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9章 1981年秋天 (3)
    這真是呂佳薇的夜晚。舞台上那個戰爭遺孤先是短暫的樸素打扮,那是在中國貧困而溫暖的生活,接著下一幕,她就已經花枝招展地出現在櫻花樹下了,再一幕她同樣花枝招展地重返中國,抱著養父母做感恩戴德沒齒不忘狀,眼淚飛了又飛,再一幕再一幕,她已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在中日兩國之間像天使一樣飛來飛去,把兩國人民的偉大友誼發揚光大、深情傳頌。以我閱讀了那許多小說的經歷,我可以斗膽說這是個蹩腳的故事,虛假,誇張,驚驚乍乍。但我得承認呂佳薇是出色的,她把一個造作的故事,演釋得出神入化。場上靜靜的,人人伸長了脖子向同一方向觀看著,眼中有淚光浮動,偶爾還有一兩聲抽泣傳來。而且,跳出故事不說,還得承認呂佳薇的舞台形象非常迷人,那一身日本女性的時髦穿著,喇叭褲緊身衣高跟鞋,花花綠綠,妖裡妖氣,把她勾勒得光芒四射,也足夠讓台下剛剛從藍灰色舊衣服中脫身出來的女人眼紅心跳。

    最不可思議的是呂佳薇在台上說日語。這個戰爭遺孤回日本跟同胞說日語,到中國又得把中國人的話翻譯給同行的同胞聽,所以嘰哩呱啦的,一邊還彎腰點頭夾緊腿走小碎步,煞有介事。呂佳薇沒有任何外語功底,奇怪就在這裡,演這個角色的B角直到現在都未將那些必須用日語說出來的台詞背下來,而呂佳薇卻已經可以非常嫻熟地又說又演了。

    演出結束後,演員們排列成行,拍著掌,掛著笑,而縣委和市文化局的領導則魚貫上台,跟他們親切握手,接著又合影留念。我很注意我叔叔把手伸向呂佳薇的瞬間,當我叔叔跟在書記、縣長等人的後面,從右到左,與演員一個個握手握到呂佳薇時,他還是照例微笑著,照例親切而不失威嚴地點點頭,照例只是蜻蜓點水般將對方的手一捏就放開,就伸往下一個。沒有任何特別和曖昧。甚至呂佳薇,呂佳薇也只是一如暨往地微微咧著她那抹得紅艷艷的嘴唇,輕輕笑著,不驕不躁,不卑不亢。

    我有點弄不准他們,我叔叔和呂佳薇。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搞錯了,但直覺又一而再地告訴不會有錯,我叔叔把一個女人帶到我的屋子裡,這個女人是呂佳薇。我幾乎懷著一種興奮與慌亂相交織的心情嚴守著這個秘密。秘密有時是一種財富,它讓人心裡充實。如果沒有名望沒有權力沒有金錢,只要能有秘密,生活也會比過去明顯生動有趣起來。不知道我叔叔憑什麼相信我一定會為他閉緊嘴,反正他堅定地沒有任何猶豫地把信任感給了我,甚至整個過程他都不叮囑一聲。連叮囑都是多餘的,這麼徹底的信任令我多少有些感動。如此一來我最好還是裝傻吧,我大大咧咧的,彷彿他們根本沒有雙雙來過我住的房子,我也根本不知道有這件事發生。

    就是在我嬸嬸面前,我也只能裝傻。

    我嬸嬸施淑英與先前變化很大,這個變化主要指外表。生過銅蛋之後,施淑英的臉上一下子冒出了雀斑,它們爭先恐後地在那張北方大臉上搶佔一席之地,以至於擠擠挨挨連成了十分壯觀的兩大片。而且,施淑英背往下彎了,肚子往前拱了,她站在那裡,渾身上下呈現出與優美的人體曲線完全相反的線條。施淑英對此是不介意的,她對自己身上許多東西都不介意,褲子裂一道縫、鞋子破一個洞、衣服上落幾個飯粒,如此等等。施淑英要介意的事太多了,銅蛋的頑皮,鐵蛋的孤僻,他們兩人的學習,還有一日三餐柴米油鹽,我叔叔反正是不管的,他不管已經成了習慣,哪一天他哪怕只是漫不經心地過問一下,都足以令我嬸嬸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我嬸嬸離開了麥克風,脆脆的帶捲舌的普通話已經失去作用,她只是縣文化館裡一名翻翻報紙就算工作的清閒幹部,剩餘的時間與精力都投入到兩個兒子身上去,每天操不完的心。我嬸嬸跟我叔叔同歲,39歲的陳白新臉色紅潤精神飽滿,舉手投足都洋溢著心理和生理都處於巔峰期的男人魅力,39歲的施淑英卻像一朵失去水分與養份的老花,蔫蔫地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鬆鬆垮垮。

    施淑英的另一個變化是她的娘家。她的父母早已從偏遠的小山村回到城裡,補發了工資,恢復了官職。施淑英對自己外表上的變化不敏感,但對於父母的這個變化,卻有異乎尋常的靈敏反應。她父母的際遇曾讓她低著頭夾著尾巴做人,即便是成了陳白新的妻子,她也是小心翼翼,她甚至在陳白新面前都十分克制地小心翼翼誠惶誠恐。但現在不同了,陳白新是處級幹部,而她的父親是正廳級,母親是副廳長,更關鍵的是,正廳級的父親和副廳長的母親,他們當年一同南下的戰友遍佈省市各要害部門的重要位置。施淑英知道自己熬到頭了,也該輪到她揚眉吐氣了。她對我叔叔說,我去找找我爸爸的戰友,請他關照你,提拔你。

    我叔叔一聽,當即臉上就掛不住了,我叔叔說,我陳白新從來是憑自己的真本事從最底層一點一點地做起來,又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我從來不要別人的關照,也不要別人無原則地提拔!

    施淑英說,呃呵,那麼多人都在求我父母幫忙,你倒裝得很有志氣的樣子嘛。

    我叔叔更不高興了,他說,別人要求他們求去,我不求,我不要他們幫忙!你就省下這份心吧,別走歪門邪道!聽清楚了,我不求人!

    施淑英覺得自己的一番好意被當成驢肝肺了,十分委屈。她已經委屈好多年了,心裡憋著一團火,如果說先前萬不得已她必須忍耐著,那麼現在,她還有什麼理由再讓自己窩囊?此時她正在喝茶,茶杯是一隻綠色的保溫杯,式樣新穎得整個縣城只有這麼一個,那是她父親開會的紀念品,她父親又送給她,她本來挺當寶貝的,但火氣一上來,就顧不得許多了,她把茶杯往地上一砸。她總算有機會發發脾氣了,為什麼不發呢?

    茶杯在地上發出十分沉悶的巨響,施淑英本來希望這個響聲之後,隨之而來的便是陳白新溫柔的道歉聲與撫慰聲,結婚這麼多年來,她從來沒有享受過被陳白新哄一哄的幸福,但沒享受過並不等於不該享受,不希望享受。施淑英在很盡興地把茶杯砸到地上之後,一直拿眼角餘光瞄著陳白新,她甚至已經在肢體上做好了準備,一旦陳白新上前來,扶住她,道歉或撫慰的話還未等說出來,她就會渾身一軟,整個人往他懷裡靠去。但是,陳白新沒有走過來,而是轉過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出了門,而且還把門重重帶上了。

    那天看過《櫻花淚》的第一場匯報演出,我嬸嬸施淑英在散場時一手抓著鐵蛋一手牽著銅蛋緊緊跟在我旁邊,好像有很多話要跟我說。我怕她問起什麼,在人群中鑽來鑽去走得很急,等到了劇院外,以為已經把他們拋掉了,正要鬆口氣,我嬸嬸卻突然出現在後面,她說,阿米,你怎麼不常常去我家玩呢?鐵蛋銅蛋都很想你哩。好像是排練好的,她的話音一落,鐵蛋銅蛋同時跑過來,抓住我的胳膊又搖又晃。阿米姐姐你去我家吧去我家吧。我說,好吧好吧,過兩天我就去。我嬸嬸說,過兩天是你叔叔的生日,我從來沒給他過生日,今年是第一回,你來吧。我點點頭,說,好吧好吧。

    兩天後參加我叔叔生日晚餐的除了我,還有阿果。阿果回來了,他穿肥大的褲子把假肢遮住,但那張變形的臉卻無法遮住。阿果只剩下一隻眼了,這隻眼古怪地撐著,又大又亮,裡頭閃出一道道藍色的幽光。阿果端起酒杯,用這一隻眼死死盯著我叔叔,他說,我敬你,叔叔,祝你生日快樂!

    我叔叔陳白新並不快樂,阿果出現在這個家門的那一刻,我看到我叔叔的臉一下子變了顏色。我理解他的震驚,阿果本來挺英俊的,打了幾年球後他的身架子槐梧偉岸,五官線條健朗,不知道有多少女生跟在背後暗暗地癡迷他,說他比日本的三浦友和還迷人。我如果不是先前去了趟廣西,見到過阿果的變化,也會對今天的阿果感到震驚的。

    鐵蛋銅蛋對過去的那個阿果沒什麼記憶,他們對只有一隻眼睛只有一腿的阿果充滿好奇,圍著他轉,瞅準機會在假肢上摸一下,在深凹的眼窩上摸一下。我叔叔呵斥著,但阿果卻笑呵呵的,他不停地說話,不停地大聲笑起來,可惜用力過度了,他的聲音讓人不舒服,他的笑聲令人發冷。

    我叔叔有生以來第一次過生日,這個生日因為阿果的出現而變得古里古怪了。

    阿果的安置問題成了一件大事,阿果是英雄,但阿果殘疾了,許多重要的工作不適合阿果,而不重要的工作也不適合阿果。阿果不要民政部門的安排,他提出自己的要求,他說在部隊他是開車的,車技一流,現在腿缺少一條眼少一隻,但他車技仍然一流,所以他要求繼續開車,堅決要求,他甚至非常任性地表示除了開車他不接受其他任何工作。

    民政部門很為難,沒有這個先例,殘疾人開車,哪個單位肯接收?

    這事最後是我叔叔定下來的,我叔叔說,行,阿果要開車,那就讓他給我開車吧。我叔叔已經有一部吉普車,是縣委分給他的,我叔叔經常要下鄉,他坐著吉普車在各個鄉鎮之間跑來跑去。

    民政部門更為難,縣委常委的安全也是一項重要問題,不是兒戲,出了事,他們擔待不起。我叔叔笑笑,很爽朗的樣子,他說,沒事,阿果他行,阿果是英雄,坐他的車我很光榮,就讓他開吧。

    阿果好像實現了什麼大理想似的興高采烈,但是他剛坐上駕駛位,我父親就出現了,我父親鐵青臉,他一隻手像劍一樣向阿果戳過來,他說,你給我下來!阿果不以為然,他熟練地把鑰匙****,把喇叭按動,手指頭在方向盤上歡快地跳動。他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開車了,重新坐到這個位置,有種劫後重生的興奮。但我父親不屈不撓,我父親進一步,他把車門打開,伸出手一把揪住阿果的胳膊,他說,你給我下來!

    我叔叔過來勸阻,我叔叔說,哥,讓阿果開吧,沒事。我父親猛地把我叔叔的手打開,在他的歷史上這肯定是第一次,他對我叔叔的畢恭畢敬突然嘎然而止,不要說別人,就是我叔叔都十分吃驚。你下來不下來?我父親聲音越來越高,他幾乎是喊,在離阿果不足半米的地方,他衝著阿果喊,臉漲得發黑。

    阿果依然坐著一動不動,他蠕動著嘴,他在惱怒,非常惱怒。我父親、我叔叔、我哥哥,陳家的三個男人之間出現了片刻的靜默,接著,我父親把車門往裡狠狠一摔,轉過身,急步走到車子前,往下一橫,他躺下了。你開吧,你開車把我壓死吧,有本事你就把我壓死吧!壓死我壓死我!他已經失控了,衝著天空大吼大叫,打雷似的。

    在這個炎炎烈日下,我父親創下了他個人生涯的許多第一,所有認識他的人都不曾見他這樣說過話這樣做過事。阿果有一句話很準確地評價了我父親的所作所為,阿果說,簡直像瘋了一樣。

    在我父親發瘋般的阻攔下,阿果終於開不成車了。我叔叔除了自己,也不肯讓別人來冒這個險。阿果不開車,一時也沒什麼事可幹,他只好閒在那裡,像只困獸一樣整天鎖著眉頭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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