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10章 1981年秋天 (4)
    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出了個主意,請一級英模陳果同志在全縣做巡迴報告,這個方案送到我叔叔手中後,立即就被他否決了。阿果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這一點我叔叔很清楚,缺了腿少了眼珠後,他應該更不願意到大庭廣眾中拋頭露面了。但是我叔叔錯了,阿果何止是很願意做這個巡迴報告,他簡直是渴望,這個渴望促使他在一番深思熟慮後逕自找到那個出主意的副部長,繞來繞去說了很多話,其最核心的意思就是告訴副部長我叔叔否決這個巡迴報告並非本意,而僅僅是為了避嫌。

    我叔叔的大公無私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副部長出於對我叔叔的尊敬和對自己這個主意的欣賞,決定想方設法讓其付諸現實。他和阿果一起開始了具體而周密的商討,從報告的內容到時間地點都一一詳細研究。阿果半推半就,貌似謙虛實則急切,然後找到我叔叔。在我叔叔面前阿果沒必要再演戲,他說得直截了當:我要做報告!你不能阻攔我做報告!我叔叔十分吃驚地看著阿果,阿果也看他。最後是我叔叔在阿果那只變得又大變亮的眼睛注視下轉掉臉。最柔軟的眼珠子有時候也可以成為最銳利的武器,目光的交鋒中,誰先敗下陣來,往往便意味著誰先認輸了。我叔叔一轉開臉阿果就知道自己成功了,果然,當副部長把一級英模陳果同志的巡迴報告計劃再次遞到我叔叔面前時,我叔叔拿起筆,在那份計劃書上簽了同意。

    阿果很快就在全縣人民面前成為新一代最可愛人的化身,成為捍衛祖國尊嚴、保衛人民安全的代表,阿果失去眼珠子的空洞眼窩為他那些華麗激昂的語言強有力地佐證著,每一次說著說著,他都不會忘了選擇一個最佳的時機把那條殘腿隆重抬出,就好像是主角即將上場,光當光當鑼鼓先有聲有色地敲敲打打,將氣氛渲染到劃根火柴就能燒起來的程度,然後,就在這時,阿果猛地把左腿往前一伸,再把褲管往上一拉,失去體溫的冰冷假肢就在一片敬佩聲、感歎聲中赫然亮相了,十分撞擊人心。

    阿果到縣一中的報告是校長親自主持的,阿果走進會場時,校長要求全體起立,向英雄陳果同志行注目禮,同時毫不猶豫地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接下去還要從初一年段選出兩名品學兼優的少先隊員上前獻花和獻紅領巾。這個報告會是以校團委和少先隊的名義去邀請阿果的,我暑假時一來報到就成為少先隊總輔導員,開學後不久兼任團委副書記的任命又很快下來,而且,校長已經露出讓我任團委書記的意思了。學校派我去邀請阿果,而且還專門租了部小車把阿果接到縣一中。阿果挺得意,阿果現在簡直太得意了,他的得意隨著粗粗的呼吸從鼻孔中一股股噴出來,熱辣辣地烤人,牛逼哄哄地熏人。我去接他時,他還拿出一架小錄音機,叫我幫他把整場報告錄下來,他說,回去我自己也欣賞欣賞。我覺得這樣不好,我對阿果說你得收斂點,收斂點反而更可愛可敬更深入人心。阿果聽了很不高興,他用僅剩的那隻眼睛瞪我,他說,我還有什麼?我只有這些資本了,你還不讓我說,你想讓我憋死啊?我發現阿果手腕上戴的不是雙獅表,錄音機也不是我叔叔送的那架。我問阿果手錶呢?錄音機呢?阿果很不屑地撇撇嘴,他說,送人了。

    我明顯感覺到阿果變了,變得讓我陌生,也許我本來就沒有真正熟悉過他。我坐在學生中間,決定不把錄音機的按扭壓下。阿果在台上侃侃而談,青春呀,理想呀,抱負呀,奮不顧身呀,置生死於度外呀,總之都是這麼偉大的詞一個跟著一個從他嘴裡出來,他說得很自然,也很有激情,經過幾年部隊的鍛煉,他的普通話進步很大,舌頭捲動自如,說話也懂得使用一些手勢來強調。如果來做報告的是我不認識的人,我不瞭解他,那麼聽著那些頂天立地的事跡,我一定也會像在場的其他人一樣激動,甚至也會像其他人一樣眼淚簌簌往下流,但那個人是我哥哥阿果,我跟他一起長大,他曾經一封接一封地在給我的信中使用一些悲觀喪氣的語言,這些語言與他在台上所說的完全是背道而馳的。我想阿果肯定是有些病了,病在哪兒我說不清,不過人一不正常,往往就是某種病的表現。

    我也病了,我的病源也不知道在哪兒,反正我肯定自己是病了。你想,二十歲的女孩子,剛剛分配到全縣最好的中學,而且校長還特別器重特別照顧,少先隊總輔導員、團委副書記,接下來很快就會是團委書記,前途無疑很光明,縣一中裡那些年輕的同事流著口水所巴望的也不過是這些,可是我卻一日比一日地懨懨起來。首先我不想上課,我教初二語文,翻開語文書,我沒想到竟會遭遇那樣一群平庸之作,而且還得把它們當成範文,津津有味地教給別人。爬雪山時腰部中了子彈,疼痛難忍,可是穿上那雙特殊來歷意義非常的草鞋,頓時就忘了痛,頓時就健步如飛,他媽的居然這麼胡說八道,這麼胡說八道居然還選入課本,我很不屑,接著就開始厭倦了,每天上講台都提不起勁。

    呂佳薇對此不以為然,她說,人家寫得不好,你自己不會去寫?你去寫,把好的寫出來,你要是寫不出來,就好好認了,不要眼高手低地在那裡生悶氣。

    我說我沒想過寫文章,文章看看而己,看過之後,我沒想過自己也能寫。呂佳薇說,你怎麼不能寫?那些人有七隻手?有九隻腳?他們不也是人?他們能寫你怎麼不能寫?

    我怔怔的,有些恍惚。我也能寫?這個問題開始佔據我的腦子。我拿起筆試了一次,我寫阿果,阿果來縣一中做報告的場面,類似於新聞特寫。我把它拿給呂佳薇看。呂佳薇說,你把它留下吧,我也不懂,我叫別人看看。

    幾天後,這篇報道出現在縣報中,放在第一版的頭條。那些鉛字是由我寫的文字變出來的?這很神奇。我叔叔拿著那張縣報來找我,他比我更興奮,他說,阿米,真看不出來,你不簡單嘛。我隱約覺得這篇文章能登出來,而且登在第一版的頭條,應該與我叔叔有關。呂佳薇把它交給我叔叔,我叔叔把它交給縣報編輯,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不過我沒在這種細節上較真,我叔叔的興奮感染了我,能讓他興奮我很開心,我希望能夠持續不斷地給他更多的興奮。

    對於我,這真是非同尋常的一個事件。若干年後,我就是在《人民日報》、《人民文學》發表文章心裡都淡淡的沒有了波瀾,但是只要回頭一望,望到縣報上那篇不足一千字的特寫,當初它帶給我的所有不平靜的感覺就會一下子都回來了。

    我開始寫作,儘管這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寫作,因為我寫出來的東西是零碎的,是幼稚的,是大部份無法發表的,但我很投入,熱情很高,決心很大,產出很多卻很差的那種。上課之餘我留在空蕩蕩的教研組裡不再無聊地望著天花板發呆了,我鋪開紙,寫。但是我的那股懨懨感還在,而且幾乎是隨著越寫越起勁,它們就越來越沉甸甸地顯示出了份量。我跟我叔叔說我不想當老師,不想當少先隊總輔導員,不想當團委副書記或者書記,我說我不適應學校規規矩矩、週而復始的單調生活,不喜歡上講台的第一天與離開講台的最後一天沒有多少變化的平面式生活,我要調出去,離開學校。

    我叔叔低頭想了會兒,最後還是很堅決地搖了頭。他說,你才當了幾天老師?一輩子當老師的人他們都還安安心心、踏踏實實的,你才當幾天就要調走,這怎麼行?想了想,他又說,你這人做事就是這樣,情緒化,個人化,毛毛躁躁,你應該向呂佳薇好好學習。他這句話提醒了我,我決定迂迴一下,去找呂佳薇。我跟呂佳薇說我想調到機關去,最好去縣委報道組,我喜歡自由,當老師太悶了。呂佳薇眨眨眼睛,她說,你要調動找我幹嘛?我是縣長?是書記?是宣傳部長?是組織部長?

    我被嗆住了。有些事雖然只隔了一層薄紗,它們明白無誤地擺在那裡,彷彿昭然若揭,但要想捅破來,卻是需要勇氣的。人與人間總是常常存在著這樣的力量對比,它們是無形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卻又是堅實地、沉甸甸地存在著。我心裡嘀嘀咕咕地罵呂佳薇裝腔作勢,嘴唇卻抿得緊緊,不敢說出半個字來。我瞥了呂佳薇一眼,她倒是什麼事都不會擺到臉上來,這一點她甚至比我叔叔還強。她和我叔叔究竟是怎麼回事了,這個問號一直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好像隔著一道窗簾,那邊動靜很大,聲情並茂,我卻只能站在簾子的這一頭,猜了又猜,猜不出所以然。有時候我實在很想把簾子一拉看個究竟,但是我不能躲在一旁偷看,不能故意提前回屋故意撞上他們,也不能開口問一問我叔叔或者呂佳薇。一個經常到我住的地方去幽會的人,一個經常使用我床上用品的人,卻在我面前臉上平靜如水,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想想就氣人。

    我哥哥阿果現在真是紅得發紫,他的巡迴報告還在全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工廠、農村、機關、學校,到處都出現戰鬥英雄陳果的身影,響起陳果雄壯高亢的聲音。我相信阿果長這麼大累計起來說的話,還不如現在一個月多。

    自從阿果回來後,他一直留在縣城,一直住在我叔叔家。我叔叔很忙,早出晚歸,阿果也忙,晚歸早出,倆人根本見不上幾次面,但我叔叔很清楚阿果的那些動靜。阿果現在已經越過我叔叔的權力範圍,縣委書記接見過阿果,縣長接見過阿果,書記和縣長都異口同聲地說阿果是全縣人民的驕傲,並且鼓勵阿果把巡迴報告做好。整個效果已經遠遠超過阿果所預期的,他坐在台上俯視眾人,滔滔不斷,激情澎湃,阿果要把報告做深做透。

    伴隨報告而來的,是雪片般的信件。

    信都是年輕女孩寫來的,字很娟秀,話很滾燙,她們把阿果比做高倉健,比做阿蘭·德龍,發出內心的仰慕之情潮水一樣向阿果湧過來。看信成了阿果生活中一件幸福的享受,他咧著嘴,肆無忌憚地陶醉著。24歲的阿果,他已經把終生大事列入計劃了,他決定從成堆的來信中挑出一些條件比較好的見見面。

    我嬸嬸施淑英對這事挺熱心,她主動要求陪阿果去相親,但是阿果拒絕了。阿果讓我找呂佳薇,他說想求呂佳薇陪他去。這事我挺納悶的,幹嘛叫呂佳薇?若是我相親,叫上呂佳薇倒合情合理,阿果跟呂佳薇沒交情,甚至話都沒說過,憑什麼叫她?阿果把我拉到旁邊,他不想讓我嬸嬸聽到,他說因為呂佳薇漂亮,所以叫她去。我更不解,呂佳薇漂亮關你阿果什麼事?

    阿果說,那麼多女孩子,眼花繚亂的,呂佳薇在場,有個參照物,我才不會看走眼。

    我撲哧笑出聲,也就阿果想得出來,他要選貨,他把呂佳薇當成一個精美的樣品了。我覺得阿果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過他畢竟是我哥哥,不是一般的哥哥,是上過戰場,是少了一隻眼珠一條腿的哥哥,這種時候,我怎麼都該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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