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醫院的那七天,是呂佳薇照顧我。呂佳薇好像比我還高興,抱著齊米粒左看右看看不夠。齊天光當然也都在,他卻什麼也幫不上。我差不多整整兩天沒有理他,齊天光不知自己有什麼錯,他真的不明白,所以很厚道地詢問呂佳薇。呂佳薇說,書上說有些產婦會得產後憂鬱症,阿米大概是憂鬱了吧。齊天光信以為真,又樂呵呵地沉浸在初為人父的幸福中了。
我一直試圖原諒齊天光,我想肯定是我太敏感了,文學女人的敏感常常是可笑與可怕的,甚至讓人窒息。他不能替我陣痛,不能替我生產,閒著也是閒著,打打俄羅斯方塊也算不得什麼錯。可是一邊勸著自己,一邊腦子裡還是著了魔似的反覆重現著那一幕。我不能原諒的不是他在幹什麼,而在於他那樣閒適地靠在牆上,其肢體語言分明是孩子氣的若無其事與事不關己。
我後來跟齊天光離婚時是把這一樁事當成理由之一提出來的,他目瞪口呆,認為我在開玩笑,所以眼珠子定定地在我臉上停留了數秒鐘之久。他是個好人,我說過了我不想講他的壞話,我們現在像兄妹一樣充滿友愛地往來。除了他父母,這個世上可能沒有其他人比我更關心他了,可是在我的堅持下,我們仍然離婚了。我對齊天光說,我心中沒有愛了,我不愛你了,可是我希望有個好女人愛你,仰望你,照顧你,溫暖你。兒子齊米粒判給他,但跟著我生活,每月他付300元贍養費,後來又加200元,共500。
我離婚的事實差不多瞞著家人及同事朋友一年,包括我父親,包括我叔叔以及呂佳薇,他們都是很久以後,在齊天光即將與另一個女人進入洞房時才知道了真相。呂佳薇當天就臉色肅穆地找上門來,她不說話,只是坐到我面前,看著我,看著在一旁不諳世事津津有味玩電腦遊戲的齊米粒,心事重重。我笑起來,我很清楚呂佳薇在替我傷感,而且還有擔心。四十歲,女人最好的時光都付出去了,青春、激情、夢想、容貌,還剩下什麼?一副日趨羸弱的身體、一張已經衰敗的容顏,以及一顆千瘡百孔的心。不過,呂佳薇最終還是看出來了,我也有傷感,但這個傷感完全是在我的心智所能承受的範圍內,所以擔心其實是多餘的。她長長吁了口氣,說,是啊,也許這樣更好。
兩人不再相愛的人,擠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其苦痛與無趣是呂佳薇輕而易舉就能理解的,但她心疼齊米粒。沒爹的孩子齊米粒其實整天大大咧咧無憂無慮的,父母離異的陰影從來沒有投到他身上,可是呂佳薇放心不下,她來看齊米粒,給他吃的穿的玩的。齊米粒像是她的兒子,寄養在我家。
我倚在門上看著呂佳薇與齊米粒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便不免想起那個夭折的陳家血脈。如果順利生下來,那孩子也已經二十歲,站在那裡,個子肯定比呂佳薇還高了。可是那個孩子沒有到來,他(她)消失在1981年的秋季。我從來沒有對呂佳薇提起自己知道這件事,我從來不提。生活中有許多事,它們山一樣橫亙在那裡,龐大,巍峨,卻有著誰也不能觸及的脆弱。呂佳薇不說的,我便不問。我記得呂佳薇去年曾買過一本小說,書名叫《我的生活無可奉告》,是福建省一位叫北北的女作家寫的。書不怎麼樣,呂佳薇喜歡的只是書名,她一直把書放在床頭。無可奉告,真正的生活狀態其實對誰也不值得如實奉告。
有一次,在一個我認為極好的氣氛中,我倒是字斟句酌地向我叔叔提及這件事。之所以要提,是因為我拿不準我叔叔是否知道內情。以呂佳薇的性格,她也有可能獨自將一切承擔起來,她沉默。而我覺得,無論如何,這是屬於我叔叔的一個歷史事件,他有權也必須知道,他負有責任,對呂佳薇,對那個夭折的胎兒。
我叔叔抽出一根煙點上,深吸一口,緩緩吐出,他的臉漸漸被煙罩得朦朧起來。我叔叔現在抽的是大中華牌的煙,外包裝紅通通的那種,他抽得很凶,一根接一根的,沒有斷過,右手的食指與中指已經被熏成青黃色。再吸一口,再吐一口,他望著我,笑笑,不置可否。
我後來對他的笑琢磨了很久。我已經是個作家,正如呂佳薇當年對香港導演陳天祥所吹噓的那樣,是名不錯的作家,在當地有一些影響,得過不少獎,發出不少作品。作家這職業不斷錘煉著你的觀察力和理解力,尤其是小說家,這基本上就是兩大看家本領。可是,我觀察與理解不了我叔叔。他笑笑,不置可否,彷彿我所敘述的只是某部小說的一個片斷,與他無關,與現實無關。然後他很快就雲淡風輕地轉了話題,問起我父親陳白丁的情況。他說,阿米,你得管著你爸爸,別讓他那麼拚命幹活。這麼大年紀了,要好好享受才行。說著他要離去。走幾步,又回頭,說:你就說是我說的,我讓他別太累了,錢掙那麼多幹什麼?他年紀大了!
我點點頭,心裡暖暖的,我說謝謝。我是替我父親說這一聲的,沒有比我叔叔的關心更溫暖我父親了。
我父親現在的確像是跟阿果比賽似的忙著掙錢,他在建材市場開了家全市最大的店,木材、磁磚、衛生潔具樣樣齊全。我父親陳白丁67歲了,非常奇怪的是,二十年前,當他還只有47歲的時候,背駝了,頭禿了,牙齒掉了,可是活著活著,他卻漸漸生機回轉,一年又一年中,他的背像是一株被強有力支撐住的老樹,居然又抖擻著往上昂揚,而他的頭髮,在油光閃閃的頭皮之下,烏黑的鬚髮春苗般鑽出來,雖然零星,雖然稀疏,卻是蓬勃不容置疑的。我很為他外表上的枯又逢春欣喜,不過他的身體仍然令人擔憂,血壓、心臟都是問題。67歲,畢竟到了這個年紀。
我父親曾要求到阿果的公司去工作,他其它都不做,只要求做財務,他說我會算賬,我自己辦磚窯廠時,那麼多賬進進出出的全弄得清清楚楚分厘不差。我從來沒見我父親這麼跟阿果說過話,他幾乎是求阿果,聲音中透著恭謙與討好。可是阿果想都不想就拒絕了,阿果揮揮手說,開什麼玩笑,財務你也能做?我公司的財務你連門也摸不著,你還是別再打這個主意了。我父親不甘心,又讓我去跟阿果說。我不覺得父親有去工作的必要,前些年他掙了不少錢,足夠他好好揮霍上二三十年了,即使沒有,我和阿果也不會袖手旁觀。我希望他悠下來,遊山玩水享受生活去,最不濟跟其他老人一樣打打麻將聊聊天也好,可是我父親不聽,他的執拗中分明帶著其他的成份。我問:你為什麼一定要去阿果的公司?我父親十分孩子氣地跺了下腳,說,我就是要去!你去跟阿果說說,不給工資也行,我就是要去!
我只好找阿果。我極少去他公司,他與我完全是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井水不犯河水。
阿果公司的牆上貼了很多碩大的彩色照片,都是阿果與省市以及北京領導的合影,阿果在炫耀自己的身份。這種做法很土,不過還能要求阿果怎麼樣?畢竟那些領導的接見都是真實的,阿果去很多領導家跟去我叔叔家一樣自由隨意,這也不是什麼秘密。領導都挺尊敬阿果,握著他的手稱他陳先生,把阿果渾身的毛都叫順了。阿果做商業,公司以外他什麼權也沒有,可是他卻可以輕而易舉地左右逢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市井間說法很多,說來說去,總之是把阿果誇張成孫悟空一樣人物。在我們這座城市,的確幾乎沒有阿果辦不成的事。我手往董事長辦公室外指了指,我說,阿果你招了那麼多七七八八的人,許多人明顯也就是拿錢養在這裡的,什麼事也不用做,難道還在乎多一個老爸嗎?
阿果說,你也來摻和什麼呢小姐?你以為現在做財務只是跟鋤地補鞋一樣的手藝活?財務這玩藝學問大著哩!
財務的學問有多大我不懂,也不管,我自己的那點工資和稿費都管得丟三落四。可是,我得管我父親,我沒有了母親,剩下他一人,他是孤單的。我把他的迫切理解成急於發揮餘熱,年紀大了,總是怕寂寞,總要弄些事忙忙以示自己還很重要,還沒被世界所拋棄。我說,他是你爸,他可以不要工資,他只想進你公司,你怎麼這麼狼心狗肺的。
阿果皺著眉頭沉默了一會。他皺眉頭的樣子有些古怪。那只假眼珠,本來已經亂真了,不是知根知底的人,一眼都未必看得出來了,可是他眉一皺,眼睛周圍那些又脆又薄的皮就跟著扯動了。能扯動的都是自己原有的東西,只剩下那只外來的假眼珠,它木木地呆在原處,像位新加入隊伍的孩子,別人嘻嘻哈哈蹦蹦跳跳,他卻愣愣的,一時沒反應過來,跟不上步伐,馬上就與那個群體游離了。阿果發現我在看他的假眼,阿果挺不喜歡人家這麼看他,所以他沒好氣地揚揚手打發了我,他說,好吧好吧,讓他來就是了。
但是我父親去財務部沒干多久就被阿果辭退了,我父親進了公司後,本來什麼事也不用做,甚至有無上班也無人過問,可是他自己卻積極得不行,簡直像個求知慾亢進的好學生,整天伸長耳朵,又東問西問。阿果的公司不喜歡這樣的人,阿果公司裡的人從來都是各幹各的,彼此互不相干,這是阿果刻意訓練的結果。先前公司裡的人因為不慎損失幾十、上百萬元,阿果也未必發火,可是若是有人多嘴多舌,阿果便將桌子猛地一拍,吼道:他媽的,叫他馬上給我滾蛋!
我父親顯然犯了大忌。財務部的人本來誰也不敢告我父親的狀,可是我父親真是太過分了,他幾乎仗著自己是董事長的父親,把許多諱莫如深的忌禁逐一打破。
對董事長的父親所有的人當然都怕,可他們毫無疑問更怕董事長。阿果向他們打聽我父親的情況,有人支唔著,猶豫著,最後還是如實秉告。阿果十分惱火,阿果用整整兩分鐘的時間按捺自己,可是他終究沒有按捺得住,氣越喘越粗,臉越來越青,週身的毛孔越張越大。桌上有瓶歡樂香水,是劉貝貝剛從法國帶回的,阿果讓她帶,帶給我嬸嬸施淑英,每盎司230美元,這香水就成了阿果的出氣筒。阿果抓起造型精緻的香水瓶子,惡狠狠往地上砸去,喊道:馬上把他給我叫來!瓶子在地上裂開,優雅閑淑的茉莉芬芳頓時就四下散開,向整層樓的每一個房間瀰漫而去。
我父親在阿果的辦公室裡與兒子展開了十分激烈的爭吵,激動的程度令人聯想到兩百門大炮堆在一間屋子裡齊鳴共放。吵的結果當然是我父親離開公司。我父親一定要進阿果公司的目的,我是後來才明白過來的,在當時,我毫無疑問站在了阿果一邊。進了公司,就是普通一員,誰也不能破壞規矩嘛。
我父親在離開阿果辦公室時說了一句話,他說,你以為很了不起是不是?我**********的!你看著吧,我自己也辦得起公司!
兩個多月後,我父親的建材店就開張了,他幾乎把所有的積蓄都掏出來,單店面就買下五百多平方米,倉庫還有三五個,以及一部工具車。這是我父親生活前所未有的轉折點,他簡直走火入魔,赤裸裸地表現出對金錢的狂熱激情。幾年前他在我叔叔的一再勸說下,終於把磚窯轉手掉,進了城。我叔叔不讓他一個人孤孤零零呆在花岐鎮,我父親聽從了,可是他到城裡後,不住阿果家,而是在阿果家附近租了間房。我讓他來跟我一起住,他不肯,死活要自己住。每天早上,多冷的天,街頭還冷冷清清,他就出了門。要忙的事很多,進貨、出貨,跑工商跑稅務,一直要忙到天黑了才能回去。正逢我們城市房地產業興旺發達時期,賣出去的房總要裝修,我父親的店裡每天顧客爆滿。
很多人不理解我父親,沒法理解,他騎一輛破自行車,從來不打的。至於吃的,一碗三元、最多五元錢的面即可。如果有人問:老陳啊,你的錢幾輩子也花不完了,這麼省著幹什麼?我父親總是嘿嘿一笑,他說,錢嘛,怎麼會沒有用?
我對阿果說,你無意間造就了一個老闆。
阿果撇撇嘴,說,我們陳家的人哪一個不優秀?老爸嘛,他當然也不能相形見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