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呂佳薇,但她不在,縣劇團的導演也不知道她去哪裡了,正急得團團亂,就差罵娘了。《櫻花淚》第一場匯報演出後,市文化局的領導對劇本提了一些修改意見,他們是行家,每一個意見都說到要害上。劇本是非改不可了,劇本一改,劇情、台詞都跟著改。眼見著到市裡匯演的時間一天天近了,可呂佳薇卻一個招呼都不打就不見了。導演問:阿米,呂佳薇不是跟你很要好嗎,她難道也沒告訴你去哪裡了?我連連搖頭,心裡挺焦急的,我不是替《櫻花淚》急,也不是替阿果急,我是替呂佳薇急,我怕她出什麼事了。我騎上自行車就往縣委宣傳部跑,我得去問一問我叔叔。
我叔叔不在,他到城裡開會去了,兩三天後才能回來。
這事有些蹊蹺,呂佳薇的不辭而別十有八九跟我叔叔有關,但這只是我暗地裡的推測,對誰我也不能說。
縣劇團的領導又等了兩天,還是不見呂佳薇,到市匯演是縣委下達的任務,他們不敢怠慢,便把呂佳薇的情況上報文化局,文化局又上報宣傳部。我叔叔很平靜地聽文化局局長說了事情的經過,他剛剛回來,行李還扔在車上,文化局局長就急沖沖地來了。怎麼會這樣?我叔叔點上煙,他抽的是大前門牌的煙,煙盒子跟飛馬煙有些相似,淡藍色的,畫著北京的一座樓房,那是著名的前門。我叔叔說,好好的,怎麼會突然不見了呢?他看上去比文化局局長還著急。
文化局局長說,沒聽說她跟誰有矛盾,呂佳薇人緣很好,從來沒跟誰吵過。那天上午她還參加排練,跟大家有說有笑的,中午就不見了,誰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我叔叔說,究竟怎麼回事呢?
文化局局長說,要不要派人到她家裡找找?
我叔叔說,暫時還沒這個必要吧,再等等看。
縣劇團的人只好等,他們先是等來《櫻花淚》必須提前演出一場的通知。日本那個跟我們締結為友好城市的地方,一行30人由他們的市長親自帶隊,專程到我們市裡訪問。市領導對這事很重視,除了準備讓他們看市容市貌外,還專門安排了一場晚會,上演歌頌中日兩國人民一衣帶水友誼的《櫻花淚》。
接著,縣劇團的人又等來呂佳薇的一封信,信中說她病了,闌尾炎開刀,請假半個月。導演扳著手指頭算了算,失聲叫起來,他說,半個月,市裡的演出趕不上了,這可怎麼辦?這事又上報文化局,文化局又上報宣傳部。這事非同小可,對外演出,就是國際影響,弄不好丟的不是縣領導的臉,而且是市領導、甚至是所有中國人的臉。我叔叔到縣劇團去了一趟,和劇團領導商量這個問題。既然是病了,總得尊重客觀事實,不能免強病人,但市裡的這場演出也絕對不能誤,不是有個B角嗎?就讓B角頂上來吧。B角除了當初AB角未最後確定下來前還抱著一線希望較真排練過,一旦成了B角,就洩氣了。呂佳薇像三座大山似的壓在那裡,她反正永無出頭之日,形同虛設。日本遺孤,見鬼去吧,她早已經跟這個角色道過再見,突然機會又從天而降,頓時慌了手腳。我叔叔很嚴肅地下達指示,他說無論如何、無論想出什麼辦法都得讓B角練出來,頂上去。
縣劇團裡燈光開始徹夜明亮了,劇團團長、副團長等都眼睛熬得通紅,堅守在那裡。而導演不但眼睛通紅,連嗓子也啞掉了,他必須不斷地給B角提詞,不斷糾正她的錯誤,喊著喊著,台上還是不得要領,急得他兩隻手像通電一樣不住地抖。
轉眼間《櫻花淚》上演的時間就要到了。劇團開赴市裡之前,在縣城再次舉辦一次匯報演出。劇場內照樣爆滿,大家都懷著好奇來看修改後的《櫻花淚》,如果當初有提過意見的,就更認真了,睜大眼仔細瞧著,看提過意見的地方是否改過了,是否按自己的意思改。第一幕日本遺孤簡樸而幸福地生活在中國,第二幕日本遺孤花枝招展地出現在櫻花樹下,再一幕再一幕日本遺孤越來越花枝招展,越來越頻繁地在兩國之間像天使一樣飛來飛去。還是那個人物,還是那麼讓人眼花繚亂的時髦洋裝,但是,這次,所有的人都失望了,不是對劇本失望,而是對舞台上的那個日本遺孤失望。如果當初呂佳薇沒有把這個角色演得活色生香,大家可能還可以看得津津有味,但看過就是看過了,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劇場內嗡嗡嗡的都是聲音,人人臉上都是不滿。
演出結束後,那個身材與長相與呂佳薇都有幾分相像的B角沒有出來謝幕,她在後台掩面而泣,說不演了,死也不去市裡匯演了。這事太嚴峻了。劇團裡不是沒有女演員,多得是,但這時候誰還能頂上來?光是那些日語就不是十天半個月能啃下來的。我叔叔覺得問題已經刻不容緩了,必須馬上解決,所以同縣委其他領導一齊上台來跟演員們握過手後他沒有走,留下了。他讓劇團的人圍成一圈坐下,群策群立,看誰有什麼好辦法。有人說到了這時候連神仙都沒有辦法了。有人說把呂佳薇叫回來也許還行。但馬上遭到反對,說劇本改了這麼多,呂佳薇沒有排練,她又不是神仙,也不行。
說話的人一個個火氣都很大,辛苦排練幾個月,馬上要派上用場了,好好的戲卻變得如此嘰嘰歪歪,這真是有冤說不出。此時他們光顧了說話和生氣,誰也沒注意到劇場最後一排的角落裡坐著一個人,那是個女人,女人是呂佳薇。呂佳薇今晚專程到縣城看《櫻花淚》的演出,她悄悄地來,沒有告訴任何人。大家都以為呂佳薇還躺在病床上,在漸漸康復中,而她卻來了。她從劇場最後一排站起來,慢慢走過來,小聲問:那讓我來演可以吧?她讓所有的人嚇了一跳,一下子都愣住了,倒是我叔叔最先回過神來,我叔叔很堅決地說,不行!你病了,開過刀,不行!但是其他人卻歡呼起來,如果在其它時候他們根本不敢這樣,不敢違背我叔叔的意思,可此時,他們忘記了還有一個縣委常委、宣傳部長在場。好幾個男演員跳起來,跑過去,把呂佳薇圍住,拉著呂佳薇的手大呼小叫。呂佳薇說,那就這樣吧,我來演吧。
離去市裡演出只有兩天的時間,呂佳薇重新回到排練場上,修改過的劇本她並不陌生,她當初就把新劇本帶走了,躺在病床上把改過的台詞一一背下來,剩下的只是與其他人的配合問題了。這兩天我叔叔幾乎天天出現在排練場上,你可以理解為他不放心《櫻花淚》,也可以理解為他不放心呂佳薇。我叔叔肯定自以為別人都蒙在鼓裡,以為人不知鬼不覺,事實上並不是這樣。劇團裡的人都是這方面的專家,一個似是而非的眼神,一個稍縱即使的表情,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而且因為男女主角是我叔叔和呂佳薇,就更讓他們目光炯炯。比如B角,她當初還不認輸時,眼珠子轱轆轆地像鬼影一樣緊盯著呂佳薇,她看到想看到的事情是情理之中的。不過也正是由於男女主角是我叔叔和呂佳薇,才沒有人敢公開地說,他們最多在私底下把一點點蛛絲馬跡拿出來邊咀嚼,邊嫉妒或者羨慕或者吃吃地掩著嘴偷笑。
縣劇團終於帶著《櫻花淚》去市裡了,我叔叔帶隊去的,臨行前,縣委書記、縣長接見了全體演員,重申了這場演出的重要性,而且表示,演出的那天晚上無論多忙,他們都一定會趕到市裡觀看。
日本的市長第一次到中國,所以客客氣氣的,我們的市長第一次接待他們,更是客客氣氣的。陪日本人看《櫻花淚》的不僅有市長,還是市委書記以及在家的市委五套班子成員。規格這麼高,是空前的。我叔叔因此相當緊張,在後台幾乎有些神經質地這裡查查,那裡看看,對主要演員叮囑了又叮囑。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的擔心純屬多餘,演出很成功,甚至比預先所能想像到的更成功。呂佳薇在台上如同一根金光閃閃的紅絲線,自如地優美地穿行遨遊,把整台戲串連得流光溢彩。掌聲持續不斷地響著,日本的那個胖胖矮矮的市長一邊拍著掌,一邊還翹起大拇指,滿臉是笑。我叔叔直到此時才長長鬆了一口氣。他對演出後神采飛揚地到後台來的縣委書記和縣長說,我總算完成任務了。
這一場演出後,縣劇團拉回縣裡繼續排練,沒幾天又再次去市裡參加全市匯演。結果可想而知,好評如潮。
縣劇團帶著市裡頒布發的最佳劇本獎、最佳美工獎、最佳女主角獎等一系列榮譽回來後,一直沉浸在歡天喜地中,縣委給他們開表彰會,給他們發獎金,熱鬧了好一陣。這些活動呂佳薇都沒有參加,匯演結束後,她沒有回縣城,而是直接留在市裡,留在她自己的家裡。舞台上她活蹦亂跳眉飛色舞的,哪看得出她是病人,剛開過刀?可是下了台,她馬上換了一個人,大口喘著氣,虛汗直冒,整個人麵條一樣軟綿綿的,站都站不穩。她身體還沒有復原,她得休息。我叔叔曾代表縣委去她家裡看望過她,回來後我向他打聽,我說呂佳薇到底怎麼樣了?我叔叔應付性地揮揮手說,沒事,快好了。
呂佳薇在家又躺了十幾天才重新來上班,她瘦了,臉色蒼白,眼圈浮腫。她已經幫不上我哥哥阿果的忙了,在她生病期間,阿果已經迫不及待地確定下女友。
阿果的女友叫劉貝貝,23歲,縣蜜餞廠女工,身上帶著甜絲絲的清香。劉貝貝給阿果的信中,先寫聽事跡報告時的激動心情,再寫報告會後對陳果的思念之情,接著她介紹自己:有荔枝一樣美麗的大眼,有橄欖一樣小巧的嘴巴,有奶糖一樣柔軟的耳朵。阿果被荔枝、橄欖、奶糖吸引了,他回了信,請劉貝貝同志於某月某日某時某分在縣百貨大樓門外見面,手中拿一張當天的報紙為標記。結果一見,阿果很滿意,差不多一見鍾情。在這之前,阿果已經在百忙的巡迴報告中抽出寶貴時間見過李蘭蘭、方英英、朱琴琴、宋芳芳、陳嬌嬌,但是阿果也就是見見而巳,見過之後,阿果挺喪氣的,怎麼都是這樣的女孩啊,嘴唇厚厚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塌塌塌的,個子矮矮的,皮膚粗粗的。
對此阿果心裡挺焦急的,他原先期望很高,沒想到給自己寫信的竟然都是這些可以進廢品收購站的。直到出現了劉貝貝。劉貝貝身材柳枝般修長柔軟,這一點與呂佳薇相像,劉貝貝皮膚豆腐一樣水靈白嫩,這一點也與呂佳薇相像,而且,劉貝貝的五官果真俱備了荔枝、橄欖和奶糖的優點。但是劉貝貝修長柔軟的身材之間、水靈白嫩的皮膚之下,卻與呂佳薇有著本質的差別。五官與膚質其實僅僅只是空殼,單單有這一層,女人是無法搖曳生姿的,關鍵是還必須充填進另外一些東西,那就是滲透每一寸肌膚的氣質,就是瀰漫每一個舉手投足間的風情。阿果忽略了這一點,儘管後來阿果對高矮瘦胖東南西北的各種類型女人有著入骨入髓的經驗體會,但是1981年,以他24歲的眼光,他還根本不能夠看透這一點。
我父親母親專程從幾十里外的花岐鎮趕到縣城,看過劉貝貝,他們沒有什麼可說的,這麼俊的女孩子竟然主動找上門來,看上了阿果,他們剛開始簡直不敢相信。我父親嘀咕了一句:這是誰家的孩子?如果是我的孩子,我不肯。我母親在一旁聽了,伸手就在他大腿上狠狠一擰,我母親說,呸,屁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