當年我看到他耳根的皮膚了,很嫩,粉紅粉紅的,有著花瓣般的質感。可是現在,那裡沒有嫩皮膚,三十年的時間過去了啊。
楊練天從我臉上看出了好奇,他說,你是不是有什麼問題要問?
我知道此時問起批鬥會不合適,很不合適,可終究沒有按捺住,我說,你去過花岐鎮嗎?1971年春天,花岐鎮?
楊練天笑起,他說,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了。告訴你吧,我是花岐鎮人,在赤衛中學當過民辦教員,你叔叔當年批鬥過我。那時,我被當成流氓了,事實上我是愛上丁小玲了,我那時二十出頭,喜歡上班上只比我小四歲的女學生丁上玲,挺正常的事。我只是對她說我喜歡她,並沒有動手動腳,真的沒有,結果卻變成那樣子。我們這社會太缺乏法制意識了,所以高考一恢復,我就報考了法律系。
我離去時,楊練天把我送到門外,他說,你放心,我不會對你叔叔報復的,該怎樣就是怎樣,都會弄個清楚。另外,我得告訴你,現在我的妻子就是丁小玲,如果你有興趣,歡迎你到我家去坐坐,你們認識認識。我知道你,早就聽說陳白新的侄女成了作家,我和丁小玲都很喜歡讀你的文章。
我點點頭,我說,以後,也許吧。
以後我也許真的願意跟他有些來往,這個人,我第一次見到時,他青春年少,如今五十多歲,臉上已經滄桑縱橫。我對他有好感。呂佳薇給的那盒錄音帶就在包裡,我帶著,我終於理解了她的意思,她在保護我。我把它帶來了,本來是要給自己一個證明,最終卻打消了這個念頭。沒必要的,該怎樣就是怎樣,都會弄清楚的。
我叔叔陳白新後來也出來了,他沒事。可他卻主動寫了辭職信。很多事身在其中時,不知不覺就糊塗了,被挑明後,我叔叔痛不欲生,他說自己辜負了組織的培養,對不起黨和人民。我父親把我叔叔接走,接回花岐鎮。我父親用僅剩的那點錢,把老家的屋子重新整修過了,陳家的兄弟又住到了一起。我去看他們,去我的家鄉花岐鎮看他們。重新走在熟悉的小道上,許多往事一點點鋪展到眼前,清晰,生動,帶著舊日的芬芳。來,你到前面來。18歲的女知青呂佳薇對我招招手,那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已經消失在遠處了。
我父親正坐在廳堂上撥弄著捲煙盒,將煙一根接一根地捲出來,擱在桌上,整齊地排列著。桌上白花花的一片。我問,叔叔呢?我父親抬抬下巴,指向後門的菜園子。我走過去,靠在窗旁往外看,已經荒蕪很久的菜園子又重新有了綠色,左邊一半種著煙葉,右邊是一種小葉、莖細長的植物,它是薔薇,一畦一畦的薔薇,枝上密密的小刺隱約閃現。我叔叔站在薔薇叢裡,雙手垂著,幽幽望著遠方。風過,冬日刀一樣冷的風過,把他覆在頭頂的毛髮逆向吹起。頭髮全白了,麵條一樣白,它們從耳際長長落下來,稀稀拉拉掛在肩頭,他一動不動,遠遠地望去,宛如長在綠地上的一株舊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