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13章 1981年秋天 (7)
    我叔叔意識到窗子外正伸著許多耳朵,他的惱火與秒俱增。當施淑英一步一步地逼近來,尖利的聲音幾乎震掀屋頂時,他站起來,把煙頭狠狠往地上一摔。什麼亂七八糟的,我叔叔也打雷似的吼起來,什麼人胡說八道一下,你就信了?這種事也亂信,腦子呢?你的腦子呢?你幹嘛不動腦子想一想?!

    施淑英愣住了,她的憤怒突然打了個盹,迷迷糊糊地歇在那兒。也就在這時候,我叔叔像一部飛奔的汽車一樣來個急剎車,他不失時機地溫和下來,雙手扳住我嬸嬸的肩,搖兩下,說,喂,我們是老夫老妻了,別這麼神經過敏好不好?這樣耍潑罵街像什麼樣啊?

    我嬸嬸眼睛眨幾下,淚就下來了。在迷糊了片刻之後,她心裡的怒火依然潛伏在那裡,隨時準備燎原。她說,你到底有沒有跟那個狐狸精?

    我叔叔笑起來,他說,她都狐狸精了,我還怎麼敢跟她怎麼樣?你們女人啊,就是這樣疑神疑鬼的,真沒辦法!

    我嬸嬸還是不信,她說,你真的沒跟她?

    我叔叔說,真的沒有。

    你發誓。

    我發誓。

    如果你跟她我們就離婚!

    好,跟她就離婚。

    你沒騙我吧?

    沒騙你。

    我相信我叔叔是第一次在我嬸嬸面前表現得如此溫良恭謙,這讓我嬸嬸有些受寵若驚,她真的沒享受過這些,所以有些恍惚。這天晚上,我叔叔破例沒有外出,他留在家裡,跟鐵蛋銅蛋說說笑笑,接著他又早早把鐵蛋銅蛋支去睡覺,然後他曖昧地拉拉我嬸嬸的手,暖洋洋地說,我們也去睡覺吧。我嬸嬸至此心裡的那團火總算澆滅了,當然與其說她信了我叔叔的話,不如說她巴望我叔叔說的是真話,既然我叔叔說了,她就忙不迭地相信下來,好像相信遲了,所懷疑的反而就成真的了。如果不是響應領導幹部帶頭計劃生育的號召,那天晚上我嬸嬸都有了再生一個兒子的熱望了。

    這事彷彿過去了,我替我叔叔鬆了一口氣。從這件事上,再次看出我嬸嬸的善良和單純。她如果有足夠的心計,在1981年的這個秋天就可以改變我叔叔的命運,當然也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不管後來我嬸嬸是不是後悔了,總之機會已經稍縱即逝了。

    呂佳薇對我說,給你叔叔添麻煩了,真是過意不去。

    我覺得她沒必要對我演戲,在安撫了我嬸嬸之後,我叔叔並沒有停止與呂佳薇的往來,只是他們的行動更小心隱秘了。儘管我始終沒有看到,但我感覺得到,我的屋子也一如既往地提供出去。

    我沒想到我父親會突然來,他到我屋裡,說要住下。我說不行,只有一間屋子,父女同住不太方便。但我父親執拗地把行李把地上一扔,他帶來了棉被、衣物和日用品,一副打持久戰的模樣。剛開始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以為他跟我母親吵架了,或者只是在鄉下呆煩了,又想念一雙兒女,所以到縣城來小住幾天,便動員他到阿果那兒住。阿果那兒有劉貝貝,不過這樣正好,我父親去了,他們就可以安份一點,劉貝貝縣委機要科也給她分了宿舍,她可以回去住。但我父親說,我哪兒也不去,我就住這,我住在這裡,看誰還敢來!

    這下子我終於明白了他的用意。幾十里外的花岐鎮並不是世外桃源,我父親他耳也不聾。我感到有些尷尬,我提供這間屋子已經習慣,我叔叔使用這間屋子也已經習慣,而我父親,他顯然就是沖這個來的,他要打破這個習慣。我去找我叔叔,我必須告訴他這個事實,免得他不明就裡,釀出麻煩。我也去告訴呂佳薇,雖然我相信我叔叔會轉告呂佳薇,但情況緊急,為了萬無一失,我還是特地去了趟縣劇團。

    呂佳薇剛洗過澡,穿著胸罩和三角褲在屋裡走來走去,這是縣劇團很多女演員的特點,她們挺坦然的,無所謂。我敲了門進來,呂佳薇說,我正要出門,你有什麼事嗎?我沒有馬上回答,我的注意力被她小腹吸引了。她的三角褲是絲質的,帶蕾絲花邊,粉紅,窄小,剛剛遮過恥骨,這樣,她的小腹就坦露無疑了,那上面綢緞般光滑平展。呂佳薇得過闌尾炎,開過刀,而開過刀的人,一定不可逆轉地在身上留下痕跡。但是呂佳薇沒有。為什麼?這個問題我想不妨直截了當地問一問,我說,你不是得闌尾炎開過刀嗎?刀開在哪裡?呂佳薇低頭往腹部上看看,笑起來,轉身去櫃子中拿出一條連衣裙,裙子也是黑色的,黑色襯裡,黑色繡花外罩,領口細細的黑荷葉邊,大下擺,細腰身。她一邊穿,一邊說,阿米,你叔叔今天請市電視台的台長吃飯,我們劇團的人去幾個作陪,你要不要一起去?我搖搖頭,我的眼睛仍然看著她小腹部位,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說,你真的開過刀?呂佳薇看看手錶,又笑瞇瞇地看著我,她說,《櫻花淚》爭取錄個像,拿到電視台去播放,這事很重要,我沒時間了,走吧。

    我拖過椅子一屁股坐下,我不想走,我還有話要說。我便說了我父親,呂佳薇從沒見過我父親,但呂佳薇對我父親是熟悉的,陳白新的哥哥,她不可能不熟悉。她說,那就讓他在縣城多住些日子,他還沒享過清福哩,阿米,你要多陪陪他,讓他開心一點。

    我站在那裡,心裡不是滋味,我算什麼了,簡直不倫不類。

    從市裡匯演回來後,呂佳薇已經被提為副團長,她的提拔要說與我叔叔無關誰都不會相信,但要說提拔她沒有任何道理也不見得公平。副團長呂佳薇負責分管劇團的業務,一套套令人眼睛一亮的計劃在她上任不久就已經魚貫而出了,人們甚至可以想見,在不遠的將來,她還會取代團長的位置有聲有色地主宰整個縣劇團。

    11

    我父親在縣城的那些日子,我叔叔提著水果來看過他幾次,每次來,我父親都讓我出去。他們兩人關在屋裡壓低聲音說了很久的話,出來時,兩個人臉上都是青青的。我叔叔拍拍我的肩,在我耳邊悄聲說,快勸你爸爸回去吧。

    我不是沒有勸過我父親,他把他的磚窯丟在腦後,來了縣城。磚窯欣欣向榮,剛剛富裕起來的農民比賽似的搶著建房子,磚塊供不應求,雖然雇了幫工,但每天都缺不了人在那裡守著。如今我父親到縣城,把磚窯交給我母親,我母親她不懂技術,又鎮不住那幾個幫工,急得團團轉,她托人到縣城叫我父親回去,可我父親不回去。他凶神惡煞地說,我就在這裡,我哪裡也不去,怎麼樣!

    人人都知道我父親老實厚道,老實厚道是他性格中的浩蕩主流,有目共睹,主流之外其實還有許多隱約的小支流,它們長期以來默默地在我父親體內流淌,不顯山不露水,卻又不屈不撓。

    我叫阿果去勸勸父親,阿果聳聳肩,說,他們的事我管不了,我勸你也別管。

    我說,你是兒子我是女兒,我們都不管誰管?你還是去吧,去勸勸他。

    阿果說,你別天真了,我勸得了嗎?

    我說,勸得了勸不了,總得勸勸才知道嘛。他要是做出什麼丟人的事,大家臉上都不好看。你阿果是英雄,就更不好看。

    我之所以要這麼說,是因為我感到沒其他辦法了,只有事關阿果的利益,阿果才會急起來。這一招果然有效,阿果沉吟片刻,最後悶聲罵了一句,就同我一起去了我的屋子。

    我父親正坐在那兒削蘋果,蘋果是我叔叔送來的,我父親像完成什麼工藝品似的把刀面緊緊貼著蘋果,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削,小心翼翼地不使皮離開原來的位置。直至最後,當蘋果皮整個與蘋果剝離了,看上去那蘋果還是完整的。我和阿果走進來時,我父親好像沒發現,他還是一心一意地削著蘋果,我叫了一聲,他嗯一下,頭都不抬。

    阿果說,你還是回去吧,那磚窯等人,我媽頂不住了,她身體那麼差,累病了怎麼辦?

    我父親揪住蘋果皮的一角,一扯,整個皮像蛇一樣彎彎曲曲地垂下來了。他把蘋果遞給阿果,他說,吃吧。

    阿果沒有接,他幾乎不耐煩地皺起眉。阿果說,你在這裡能做什麼?你難道還以為自己跟以前的毛主席一樣,說什麼別人就聽什麼?你一揮手別人就前進?算了吧,你還是回去,管好磚窯就是了,其他事你還是別管,我告訴你,你想管也管不了!

    我父親把右手中的小刀往左手掌上來回擦了擦,豎到眼前看看,又重新擦了擦,動作抒緩從容,有著音樂般的節奏。他顯然已經打定主意不應阿果,阿果的口才經過部隊和巡迴報告的鍛煉,抑揚鈍挫,跌宕起伏,極有說服力和感染力,但現在卻派不上用場,他最終也說服不了我父親。

    我父親繼續留在縣城,大部份時間他都呆在我屋裡,有時出去,一去半天。我預感到有什麼要發生,半夜裡經常沒來由地醒過來,心噗噗地亂跳,探頭看看,見我父親在另一張臨時搭起來的床上躺著,才鬆一口氣。什麼事肯定要發生的,發生在我父親與我叔叔以及呂佳薇之間,但我無能為力。

    那天夜裡,我父親守在縣劇團對面的橄欖林裡,他像個守獵者一樣兩眼賊亮地蜇伏著身子,一動不動。他對這個橄欖林已經注意上了。他肯定看到了什麼,所以他很有把握,動不動就往那裡跑。

    晚上八點,天上沒有月亮,周圍沒有燈光,呂佳薇穿著一身黑衣獨自一人出現在縣劇團的大門口。她喜歡黑色,黑色是她服裝的主色調,所以看不出她要去哪裡,要幹什麼。路上空蕩蕩的,橄欖鎮的人還保留著舊傳統,他們大都不習慣於早睡早起。呂佳薇左右望望,就下了台階,她走得很從容,每一步都邁出舞蹈的韻律,卻沒有發現有人正從馬路對面的橄欖林中,猛獸一般直撲過來。呂佳薇只覺得有個瘦小的男人像鬼影一樣一閃,就站到她面前了,手裡舉著小刀,直抵她的下巴。呂佳薇尖聲叫起,這是下意識的本能的喊叫,她熟悉的聲音傳到縣劇團,馬上就有幾個槐梧的男人從裡頭健步衝出來。

    我父親很快就被扭送到派出所去了,在七手八腳對他又揪又擰的時候,那把小刀丟到地上,眼尖的人把它撿起,也送到派出所。

    審訊進行得不順利,我父親始終低著頭不吭聲。但這難不倒派出所的人,他的身份在第二天就被弄清了。派出所所長傻了眼,忙不迭抓起電話找我叔叔,我叔叔叫上我立即去了派出所。

    我們在派出所碰到呂佳薇,呂佳薇剛剛做過第二個筆錄。昨天晚上她已經做過一次了,詳細描述了事件發生的全過程,這會兒她又主動來再做一次,而這次所做的筆錄與昨天晚上完全不同。在呂佳薇第二次筆錄中,她說自己認識陳白丁,老熟人了,昨天晚上是她約了陳白丁來劇團談事情,結果她沒有想到陳白丁會拿刀跟她開玩笑,嚇得就叫起來了,其實那把刀是呂佳薇自己的,是她以前借給他的,他拿來還給她。她說她昨晚實在是嚇昏了,暈頭轉向,睡了一夜後,醒過來,所以來改筆錄。

    可以相信幾乎所有參與審訊的人心裡都在竊笑,但這無關緊要,派出所裡的那些人這碗飯吃久了,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該糊塗什麼不該糊塗,他們都很清楚,即便是新手,他們也會在領導的叮囑下,學會三緘其口。

    我父親被放出來了。本來只是我一人去接他,連我叔叔此時都不得不迴避,我叔叔只是交代我要想盡一切辦法把我父親送回花岐鎮去,就離開了。但呂佳薇卻要求同我一起去,她說,我的老熟人嘛,我應該去的。

    派出所的人把我父親帶出來時,呂佳薇笑吟吟地搶先迎上去了。事實上這是她第一次看清我父親的長相,如果昨天晚上知道那人是我父親,可以肯定呂佳薇就是刀子刺進肉裡她都不會哼聲的。她說,哎呀,陳大哥,一場誤會,真是太對不起了。

    我父親看都不看她,就逕自走了。到了派出所外面,我父親一下子有些不適應,瞇著眼,身子晃了晃。呂佳薇跟在他後面,立即伸手把他扶住。我父親把呂佳薇的手打掉,他轉過頭,惡狠狠地盯著她,鼻孔裡粗粗喘著氣。我連忙上前,擠到兩個人中間。我說,爸,我們回去吧,走吧。我父親不走,他還是盯著呂佳薇,眼中都是凶光。呂佳薇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她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兩隻手掌不停地搓著。我輕輕地推推呂佳薇,呂佳薇理解了我的意思,她點點頭,小聲說了句再見,就先走了。我和我父親站在原地,一起看著她。她那柳枝般的身子搖曳著穿過街道,漸漸遠去。

    這是1981年深秋的日子,陽光泛白,幾乎透明,在呂佳薇身上落下一層,看上去宛若披著一層塑料紙。也就是從那一天起,呂佳薇離開了縣劇團,離開了縣城,從此不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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