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14章 1991年夏天 (1)
    七幕話劇《櫻花淚》很快就在市電視台播出了,而且一次又一次反覆重播,直看得全市人民以為呂佳薇是一位比陳沖、劉曉慶、張瑜、張金玲都要出名的女明星。也就是在《櫻花淚》反覆播放的過程中,呂佳薇出嫁了,離開縣城不久,呂佳薇嫁給了市電視台的台長。49歲的台長新近喪偶,呂佳薇迅速接替了這個位置。

    那以後我差不多十年都沒有呂佳薇的消息,很奇怪,在《櫻花淚》結束在市電視台的大放光芒之後,呂佳薇突然銷聲匿跡了。但她的影子一直沒有退去,我知道,在我們陳家,每個人心裡都藏著呂佳薇,只是大家都不說,都不提。如果我叔叔想知道呂佳薇的去向,他不可能做不到。我叔叔陳白新已經從縣城調到市裡,他現在的身份是副市長。儘管市電視台的那個台長早已調省電視台了,但只要問一問,就有下落,可是我叔叔不問。他明顯地蒼老了,鬢角出現斑斑點點的白髮。

    我的叔叔,他實在太操勞了,當然如果他不這樣操勞,也不可能在十年間從縣委宣傳部長到縣長,到縣委書記,再到副市長。走仕途的人都知道,有沒有背景幾乎決定了你的發達程度與速度,有時候,某個人升為某重要崗位的領導,他的親戚、同學或者先前的同事也會一下子變得重要起來,不一定是他們自己覺得重要,而是其他的人,那個重要崗位上的領導的下屬,這些人腦子一轉,覺得重要,很重要,於是就會自覺地主動地充滿熱情地把領導的親戚、同學或者先前的同事關照起來,好像不這麼做就對不起領導,就不忠於領導。但是,我叔叔不是靠哪個親戚或者同學或者先前的同事,我叔叔靠自己,他自己一點點一步步地走出來,走到副市長的位置。

    我叔叔去市裡赴任之前,專門找我談了一次話,他對我很擔心。我剛結婚,但我不幸福,我有工作,但我不快樂。我叔叔是個言而有信的人,他果然在那年暑假把我調進了縣委報道組。能專門寫作,我以為是件快樂的事,但很快我就發現錯了。領導今天去哪裡,你得寫則新聞;明天開個什麼會,你得寫個報道。領導去的地方幹的事幾乎千篇一律,卻要寫得花樣繁多與眾不同;所有的會議幾乎一個面孔一種味道,卻要寫得獨一無二意義重大。天底下還有比這更無趣的事情嗎?我很快就慵懶了,應付了事,但我不敢再提調動。能調哪裡呢?我也說不清楚,也許哪裡都一樣,我到哪裡都抖擻不起來。這期間,阿果跟日本人做生意,他建議我去日本打工。我不去,日本是個欠了我們血債的國家,我還得點頭哈腰給他們打工,我不幹。我開始寫小說,一篇接一篇地寄出,卻沒有一篇變成鉛字。難道雜誌上那些登出來的小說篇篇都是精品嗎?不見得,陳詞濫調比比皆是!可我的小說就是發不出來。生活這麼不如意,我就去結婚了。我的丈夫齊天光,縣文化館館長的兒子,還是他,這就是緣分了。他已經從上海交大畢業,分配回省公路局。

    我騎著自行車去文化館借書,剛到門口,就碰到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子青年,有些面熟,就多看了兩眼。他也看我,臉不知不覺紅了,他搔搔頭髮,抓抓耳垂,一串動作忙亂而迅捷,讓人馬上聯想到孫悟空。我撲哧笑出來,這其實沒什麼可笑,換了平時我肯定不會笑,那會兒卻笑了,可能表情還很嫵媚燦爛,所以後來我老認為是我先勾引了他。他被我的笑鼓舞了,怯生生地問:你的名字是不是叫陳米?我說是。他眼珠子左轉右轉,還是有思想鬥爭,思想鬥爭的結果是進行自我介紹。

    我被這種無意間的邂逅撩起了興趣,呂佳薇說過我是個浪漫的人,於是我決定跟他往來,一往來就成了慣性,就結婚了。但是結婚後我很快發現了無趣,問題也許不在他,在我,他認認真真地做事,勤勤懇懇地上進,扎扎實實地過日子,而我卻覺出這其中的悶,具體悶在哪裡不知道,就是悶,小縣城的空氣彷彿都不夠我呼吸了。三十歲,我叔叔覺得這正是人生最好的時光,可是我卻整天無精打采的。我叔叔擔心的就是這個,他說阿米,你這樣下去可不行,時間很快的,你看一眨眼的功夫我都49歲了,快老了。我叔叔說著摸摸自己的頭髮,淡淡地傷感著。49歲對於男人來說其實還算不了什麼,況且這是一個49歲的副市長,按最通俗的看法,他的前景還是看好的,可他竟然有些傷感。

    我嬸嬸施淑英卻非常開心,她同我叔叔一起調到市裡,安排在市文化局。能夠回城裡去,她說她盼這一天都快盼瘋了。銅蛋已經考上大學走了,銅蛋這傢伙,猴一樣頑皮,可也猴一樣機靈,根本沒見他怎麼用心讀書,可是一考,他就考到清華大學去了。我嬸嬸挺為這件事自豪的,銅蛋能有今天,她至少有大半的功勞。銅蛋聰明這沒錯,但如果不是她整天追在背後逼他拿起書,再聰明的人也不可能上清華呀。現在麻煩的是鐵蛋,鐵蛋一連考了幾年大學,沒考上,我叔叔說實在不行,就算了,參軍去吧,或者找份工作做就是了。我嬸嬸不同意鐵蛋參軍,我哥哥阿果擺在那裡,她怎麼敢讓銅蛋再去?至於找工作,東看西看,整個縣城看不到適合鐵蛋的工作。鐵蛋是個沉默的人,小時候還有點生氣,可是越長大越沉默了,他身上的那麼點生趣像水汽一樣蒸發在歲月裡了。如果到了市裡,戶糧關係都搬進去,情況便會大不一樣,選擇的面大了,單位多了,條件好了,工作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所以我嬸嬸覺得一塊心病可以去掉,臉上都是笑。

    那天,市電視台曾在晚間新聞中播出過陳白新副市長上任的消息,很簡短,幾秒鐘的時間,一閃而過,不過我們一家人還是都看到了。1991年,能夠上電視還是件了不得的事,即便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一旦上了電視,馬上就有了神秘感和神聖感。那天晚上,我父親一夜沒睡,他比我嬸嬸更開心,但他不表現在臉上。他在床上翻過來翻過去,終於還是沒法睡著,便起來,坐在門檻上抽煙。黑暗中紅通通的煙頭一閃一滅,映出我父親皺紋縱橫的臉。十年前,當他在縣劇團門外拿著小刀抵住呂佳薇後,我叔叔就極少見他了。我叔叔心裡有氣。

    我父親的做法很愚蠢這是無疑的,他差點釀成一樁轟動全縣的大案,差點貽笑大方,差點斷送了我叔叔的前程。我父親從橄欖林中猛獸一樣衝出來時,他沒有想到這些,我估計他那時的想法再簡單不過,他只是要威嚇呂佳薇、阻止呂佳薇,讓呂佳薇從我叔叔的生活中退去。但是後來,他回過神來,明白了,十分後悔,也有內疚,所以他也不見我叔叔。從1981年到1991年,兄弟倆就這麼隔著,但我父親一天都沒有忘卻我叔叔,我父親從電視裡看到我叔叔,他看到我叔叔的軒昂氣宇,看到我叔叔的從容鎮定,也看到我叔叔鬢角上的白髮,所以他開心、興奮,也沉重。那天夜裡,他坐著抽煙,一直抽到天亮。

    第二天我父親要我帶他到市裡找我叔叔,我拒絕了。我叔叔剛上任,他忙,多少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處理。我父親說,我有事找他,這事也很重要。我問他什麼事。我父親想了想,說,我要告訴他,官當大了,心不能跟著大起來。我忍不住笑起,我父親肯去找我叔叔這令我高興,但我笑的不是這個,我是笑我父親的天真,我說,你就別操這份心了,叔叔是誰呀,他還能不明白?我父親白了我一眼,他好像還有話要說,但終於忍下了。我不願他們兄弟失過一次和解的機會,我說爸,過一陣吧,等叔叔閒下來時我再跟你一起去找他吧。我父親喉嚨咕嚕了一聲什麼,我沒聽清。那以後,我父親成了電視的忠實觀眾,我叔叔常常出現在市電視台的新聞中,這給了他鼓舞,他以為我叔叔既然可以出現在市電視台,便也可能出現在省電視台和中央電視台,於是所有的新聞節目,他都一個不漏地看,新聞的內容是什麼他不管,他只管尋找著我叔叔。

    我叔叔不喜歡我的無精打采,其實我自己也不喜歡。十歲那年,我聽呂佳薇說這世界是個大寶庫,可二十年過去這個寶庫尚未對我開放,我看到的好像只是一個大鐵桶,我被困在中央,四周陰森堅硬,找不到出口。不知道呂佳薇是否已經身處大寶庫中了,天下底總會有幸運者的,我從電視中就看到別人快樂而高尚地生活,大魚大肉,有車有房,有說有笑,而且這個國家那個國家飛來飛去,可是我還瘟雞般呆在小縣城裡,沒坐過飛機,沒坐過火車,連外省都沒有去過。

    在我叔叔到市裡上任後的一個多月,我接到呂佳薇的電話。她的突然出現與她的突然消失一樣,都讓我十分意外,心裡很久都平靜不下來。我在市裡的西餐館見到她,她還是老樣子,身上彷彿沒有多一兩或者少一兩肉,只是笑起來時眼角出現幾絲淡淡的細紋。你好嗎?還可以。你好嗎?過得去。這是我們見面後最先說的兩句話。十年一覺不是夢,我腦中浮起這個詩句,儘管有些酸腐,卻是確切的。她點了兩杯咖啡,一杯給我,一杯留給自己。我不是第一次知道有咖啡這個東西,外國的小說裡常有,外國的電影裡更多,但我是第一次喝咖啡,不得要領。

    我偷眼看看呂佳薇,然後學著她的樣子拿起小勺子,翹著手指頭,一下一下地攪動著。這個動作讓我想起當年,當年在東風生產隊知青點裡,呂佳薇沖煉乳給我喝。杯子裡出現了細細的泡沫,還有細細的波紋,一圈一圈的,恰似年輪。呂佳薇38歲了,她還是美麗的,這種美麗醇厚而久遠,散發著青草與秋葉相交織的感人肺腑的特殊氣息,但她畢竟38歲了。她告訴我她離婚了,但沒說為什麼,她也沒說這些年去了哪裡,做了什麼。我的好奇心蠢蠢欲動,但我不問,呂佳薇不想說的事,問也白問。我注意了一下她的穿著,她穿一身精白的韓國時裝,品質很好,款式很好,價位絕對不低,可見她活得不錯,這就好。我說,有時候,我會想你。

    她先是一愣,接著眼淚漫上來了,速度之快,簡直不像是從體內分泌出來的液體,而像是魔術師用眼藥水一眨眼間點上去的。她顯然想遮掩這種情感,便低下頭,過一會才抬起,嫣然一笑。她說,阿米,我也常想起你。話一說完,她突然嘴一咧,這下子眼淚沒止住,一下子滾落下來,滴到桌上的餐巾紙上,立即就暈開了。我沒想到她會這樣,她在我面前從來沒有落過淚,不覺得眼睛也濕了。當然她落淚的過程十分簡短,如同夏天的太陽雨,呼拉而來,剎時又嘎然而止了。然後,她還是笑起來,伸過手在我肩上拍了拍,說,阿米,你終於也是個大人了,真好。我抬手在額頭上摸摸,我豈止是個大人,我的額上已經開始出現一道道皺紋了。

    我後來告訴我叔叔,我說我見到呂佳薇了。我叔叔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眼皮抬都不抬。他的反應讓我覺得可疑。即便只是一般熟人,十年不見,十年沒有消息,總該有必要的好奇吧,他為什麼沒有?這事當然有些蹊蹺。我推測了一下,大約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呂佳薇從電視上見到我叔叔,知道了他的近況,於是打電話找到他;另一種是我叔叔在某個場合無意中得到呂佳薇的消息,於是他通過一個非常穩妥的方法找到她。無論哪一種,結論都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兩人又重新聯繫上了,然後呂佳薇正是從我叔叔那裡,得到了我單位的電話號碼,並且瞭解到我的情況。

    幾天後,呂佳薇再次打來電話,她叫我停薪留職到市裡去,她說,我正在拍一部電影,你來給我當助理吧。呂佳薇居然還在做演員,她居然拍起電影了。我猜測得到,一旦我去了,我父親將會有什麼反應,但我還是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了。我必須離開報道組,我必須離開小縣城,這地方再呆下去我要瘋掉了。

    呂佳薇正在拍的是一部香港武打片,叫《刺刀見紅》。故事很老套,無非是冤冤相報、不共戴天、你死我活之類的。我不喜歡這類電影,血腥味太濃了,人類也因此顯得太動物化了。我也不喜歡呂佳薇在電影中的形象,她扮演一個受盡凌辱而後奮起反抗的小寡婦,也是拳打腳踢刀來劍去的。呂佳薇柳枝似的身子跟武林高手的形象相去甚遠,但呂佳薇卻說這個角色對她很重要,她問:陳天祥,你聽到過這個名字嗎?

    我說,沒有。

    呂佳薇說,他是香港導演,很有名,上他戲的人都會紅。

    我說,那又怎樣?

    呂佳薇伸手在我臉上一摸,笑笑,說,你會見到他的。拍完《刺刀見紅》,他將馬上投巨資拍攝一部藝術探索片,準備參加國際影展的,女主角還是我。你給我當助理,也就得一直同他在一起工作了。

    我果然很快就見到陳天祥,矮矮的,胖胖的,油膩膩的,下巴與肩膀粘在一起,已經找不到脖子。男人不是要皮膚多白淨,也不是需要五官長得多端正,男人需要的是一種整體氣勢,一種從骨子裡不可扼制地穿透出來的高傲的、高貴的、智慧的、唯我獨尊的氣勢,而陳天祥則恰恰相反。呂佳薇把我介紹給他,呂佳薇說,這是我表妹,陳米小姐。陳天祥馬上咧開嘴,臉上都是笑,他說,陳小姐,你好呀,你好漂亮呀,你和呂小姐一樣都好好漂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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