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12章 1981年秋天 (6)
    隨著與劉貝貝關係的漸漸明朗,阿果的巡迴報告也接近尾聲了。阿果不可能一輩子以巡迴報告為生,再偉大光榮的事跡,也總有說到盡頭的時候。阿果考慮到自己的未來,決定收回非開車不可的孩子氣誓言,他選擇了縣外貿局,做生意、跟外商打交道,阿果突然有了興趣。縣外貿局正是最興旺的時期,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不過因為是阿果去,情況就不一樣了。阿果不找我叔叔,他找縣長,縣長接見他時曾留下一句話:有什麼困難儘管提出來吧。縣長在他這個位子上經常要和藹可親地對許多人說這類話,許多人聽過之後,感動一下,溫暖一下,也不敢當真。而縣長也就是說說而已,說過就忘得一乾二淨。但阿果跟其他人不一樣,阿果記住了,阿果去找縣長。對縣長來說,這不是一件難事。這樣,阿果就進了縣外貿局。外貿局看在縣長和我叔叔這雙層面子上,馬上就在緊張的職工宿舍中騰出一間來給阿果。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而且很快捷,兩天之內就旋風般解決了。阿果的腳步並沒有停下,他又找了縣委書記,縣委書記當初接見他時也留下有困難儘管提出來的話,阿果這回要求解決的不是自己的困難,而是劉貝貝的困難。劉貝貝每天在蜜餞廠為蜜餞橄欖包上花花綠綠的包裝紙,工作強度不大,但是因為是三班倒,所以時間無法保證,這個時間是指將來結婚後照顧阿果的時間,阿果為保衛祖國光榮負傷,生活不便,需要女人照顧。這件事對縣委書記來說也不是一件難事,劉貝貝高中畢業,沒有專長,幹不了業務,這樣吧,就到縣委機要科來做機要員吧。蜜餞廠工人劉貝貝轉眼間就告別了蜜餞橄欖,笑意盈盈地出現在縣委機要科。可以這麼說,如果不是阿果,劉貝貝一輩子都只能呆在蜜餞廠,一輩子都不可能見到縣委書記這麼大的官,阿果讓劉貝貝的生活一下子提高了好幾個檔次,所以劉貝貝很感激阿果,也更崇拜阿果了。阿果剛分到的那間外貿局宿舍裡頻頻出現了劉貝貝柳條似的美麗身影,甚至徹夜,那個身影都沒有離去。

    我那時還相當可笑地幼稚著,而且有幾分偏執。男男女女的故事發生在小說裡,我覺得十分正常,發生在生活中,我覺得十分彆扭,比如小說中描寫了無數男人向女人求愛的場面,我看得津津有味,但如果周圍某個男的流露出對我的愛慕,我馬上覺得他很骯髒下流。而我叔叔與呂佳薇,我提供了屋子,甘做一顆煙霧彈,並沒有絲毫不適之感,彷彿天經地義,可是我哥哥阿果,他可不能這樣。市裡《關於計劃生育若干問題的試行規定》剛頒布不久,男性25週歲以上才能結婚。阿果離結婚還有一年的時間,可是他卻把劉貝貝帶到宿舍,整夜整夜地在一起,我就覺得不舒服,很不舒服。我對阿果說,你真的應該收斂點,縣城就這麼大,影響不好,外面的話也不知道有多難聽,難聽死了,你得為叔叔考慮一下。

    阿果挺不高興地把臉一沉,說,我怎麼了我?一個未娶,一個未嫁,我們是正常的戀愛關係!他陳白新正常嗎?他跟呂佳薇的事外面說得更難聽,他自己怎麼就不考慮一下影響?

    我嬸嬸施淑英很嚴肅地把我叫去,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

    在我嬸嬸托人叫我去之前,我叔叔已經先找過我。我叔叔沒有直截了當地說起什麼,他談的是我的工作,他說校長對我十分欣賞,校長認為一個二十歲的年輕老師,多才多藝全面發展,這正是縣一中所需要的新一代青年教師,所以校長準備培養我入黨。我頓時緊張起來。入黨當然很好,可是我覺得自己離黨還有十萬八千里,我這麼懶散的人,每天無精打采得過且過,打死我也不可能像我叔叔那樣不要命地投入工作,黨要我這樣的人幹什麼?只會添累贅。而且,要入我也要乾乾淨淨地入,老老實實地入,認認真真地入,理直氣壯地入,我不要別人看在我叔叔的面上照顧我入。

    我叔叔對我的反應有些意外,他瞇起眼看了我一會,他說,你這人怎麼搞的,還像小時候一樣缺乏上進心?我想想,他這話也對,小學時紅小兵我不是主動要求加入的,初中時共青團不是主動要求加入的,反正不主動,一路上也都有人主動送過來給我,我記得連入團申請書當初都是團支部書記在老師的授意下替我代寫的。以前那些個小東西送送也就罷了,黨員,呵,江姐、許雲峰、魏強、高老忠這些人也是黨員,他們頂天立地氣壯山河,我怎麼有資格跟他們站在一起?我說,不行不行,你得跟校長說我不行,我只會給黨抹黑,我不行。我叔叔說,校長只是說要培養你,不是馬上讓你加入。我說,我也不要他培養,我要調出去,我不想當老師!我叔叔沒有說下去,他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回來,他說,阿米,你想去縣委報道組?那你至少把這一年堅持下去,你如果一定要離開學校,明年吧,明年暑假再說。

    我叔叔的這個許諾讓我有些愉快起來,明年暑假不是遙不可及的,忍忍吧,就那幾個月了。但是接下去,我馬上心情又急轉直下了。我嬸嬸把電話打到校長室,她要校長叫我馬上去她家。我嬸嬸從來沒有這麼急地叫過我,不用問我也猜出事情不好。

    鐵蛋銅蛋都不在家,顯然是被我嬸嬸支出去了。我走進去時,我嬸嬸黑著臉坐在9寸黑白電視機前,電視開著,但沒有圖像,吱吱喳喳的都是麻點,而我嬸嬸居然盯著上面看得出神。我叫了她一聲,她抬頭看一眼,鼻孔中哼出一聲,似應非應的。我就不敢再說什麼了,自己找了張椅子規規矩矩坐下。

    我嬸嬸說,阿米,你今年是不是二十歲了?

    我說,是。

    我嬸嬸說,阿米,你老實跟嬸嬸說,你有男朋友了嗎?

    我說,沒有。

    我幾歲了,我有沒有男朋友難道跟我叔叔與呂佳薇有什麼關係?我有點被弄糊塗了,仔細看看她的臉色,上面挺平靜的。我嬸嬸不是一個會掩藏心事的人,她看上去平靜就是真平靜。這時候我嬸嬸笑起來,她說,阿米,嬸嬸要給你介紹一個對象,是我們文化館館長的兒子,24歲,上海交大的學生,明年春節就畢業,怎麼樣?我臉剎時紅了,連連搖頭,我說,不要,我不要介紹,我不要男朋友。我嬸嬸走過來在我頭上摸了摸,她的這個動作讓我心一熱,不由得有內疚之情往上湧。她其實還是個心底善良的女人,至少對我不壞。而我,我卻幫著另一個女人介入她的家庭。我說,嬸嬸,謝謝你,我還小,不想這麼早找男朋友。

    我嬸嬸哈哈笑起,她說,二十歲了,個子比我還高了,小什麼小!

    這時候我叔叔走進來,他警覺地看看我們兩個。我嬸嬸拉著我,說,你跟你叔叔比比,你都快到他耳朵上了,還說小。

    我叔叔問:怎麼回事?

    我嬸嬸很興奮地說,我要給阿米介紹對象,我們館長的兒子,你也見過的,名牌大學的學生,長得又好,人又厚道,很不錯的,是吧?

    我叔叔眉頭馬上皺起來了,他說,真是吃飽撐的!阿米現在還一事無成,找什麼對像?

    我嬸嬸說,天底下一事無成的人還多得是,難道他們都不要找對象,不要結婚?

    我叔叔說,別人是別人,阿米不行!

    我叔叔說得義正辭嚴。我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誰知我叔叔的義正辭嚴並沒有打消我嬸嬸突然高漲起來的做媒人的熱情,她把我與鐵蛋銅蛋的一張合影交給館長的妻子,館長的妻子又把照片寄往上海交通大學。在我不知不覺間,我嬸嬸、文化館館長、館長的妻子,他們圍繞著我興致勃勃地說了許多話,而那個上海交大學生又從照片上把我看了又看。上海交大學生看照片的過程,對發生在遙遠家鄉的情況有些誤解,他以為家鄉的姑娘站在桃花盛開的地方,踮著腳,伸著頭,正深情地把他眺望,只等著他將愛情款款賜予,所以他一感動,毅然回信說他對照片中的這個女孩很滿意,同時回贈了一張他斜靠在黃浦江邊咧著嘴做豪情萬丈狀的照片。

    我嬸嬸已經忘記了我的不願意,也忘記了我叔叔的不同意,她興沖沖地把照片遞給我,指著上面的人說,你看你看,就是這個人,是不是很不錯?

    我從一本書上看到,做媒和做母親是女人的兩大天性,所以我理解我嬸嬸對這件事所表現出來的興趣,我不理解的只是一個自己家庭都問題重重的人,已經從婚姻中嘗不到什麼樂趣,竟然還有這麼充沛的激情要親手幫別人往婚姻中推。我把照片接過來看了看,一個容顏平平的大男孩,方臉,大嘴,高個,五官都沒什麼可挑剔,但它們組合在一起,又分明缺少了什麼。二十歲,我對男人沒有感覺,無論這個男人是在上海北京還是在美國英國西班牙。我嬸嬸仰著臉,那上面的雀斑浩若星辰,熠熠閃亮。她說,怎麼樣怎麼樣?叫他給你寫信怎麼樣?館長和他老婆對你也非常滿意,他們請你什麼時候過去坐坐。

    我不知道我嬸嬸還會做出什麼來,她的亢奮讓我害怕。我覺得這事還得請我叔叔出面徹底解決一下,只有我叔叔能阻止這件事了,所以我找了他,告訴了他。我叔叔於是立即要去了上海交大學生的照片,他拿著照片到文化館館長的家中,重重地把照片放到桌上,重重地把手掌拍到照片上,他說,我們家的阿米她還不到談婚論嫁的時候,這事到此為止,以後不要再提起了!

    很顯然我叔叔處理這事有些失態,與他一貫的穩健作風極不協調。如果他採取另一種方式,溫和一點,藝術一點,就決不會導致後來的結果,甚至他的不滿在放下照片後就嘎而止了,而不是再加上那重重的一拍,也不至於激起那許多的麻煩。但我叔叔已經失態,已經去了館長家,已經重重拍了照片,他的舉動不僅得罪了我嬸嬸,也深深得罪了文化館館長和館長妻子。

    一個小縣城的人,恢復高考的第一年就考到全國著名的大城市上海,進的還是響噹噹的名牌大學,這份光榮別人不在乎,當爹當媽的可是一直揣在懷裡,捂在心頭的,愛也愛不夠,疼也疼不夠。難道配不上小縣城的小教師?誰稀罕誰呀?我叔叔雖然管著文教衛生這個口,可是又怎麼樣呢?大不了不當這個屁大的館長嘛。館長妻子跟丈夫同仇敵愾,兒子一出生就是她的驕傲,驕傲了二十多年,居然被人這麼羞辱了,太欺侮人了,這口氣怎麼吞得下去!他們對我叔叔跟呂佳薇的事早有所聞,以前也就是聽聽而已,私下裡偷偷議論而已,當著我嬸嬸的面,他們像所有人一樣,從來都把那些話壓在舌頭底下,不露一絲一縷。但現在,他們不想壓了,憤怒像火山溶漿一樣咕嚕嚕往外湧,這樣這樣,那樣那樣,我嬸嬸的耳朵頓時被灼痛,頓時燃燒起來了。

    10

    施淑英在1981年秋天那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裡,對陳白新進行了一場空前的聲討,她脆脆的帶捲舌的普通話再次嘹亮響起,飛絮一般,紛紛揚揚,點綴了小縣城許多人的生活。施淑英說,你老實說,你跟呂佳薇到底怎麼回事?我叔叔點上一根煙,靜靜地坐在那裡,慢慢吸著。施淑英上前一步,她說,你說不說,你跟呂佳薇到底怎麼回事?我叔叔抬抬眼皮,看她一眼,問她:你說是怎麼回事?

    如果十年前我叔叔採取這種態度,施淑英便只能後退半步忍下來,但現在是1981年,改革開放都搞兩三年了,施淑英可不是過去的施淑英,她又上前一步,直抵我叔叔的跟前,一隻手指幾乎戳到我叔叔的鼻尖,她說,這個家我嘔心瀝血,可你卻在外面搞腐化墜落,你摸摸你良心,你有良心嗎?啊,有嗎?

    我叔叔這會兒神色冷峻,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沒有搭理。

    施淑英蹦跳起來,她猛地提高聲調,以喊口號的分貝大聲說,陳白新,你太不要臉了,你有老婆有孩子,你還跟別的女人亂搞!你簡直跟流氓一樣你知道不知道?!啊,你知道不知道啊你這個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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