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21章 2001年冬天 (1)
    我哥哥阿果現在真是闊了。新世紀的第一個元旦,我哥哥阿果在市中心最繁華地段轟轟烈烈地剷起了一揪土,88層高的宏程國際大廈的奠基儀式便揭開了序幕。宏程集團公司是全市最大的公司,宏程國際大廈也將是全市最高的大樓,而宏程集團公司的老闆就是阿果。

    彩旗飄飄,舉旗的是附近小學的五年級學生;鼓樂齊鳴,吹奏的是武警儀仗隊的隊員。阿果在彩旗下、鼓樂聲中穿行,臉色紅潤,說話文雅,笑聲爽朗,舉手投足都直逼外國電影裡的大亨。十年二十年前,你很難想像阿果會有今天,今天的阿果為了舉行一場奠基儀式,在全市最氣派的宏程大酒店擺下了一百桌宴席,整整一百桌啊,阿果說舊的一百年剛剛過去,又一個新的一百年來了,一百是個好數字,吉祥,富貴,很旺。得有一千人才能將所有的酒桌坐滿,如果來的人只是些阿貓阿狗,這也沒什麼可說的。阿果召來的都不是一般的人,省市有關領導以及海關、公安、稅務、工商、銀行、商檢等重要部門的實權人物如數到場,胸前掛著絹花,臉上帶著笑意,剪綵、鏟土、鼓掌,為阿果做足了面子。

    我在他們中看到了我叔叔陳白新。59歲的陳白新已經不復當年的風采,甚至頭頂也已經像我父親一樣禿掉,所以他把耳際的毛髮打破常規地留長,往上工工整整梳去,將頂上的荒地仔細遮住。這種髮型有個很革命的比方:地方支援中央。不能小瞧這個年紀的男人,尤其是這個年紀手中握有權力的男人。權力這東西真是魔力無邊,它往誰身上一罩,馬上就放射出眩目的光芒。我的意思不是指權力多麼嚇唬人,而在於掌權者他們自己對此十分受用,雨露也罷,陽光也罷,無論怎麼形容,權力反正在他們體內孜孜不倦地起著化學作用,使他們在不知不覺中舉手氣宇軒昂,投足大氣磅礡。59歲的陳白新雖然已經謝頂,卻是暇不遮喻的,他背不駝,腰不彎,印堂飽滿,滿面紅光。主席台上要人如雲,我叔叔很得體地站在屬於他的那個位置上,不搶眼,也不退讓。主持人扯高嗓門介紹到市長陳白新時,我叔叔微微頷首,微微揚手,微微鼓掌,在恰如其分中透著不動聲色的力量。

    沒有人比我父親更專注了,我父親坐在我左邊,抿著嘴,仰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叔叔。我父親其實更應該看阿果,阿果原先凹陷進去的廢眼已經在美國經過最好的醫生整容過了,高科技材料製成的假眼珠幾乎亂真,陽光下照樣熠熠閃亮,奕奕生輝;而他的假肢,經過重新處理,也伸縮自如了。戰鬥英雄阿果又恢復了往日的英俊,他重新光彩照人後卻多出了一個新外號:陳瘸子。公司裡的人不叫他陳董,叫他陳瘸子;社會上沒人叫他陳果,叫他陳瘸子。出人意料的是阿果居然十分喜歡人們這麼叫他。陳瘸子!陳瘸子!阿果聽著總是笑呵呵的,好像人們在頌揚他,喊他萬歲。

    但我們家裡人卻從不這麼叫的,阿果顯然也不願意。在外面瘸子好像是個光榮,在家裡就是傷疤了。有一次阿果的兒子陳果皮也叫了他一聲陳瘸子,喊聲未落,阿果的巴掌已經到他臉上了。阿果從來不打兒子,從來可以跟陳果皮開任何出格的玩笑,僅僅這次例外,而且阿果臉色陰得嚇人,吼道:再叫我就掐死你!阿果的反應肯定過頭了,家裡家外反差太大了,這是個很奇怪的事。陳瘸子當然無論如何不是個好聽的名字,我從來都叫他阿果,我只叫他阿果。我用手肘捅捅我父親,我說,爸,你看阿果今天神氣活現的!我父親似是而非地嗯一聲,聲音是從鼻腔中游絲般飄出的。我又轉過頭,對右邊的呂佳薇說:阿果今天人模狗樣的。

    呂佳薇笑笑。我注意到,她臉上肌肉扯動起來時,細密的皺紋已經漣漪般層層鋪展開了。48歲,轉眼間,那個花朵似的18歲女知青,已經接近五十歲了。她今天本來可以坐上主席台的。十年前,呂佳薇以五萬元入股宏程貿易公司,十年前五萬元還是十分巨大的一筆數字,這錢放到阿果的手中,就如同放進爆米花機內加溫攪動,至於已經膨脹到多少倍,我無從知道,呂佳薇不說,阿果也不說。

    七年的徒刑,呂佳薇只服了四年多就提前釋放了。那天是阿果開車去接她,我也一起去。四年多裡我經常去看她,我像她的親人一樣出現在女監的探視室裡,隔著一張桌子和粗糙的鐵絲網望著她。她不施粉黛,短髮,一身灰藍色的囚衣,神情淡淡的,延續著往日的音容笑貌。通常是我問她答,她答得簡潔輕快,每句話都像哨鴿一樣,扑打著翅膀,一閃而過。我記起有人說過,只要稍有同情心,就絕不要去苛求女人的容貌,因為一個女人不可能在任何時候都是美的。但是,這話對呂佳薇不適用,即使在此時此地,呂佳薇仍然是奪目的,是珠光寶氣錦衣盛裝也未必製造得出的奪目,其光芒來自內心深處某個神秘之源,無法模仿與取代。我知道她在這裡沒有受苦,阿果一直在幫她,而我叔叔,他也始終沒有袖手旁觀。阿果使用的武器是金錢,我叔叔則是用另一種方式,有人看到,我叔叔曾親自請監獄長吃過飯,美酒佳餚,山珍海味。也是巧,監獄長的表弟曾任過我叔叔的秘書。

    那天呂佳薇跨出女監大門時,突然不走了,她回過頭盯著那扇黑色的鐵門,很久才轉過身來,眼睛是濕的。

    是得好好看看,這地方可不是誰想來就能來的。

    阿果適時開了句玩笑。阿果的聰明已經越來越引人注目,不過我知道,與人為善的成份一直是阿果智力中所欠缺的。但阿果這一次確確實實地與人為善了一次,他的話音剛落,呂佳薇就笑起來,雖然短促簡略,卻是真實而透徹的,甚至有幾分酣暢,是一種從舊夢中醒來後的抒情式的酣暢。四年多啊,數一數有多少個夜晝,呂佳薇像斷了翅膀的鳥兒一樣蜷伏在這裡,所有的夢想都暫時冬眠。這樣的日子對誰都不容易。

    不清楚我叔叔後來是什麼時候與呂佳薇見上面的,呂佳薇說了一句:你叔叔老了很多。她像是自語自言,又像是按捺不住的傾訴。我叔叔的確老了,這是相對於他前幾年而言,前幾年,四十多歲的陳白新看上去還蓬勃得如同一株鬱鬱蔥蔥的新竹。呂佳薇一入獄,我叔叔頭髮就白了,一夜之間白了大半。但我叔叔很快把頭髮染黑,又有說有笑地出現在各種場合中。每次我探了監回來,都到我叔叔那兒坐坐。他抽著煙,瞇著眼,認真地聽,卻很少發問。我離去時,我叔叔有時會拍拍我的肩,嘴唇翕動著,欲言又止。我猜想,我叔叔也許是想說謝謝的,但他始終沒有說出口。

    呂佳薇後來住進一套260平方米的豪華房子裡,接著又有了一部豐田車。房子與車都是阿果公司配的,呂佳薇已經是宏程公司大股東之一,而且公司給了呂佳薇一個職務:副董事長。今天董事長副董事長都上了主席台,呂佳薇卻堅持不上,她說,台上已經那麼多人了,少一個也沒什麼,我還是在台下吧,台下自在些。她穿著一件火紅的大衣,艷得醒目,在人群中宛若一束燃燒的烈焰。阿果來拉她,阿果說,你看你看,萬綠叢中一點紅嘛,到台上去點綴點綴我們吧,電視拍起來畫面也豐富多彩一些。

    呂佳薇還是擺著手,她笑笑,坐到我的旁邊。

    看到我父親,呂佳薇先叫了聲:陳大哥。我父親點點頭,臉上澀澀的。我坐在他們中間,有時左轉臉說話,有時右轉臉說話。一首歌在我心底浮起,郭蘭英唱的,一條大河波浪寬。我正如那條大河,在父親與呂佳薇之間艱難地流淌著。

    我父親現在是不會再拿著刀子抵住呂佳薇了,這麼多年來,我父親一直為當年的舉動後悔,他後悔的不是嚇了呂佳薇,而是因為這件事幾乎讓他失去我叔叔。但是,我父親也不可能對呂佳薇改變看法,我父親遠遠地望著呂佳薇,眼光中都是無奈。

    奠基儀式結束後,我父親沒有留下來參加宴席,他走了。

    呂佳薇也沒留下來,掌聲四起時,呂佳薇趴在我耳旁說:阿米,我有事先走,如果有人問起,你隨便找個借口說一下。

    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適合經商的,比如我,我丟三落四的,數字總是把我弄得昏頭昏腦;我也學不會跟人一邊舉杯稱兄道弟,一邊撥動算盤算計著分厘得失。我以為呂佳薇也不會,許多人都以為,結果,大家都錯了。

    的確很難想像呂佳薇點鈔票的樣子,那麼纖長的手指,擱在琴上,舞在空中,立即就有了旋律,誰知道呢,這樣的手,翻動著賬本,同樣是優美而利索的。

    宏程國際集團公司經營什麼?無法說得清,我估計連阿果自己也未必十分瞭然。不要對此奇怪,不奇怪的,宏程公司枝丫伸得很多,各個領域都有,阿果的精力在主要的幾個項目上已經用到了極限。我老是聽人說,陳瘸子真厲害,陳瘸子掙大錢了。我相信單靠一個阿果,宏程公司這幾年絕不可能以如此火箭般的速度迅猛發展起來,阿果的身邊簇擁著一群人,阿果的本事在於他能夠充分發揮他們的作用,讓他們竭盡所能地衝鋒陷陣,而這些人中間,就包括呂佳薇。

    我現在很少看到呂佳薇,她總是忙,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偶爾閒下來,她到我家,帶著一大堆電動玩具和進口巧克力,送給我兒子齊米粒。

    齊米粒十歲整。1991年我剖腹生下了他。陣痛把我折騰得差點從婦幼保健院的五樓跳下去。我在待產室裡躺了整整一夜,破水傍晚時就開始了,然後接連不斷,底下一陣陣發熱,猶如小便失禁,擋也擋不住。待產室裡還有其他孕婦,全都呲牙咧嘴大呼小叫。人的尊嚴此時被撕扯精光,生存的全部感受就是徹骨的疼痛。而醫生與護士,她們見怪不怪,一張張麻木的臉一晃而過,動作和表情都準確無誤地表達著同一句話:活該。我問醫生快了嗎?醫生冷冷地說,早著哪,宮口才開一點。陣痛的間隙我要上廁所,肚子裡的下墜感逼得我時時想往廁所跑,可是我叫不到人。我挪出門,做丈夫的一個個都在門外跺腳慢步,走來走去的如同困獸,只有齊天光,他拿著一個小遊戲機靠在遠處的牆上津津有味地玩著俄羅斯方塊。我叫了一聲,他沒聽到。眼淚在那一剎那洶湧而出,我一路抽泣,一路扶著牆壁,弓著身子,挪進了女廁所。

    那天清晨,如果不是我叔叔知道這事,叫秘書給院方打了電話,我還得在待產室裡繼續疼痛下去。我叔叔秘書的電話驚動了醫院許多人,他們救火般騰出一間家庭病房,把我抬上推車推了去,七手八腳,一群人圍著我團團轉,走起路來像默片時代的人物,又快又輕。有人拿什麼東西在下面撥弄著,有人拉過氧氣瓶將一個透明的罩子壓在我鼻嘴上,然後又有人俯著身子哄我似的輕聲說,胎位不對,必須剖腹產。又進一步哄著我說,沒事的,不要緊張,你放心,很快就會好。我好像點了點頭,至少我意識到應該文明禮貌地點點頭表示我的謝意。人的重要或不重要,也就是剎那間的事。其實我已經沒力氣緊張,也沒力氣放心,事到如今,總之你們看著辦吧。我抽空看看周圍的人,一個個都嚴峻得很,臉色發青,頭上滲出汗珠。她們發現我眼光在游動,好像我在審查工作,頓時就把臉皮扯動,努力地笑起來。笑得真難看,我躺在產床上就是這麼想的,產科醫生有著全世界最難看的臉,笑與不笑都涼嗖嗖的讓我骨子發冷。

    我的兒子齊米粒六斤八兩,身長50厘米,皮膚黑紅,毛髮奇長,鼻頭佈滿奶黃色的胎脂。我醒來時,眼前都是一圈圈閃著金光的東西在飛,任何人,任何物都調焦不准。病床正對著一排大窗,窗外有高高的電視發射塔聳立,發射塔在移動,飄過來飄過去,朦朦朧朧連成一排,彷彿水墨畫出的春筍。

    我問:殘廢嗎?

    護士溫暖地責怪我:怎麼這麼說?沒有,健康得很!

    我問:男孩女孩?

    護士答:恭喜你,男孩,一個漂亮的嬰兒!

    我好像笑了笑,然後又一次進入昏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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