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20章 1991年夏天 (7)
    在我平安度過五個月孕期後,體內趨於正常,無需再靜臥,醫生叫我適當動一動。事實上繼續躺我也躺不住了。我丈夫齊天光對麻將的癡迷程度已經遠遠超過對我的重視,從讀小學起他都是好學生,從來不問牌事,這是他與我的最大區別。但他宿舍附近幾個同事都熱愛麻將,吃過晚飯就呼來喚去的湊齊四個人。齊天光剛開始只是偶爾站在一旁看,看著看著手就癢了。能考入上海交通大學的當然不傻,他很快就熟門熟道了。

    打過麻將的人都知道,那東西一旦上手,嘎然而止就比憋著一肚子的廢物急著找廁所還難受,他們打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五個小時,甚至轉眼到了天亮,卻還是沒把癮頭壓下去,於是先昏頭昏腦去上班,趁領導不注意,趴在辦公桌上打個瞌睡,然後晚上再接著打。麻將點燃了齊天光的生活,他為那一個個小方塊所折服,眼中放射出老鼠見到大米時的亢奮光芒。剛開始我是理解他的,十歲那年我也曾迷戀過爭上游、四十分之類的把戲,但以成人之軀再日復一日如此忘情投入,就讓人很難容忍了。我說,你不要打了,這樣下去不好。他很愕然地望著我,問為什麼?我說你不要打麻將,你在家陪我。他很慇勤地嘻笑著說,你有什麼事呢?有事你現在就說,我現在就做。我搖搖頭,一股倦怠湧上來。我說,算了,你愛打就去打吧。他就很高興,以為我理解支持他了,樂呵呵地出了門。

    齊天光為麻將所陶醉的時候,我則被小說所陶醉。我靠在床上,拿一疊紙,墊一塊硬紙皮,一行行往下寫。起先只是為了打發時光,我以這種方式等待齊天光回來,但他常常一直到我沉沉入睡了還等不回來。很快我就不等了,我墜入自己寫的故事中去,跌宕起伏,或悲或喜。孕育胎兒的同時,我也孕育起了小說,一篇接一篇。這真是奇妙的時光,隨著小腹的一點點隆起,我的小說也一篇接一篇地完成了。我把它們寄出去,從《人民文學》、《十月》到各地的省級文學刊物。整個過程有著無法言傳的魅力,隨著一行行字的出現,我體內的精氣也一點點地回來了。

    我叔叔給了我兩張票,是東方歌舞團來我們這裡演出的票。我們這樣地處偏遠的小市很少有國家級的歌舞團肯來,尤其是東方歌舞團,東方歌舞團因為有成方圓、鄭緒蘭、牟炫甫以及那個唱《回娘家》紅透半邊天的朱明瑛而名聲在外,他們來了,在我們市裡就算個大事件。齊天光是不會去的,齊天光不喜歡男人女人臉上抹著油彩在台上蹦來跳去的,晚上的時光他要交付給麻將,事實上我猜測我叔叔希望與我一起去看演出的也未必是齊天光,而應該是呂佳薇。

    我去《刺刀見紅》劇組找呂佳薇。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見到她了,最多通通電話,說上三言兩語,知道戲繼續拍著,今天這一場明天那一場。戲的拍攝進度突然加快了,陳天祥不再像以前那樣拖拖拉拉,他變成了《半夜雞叫》裡的周扒皮,每天天不亮就把大家催起,一場接一場地拍,這些呂佳薇都已經告訴我。如果按陳天祥以前的做派,再拍三五個月也不見得能了結,而現在,劇組裡的人已經所剩無幾,大部份演員都已離去,因為整部戲只剩下幾個鏡頭了。

    我明顯感覺到呂佳薇有心事。她接過票先是很驚喜地叫一聲:東方歌舞團的?旋即又黯然下來,她說,算了,你自己去吧。我很奇怪,呂佳薇不看演出是奇怪的。我問:怎麼了?她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搖搖頭,笑笑,說,沒事,阿米,我只是今天還有其他事情,所以就不看了。

    我離去時,她把我送出很遠。這是一個月亮皎好的夜晚,呂佳薇穿本白色上衣,靛藍色牛仔褲,精白的運動鞋,踩在小方磚鋪成的人行道上,像風一樣悄然飄過。她伸過手摸摸我的小腹,說,阿米,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我說我都喜歡,最好是雙胞胎。呂佳薇笑起來,她在我肩上輕輕一拍說,你很貪心嘛。頓一下,又說,不過至少你還有權力貪心,還有機會貪心。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最後只剩下一聲細微的歎息。呂佳薇有些傷感,她比我大八歲,如果想生育,應該還來得及,可是她沒有生育能力了。我們就在月光下緩緩走著,默不做聲。

    幾天後,我再次去劇組住的賓館,那裡已經空蕩蕩了,服務員說,戲拍完了,他們兩天前就已經全部離去。呂佳薇去了哪裡?不知道。我打了個傳呼給她,沒有回。我就打阿果的大哥大,阿果也沒接。我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我擔心呂佳薇出了什麼事。

    呂佳薇果然出事了。

    陳天祥並非純粹的導演,他還有一個很神秘的職業,他為台灣的某個軍事機構收集情報。呂佳薇不是軍人,她沒有情報,但她父親呂威有。還要多說什麼嗎?呂威辦公室案頭關於導彈部隊最新部署的情報到了呂佳薇手中,接著又到了陳天祥手中。這是一種蓄謀已久的結果,一步一步得以實現。陳天祥臨離開大陸時留下話,他說他馬上要回來,開拍那部藝術探索片,讓呂佳薇充任女主角。但他甚至還沒來得及離開就被捕了。之後,呂佳薇很快也被捕。

    是我叔叔陳白新把這些告訴我的,我叔叔情緒很低落,他頹然陷在沙發裡,頭髮散亂,眼圈發黑,身體像只空布袋。我從來沒見他這樣地,甚至以後,以後當他自己的生活有著更大的變故,他都沒有這樣過。我走到窗前,外面清風依舊,陽光依舊,花影樹姿依舊,城市上空飄蕩著玉蘭花恬淡優雅的清香。我叔叔說,有時候,一個人只要稍稍放縱自己,被慾望牽著鼻子走,就不知不覺滑入深淵了。

    生存其實就是這麼險惡,他又說。

    我問:還有救嗎?

    我叔叔搖頭,他說,我打聽過了,不行。

    呂佳薇最終以間諜罪判了七年徒刑,關入女子監獄。

    我想不出自己能為呂佳薇做些什麼。我去了群眾路她母親家。她母親的頭髮全部白了,是那種焦黃枯乾之後的白,閃不出半絲光澤的白。白髮七零八落地垂下來,搭拉在臉上。我幫她把白髮梳起,然後拉起她的手,我想起我的母親,淚水一下子下來。她原先一直呆呆地坐著,目光不知道落在遠處什麼地方,現在好像突然被我淚水驚醒了一樣,她動了動,轉過臉看著我,看著我隆起的腹部。她說,佳薇沒有孩子。

    我說,我知道。

    她說,佳薇不能生孩子。

    我說,我知道。

    她說,佳薇如果把那孩子生下來,已經有十歲了。

    我一怔。那孩子?呂佳薇有過孩子?

    十年前,佳薇還在縣城。她說,佳薇在縣城時懷孕了,她把孩子打掉,手術沒做好,大出血,她沒歇幾天,有演出,她一定要去演出,演那個《櫻花淚》,我怎麼勸都勸不住,結果演出之後又大出血。她再也不能懷孕了,她不能懷孕,沒有孩子。她如果把那孩子生下來,已經十歲了。

    我剛剛才幹掉的眼淚又下來了,雨一樣地下來,止也止不住。毫無疑問,那孩子是我叔叔陳白新的,我叔叔十年前的孩子。如果生下來,那一定是個優秀的生命,但他注定不可能到來,注定永遠消失。1991年夏天,在我即將做母親之前,面對另一個母親和那個消失在時間深處的陳家血肉,我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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