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26章 2001年冬天 (6)
    是嗎?阿果猶豫起來,腳已經跨出去了,又停住,回頭看呂佳薇。呂佳薇不看他,逕自吃著。阿果立在那裡片刻,好像在為難地做著某種選擇。最後他揚揚手,說,吃!我他媽的還真的什麼都沒吃哩。他回到自己的座位,衝著要跟他喝酒的人大聲嚷道:喂,等著吧你,一會兒我們再干!

    我很意外,我已經很久沒有跟呂佳薇及阿果同時接觸了,在我的印象中,阿果他從來沒有在意過什麼人的什麼話。我的眼光在呂佳薇臉上停留著,又在阿果臉上停留,我什麼都沒看到,但直覺是應該有什麼。

    我父親坐在相鄰的一桌,我注意到他也用眼角往這邊瞧。在熱鬧的中人群中,我父親從來都是沉默的,但他的觸鬚卻是極力往外伸著的。銅蛋領著新娘逐桌逐人敬酒,敬到我父親時,銅蛋連喝三杯,然後把杯子放下,張開雙臂,把我父親抱住,拍拍後背。銅蛋對他的新娘說,小時候,伯父是真疼我,我在他家裡,比阿果阿米還得寵,有什麼好吃的,都留給我,我這不要臉的也從來都不客氣。

    看得出來,銅蛋不是在做秀,銅蛋很認真。在他的認真中,我父親的眼睛濕了。

    銅蛋的婚禮上,我叔叔找阿果談的是一件關於他自己的事。任期將盡,他要退了,即將成為前浪,無可奈何地被後浪推掉,據說接替的人選也已經定出了。這其實不奇怪,自然而然,再位高權重這一天也難免到來,可我叔叔心裡卻彆扭。這也不能怪他,類似的情況多了,我們站在一旁說說閒話可能容易,一旦身臨其境,感覺就不一樣了,連我叔叔這樣的人居然也對自己所坐的那張權力椅子戀戀不捨。我叔叔找阿果說的就是這事,他想讓阿果幫他到上面說說,讓他再留任一屆,這也不是沒有先例的,我叔叔列舉了以前的誰誰誰,或者外省外市的哪個哪個市長,不就是到了這個歲數還留任的嗎?材料很充分,看得出我叔叔的良苦用心。

    阿果可以辦成很多人辦不成的事,這在我們這座城市早已不是秘密,所以,我叔叔找了阿果,他是在自己做了許多努力仍然不奏效的情況,找了阿果,讓阿果去活動活動。所有的人都認為只要阿果肯出力,這事也不是就難到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可是阿果拒絕了。阿果不是馬上拒絕,而是先笑笑,然後點點頭,然後杳無音訊,然後叔叔一而再地給阿果打電話,每次阿果也都是說可以可以。但最後,阿果卻說不可以,阿果說,叔啊,你也是受黨教育多年的老同志了,黨叫你退,你怎麼能賴著不退呢?而且還叫我去走後門,這是萬萬不可以的!阿果的話讓我耳熟,細細一想,三十年我叔叔說過類似的話。三十年前,阿果想當小兵,可沒有當成,他把這筆賬記到我叔叔的頭上,他一直沒有忘記。

    三十年前我們陳家還發生過另一件事。我父親在我嬸嬸做月子缺錢時,消失了一夜零大半天,然後用腰帶裹回了一堆一元、兩元、五元不等的錢,這錢是我父親到城裡醫院賣血換回的。如果我父親不說,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這件事幾乎已經消失在時間的深處了,我父親一直緘默著,可是他在銅蛋婚禮後不久,卻突然說了,他是對銅蛋說的。

    婚禮給我父親的震動太大了。洋酒的價格,我父親是聽說過的,可是那些洋酒卻跟白開水一樣任人隨便喝。光喝還不夠,那些人還玩兒似的推來推去,酒一地潑灑。敬了酒之後,誰要是不喝,就掀起衣角往下倒。還有桌上的菜,我父親從來沒吃的東西一樣接一樣地上來,那些個從宏程酒店叫來的廚師,在臨時搭起的伙房裡,煙薰火烤,弄出的菜都精緻地裝在純金純銀的碗碟中端上來。我父親瞠目結舌。酒宴結束後,我父親不走,蹲在水仙花畦旁抽著煙,神色黯淡。我要送他回家,我說爸,你坐我車一起走。他搖頭,說,我要跟銅蛋說說話。我問他要說什麼。他不答,就是不走。我拖他,我說,人家今天是新郎,忙著哪,有什麼事你以後再說。我父親看看遠處,銅蛋正在門口送客,拍拍這個肩,捶捶那個背,一派親切友好,卻也難掩倦怠了。我父親這才不情願地站起。

    第二天,銅蛋去上海的丈母娘家。新娘家中也有一場熱鬧的酒宴款待親朋。我父親一連坐臥不安地等了幾天,終於等到銅蛋回來。銅蛋前腳剛跨進家,我父親後腳就跟進來了,是我用車送他來的。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麼,問他,一直不說。我不放心,陪他一起來了。我父親說,銅蛋,我得跟你說件事。銅蛋看看我父親,我父親臉色十分凝重。銅蛋沒當一回事,輕鬆地讓座上茶剝水果。我父親說,你別忙這忙那的,認真聽著。

    話就是從三十年前說起的,三十年前銅蛋剛剛出生,缺錢。我父親說,我去賣血,知道嗎?我走了三家醫院,賣血!我腦袋嗡的一聲,一條時光邃道驀然出現,父親當年那張虛弱蒼白的臉在邃道盡頭呈現。

    我父親說,你想想,你是怎麼過來的?我們陳家不是皇親貴族,我們陳家是窮出身,我們窮,以前我們家太窮了!你倒好,你現在敢排場成這個樣子!很了不起是不是?很派頭是不是?銅蛋啊銅蛋,你哪來的這麼多錢?錢從哪裡來的?別人是會問的,別人不但問你,還會問你爸。

    我父親幾乎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過這麼多的話,他說得很急,重重喘著粗氣,胸口一起一落。我相信銅蛋肯定某個片刻是感動的,在我父親提到當年賣血一事時,銅蛋以及他美貌的妻子臉上,都有了程度不一的感動。但是,漸漸地銅蛋的臉色就起了變化,銅蛋有不滿,有不以為然,有不屑一顧。可我父親沒有看到這一切,他猛地一拍桌子,大聲說:你也不替你爸想想,他是市長,那麼多人的眼睛盯著他。你爸會被你害慘的,你這個敗家子!

    我曾經想制止我父親,制止他往下說去。銅蛋是別人說得了的嗎?這些年銅蛋耳邊響起的從來都是頌揚聲。聰明,果斷,有主見,有魄力,這些優點集中在一個市長兒子的身上,他怎麼可能不被頌揚?銅蛋也習慣了別人對他的說話方式,銅蛋不可能接受突如其來的一場訓斥,而且是在他蜜月之中,是在他的新娘面前。我實在應該制止,甚至我根本就應該制止我父親來這裡。顯然賣血的事給予我的震驚,遠遠超過了銅蛋。我父親賣血與我無關,與銅蛋有關,但他是我的父親,我目睹了那一段往事,驚訝過,不解過,如今謎底揭開,竟是這樣的一個謎底啊!我非常意外,這個意外讓我一下子有了失重感,腦中亂轟轟的。等到我反應過來時,我父親已經把話說出口,而銅蛋的表情也已經不可挽回地惡劣了。銅蛋說,你操什麼心呢?我爸他都不說,你說什麼?你省省吧。

    我父親聲撕力竭地喊道:你爸爸,你爸爸糊塗了!官越當越糊塗了!

    呵呵,銅蛋冷笑了兩聲,天下人都糊塗了,只剩你明白。我告訴你吧,排場我排得起嘛,那又怎樣?現在是什麼年代了?你以為是舊社會呀?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雷鋒時代呀?別人說什麼說,別人也一樣,彼此彼此,沒什麼可說可問的。不這樣才是不正常的,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父親吼起來,整個人像被電擊一樣在椅子上蹦跳兩下,滿臉通紅。

    銅蛋說,不懂你就請回吧,這裡不歡迎你了。

    我父親霍地站起,抓過茶杯,就要往銅蛋臉上摔去。幸虧我在,我撲過去一把將茶杯奪下,把我父親拉住。我後來一直慶幸那天陪著去了。我看到我父親臉色漸漸可怕起來,他的臉不是一般的紅,而是紫,發紫了,嘴則合不攏,往一邊歪去,他還想講話,可是舌頭卻沉重了,他卷不動,吃力地嗯嗯嗯著。我把他拖上車,飛快送往醫院。醫生說是腦梗塞的症狀,必須馬上住院。我父親死活不肯住,他像個耍潑的孩子,手舞腳蹬,嘴裡含渾不清地哦哦著。醫生挺煩的,眉頭都皺起來,斜著眼打量著我父親。我估計醫生可能在做兩種猜測:我父親的年齡和我父親的身份。年齡越大對七病八痛越神經兮兮,這是一個普遍規律。醫院只有小孩才會由衷拒絕,你看看老人,動不動跑來,想方設法多開藥,大包小包地提走。一個人對醫院的依賴感是與他的年齡成正比的。所以我父親讓醫生不解,醫生看看我父親,從他陳舊的衣著上判斷該病人也許缺錢,便草草開出藥,讓我父親先去做CT,然後住進一間有著八個人的大病房。

    安頓好我父親後,我給我叔叔打了手機,接起來的是我叔叔的秘書小李。小李說我叔叔正在接見台商,沒空。我把我父親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請他轉告我叔叔。我的意思是,希望我叔叔抽空來一下,看看我父親,我父親之所以不肯住醫院,就是急著去見我叔叔。小李是個機靈人,秘書這個位置很容易把人弄得機靈起來,不過他還是沒有很好明白我的意思,他只是延續著舊有的思維,立即就給醫院打電話,盡心盡責做了吩咐。醫院得知了我父親的身份後,也是一如既往地緊張與重視,馬上把我父親調到高幹病房,醫生護士的態度頓時都很符合精神文明的要求。第三天,我叔叔才來。這兩天的細心治療下,我父親已經沒事了。醫生說,很險哪,幸虧送得及時。醫生又很友好說,能抗過這一險,老人家的體質看來還是非常好的。我對醫生感激地笑笑,畢竟是他救了我父親,得感激他。至於我父親的體質,我看未必。我父親十五歲就失去父母,為了養活七歲的陳白新,他把少年正極需營養的身體當成一架磨盤,不停地轉,不停地磨,他早就不要命地把自己搾乾了,他能有什麼好體質?

    我叔叔進來時,我父親正睡著。我叔叔的秘書小李先推開門,探個頭,然後回身很恭謙地做個請的動作。我叔叔躡手躡腳的,還伸出指頭擺了擺,示意我不要出聲。但我父親還是醒了,在我叔叔剛跨進門的那一剎那,他就醒了,惺忪睜開眼,左右看看,目光先是從我臉上掃過,沒有停下來,然後掃到我叔叔臉上,他一下子就從床上坐起。

    那天我父親與我叔叔交談了很長時間,兄弟二人已經很久沒有單獨相處,沒有談這麼多話了。他們說什麼,我不知道,我被我父親支出去了,他不願意我在場。小李當然早就退出去了,他很得體地打個招呼,就到外面的走廊上,夾著包走來走去。我跟他聊了幾句,他一直客客氣氣,每一句話好像都是深思熟慮後才吐出的。小李年紀不大,交談起來卻很累人,畢竟無趣,我就道了別,返回我父親的病房外,從門上的探視窗往裡看。我看見我叔叔默默地坐著,一口口抽著煙,偶爾說兩句,而我父親則亢奮地說著,嘴不停地說,手不停地舞。我叔叔可能怕他再激動,探過身子捏著他胳膊晃幾下,也仍然不能阻止我父親。最後倆人拉扯起來,我父親極力要起來,我叔叔努力按住他。我不放心這場面,推門進去。我叔叔不知是我,警覺地抬頭瞥一眼。就在這瞬間,他按住我父親的手鬆了,我父親翻滾起來,身子往前一撲,雙腿往後蜷去——他居然跪下了。他說,我求你了,你得好好管管他們,你要管管他們啊,管管啊!

    我相信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忘記我父親下跪的那一幕。67歲的老人,他對自己的弟弟跪下,我當時眼睛就濕了。我叔叔的震驚不在我之下,我叔叔撲過去,把我父親抱住,緊緊地抱著,頭久久埋在我父親的肩上。我叔叔從來沒有這麼動情過,之前沒有,之後我也沒見過。人做了政治,高人一等,到處俯視,失去自己則是個代價。對於齊米粒的未來,我從不去期待,唯一明確的一點是不希望他從政,哪怕只是擺個攤賣賣小菜,總算還有充分表達七情六慾的自由,也不枉在世上走了一遭。我把這個觀點說給呂佳薇聽,呂佳薇沉默片刻,點點頭。她說,齊米粒是男的,如果是女的,還得加上一點,就是千萬別愛上搞政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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