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8章 1981年秋天 (2)
    我悻悻出來,出了縣劇團的大門。呂佳薇招人嫉妒這是很正常的,不過她們的嫉妒之中,好像還摻雜著另一種東西。什麼東西呢?我很想把這個問題弄清,但心裡一下子亂糟糟起來了,什麼也想不下去。縣劇團外面是馬路,橫穿過馬路是一片密密的橄欖樹林。橄欖樹多是這個縣城的最大特色,這裡原先只是個小鎮,小鎮的名字就叫橄欖。翻開中國地圖來找,以一種果樹為名的地方還不多,比如你找不到蘋果鎮、香蕉村或者荔枝市,據我所知只有橄欖被作為一個縣城的名字。這裡遍種橄欖樹,到處都是,估計當初就是因此得名的。先前縣城不在這裡,在二十公里以外的江邊,那裡富庶而且交通便利,卻連年被上漲的洪水淹沒,後來,就在我叔叔從花岐鎮提拔到縣文化局當副局長那年,整個縣城搬遷到了內陸的橄欖鎮來了。平地、蓋樓,橄欖樹被大片片地砍掉,但這裡的橄欖樹實在太多了,多到怎麼砍也砍不光,砍不盡,東一株,西一株,甚至還有縣劇團外那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我向橄欖樹林走去多少有些不可思議。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在深夜,在人跡罕見時,竟然獨自一人走向橄欖樹林,如果平心靜氣地想起來,我覺得自己根本不可能邁動雙腳,但那天夜裡,我卻去了,我沒有半點猶豫就沒頭沒腦地往橄欖林走去了。

    我在橄欖林碰到了我叔叔,他是從一棵樹後面閃出來的,攔在我前面,他說,阿米,這時候你怎麼一個人到這裡?

    我嚇了一跳,我本來走得無所用心,慢悠悠的,一口口地將橄欖枝特殊的清香吸進肺裡。突然有白影在一閃,白影定定在站在我跟前,發出我熟悉的聲音。我的叔叔陳白新,他這時候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這是我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接著,我發現橄欖樹後面還有一個白影,它是優美的、柔軟的、媚嫵的,同樣是我熟悉的。那一瞬間我沒有對那個白影做出正確判斷,我來不及,我叔叔就手按在我背上,推著我,他說走走走,我們回去吧。我叔叔把我推出了橄欖樹林,然後,到了馬路上,就各走各的了。

    回到屋子,我叔叔出錢為我租的屋子,我突然想起那個熟悉的白影來,她是呂佳薇。

    我給阿果寫了一封回信,1981年的這個夏天,我的哥哥阿果正躺在廣西一家醫院裡跟新裝上的假肢進行搏鬥。他情緒不好,但為了維護軍人最後的尊嚴,卻不能表現出不好,他得忍著,臉上堆滿革命樂觀主義。但給我的信中,他忍不住了,他說他完了,瘸了腿,這輩子都別想舒服做人了,所以有時候,他恨不得拿一顆子彈結束了自己。

    阿果籃球打得很好,但他書讀得不好,比我更不好,他幾乎對所有的書本都有股仇恨般的抗拒。恢復高考後第一年我們一齊去考,一齊沒考上;第二年再一齊去考,我上了師專,他的成績連中專最低錄取線都離十萬八千里。儘管我父親母親甚至我叔叔嬸嬸都認為阿果應該再去補習,再準備高考,持之以恆,最終總會考上的。但阿果卻及時地對自己下了判斷,他覺得書不是所有的人說讀就讀得了的,而自己也不能死死守在一棵樹上耗費青春與精力。他參軍去。14歲那年他就想參軍,沒去成,21歲,他以一個適齡青年,光榮入伍。他當汽車兵,駕著大輪子大斗篷的大卡車,轟隆隆地開來開去,震得地動山搖,訓練之餘還打籃球,阿果終於穿著軍裝打起了籃球,雖然阿果此時不可能再打專業隊了,但他畢竟還是在業餘中鶴立雞群一鳴驚人了。一技之長在部隊中總是很吃香,出人頭地也自然而然,阿果以參軍對他的人生做了一次突圍,此乃明智之舉幾乎已成定局。

    但很快他不能打籃球了,戰爭來了,軍人別無選擇。部隊浩浩蕩蕩地西去,上了前線。阿果還是開車,他的大卡車在廣西凹凸山路上顛來顛去地運士兵運武器彈藥,天上躲飛機,地上避地雷。阿果的聰明這時候充分體現出來,他的車技臻於完美,當戰友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時,他卻在膽大與心細的有機結合下,奇跡般地絲毫無損。要阿果不因此自豪是不現實的,二十出頭的阿果在一片讚揚聲中,也漸漸陶醉了。危機便這樣潛伏下來了。某一天,阿果隨著車隊出發,從這一處到那一處本來只需不到半天的功夫,但路走叉了,路出錯了,走在第一個位置的阿果看看車窗外與他家鄉差不多一模一樣的綠幽幽山色,突然意識到不好,他以閃電般的速度往前一用力,猛地踩下了剎車閘。但是,還是太遲了,車子的左前輪先是往下一陷,接著一陣巨響,阿果就失去了知覺。阿果沒有死,但比死還難過,他的左腿從膝蓋以下都爛了,血肉碎了一地,像絞肉機搾出的,一隻眼球也不知去向。

    我和父親曾因此去了趟廣西,阿果戴著軍功章見我們,他想做出無所謂的樣子,還跟我開起玩笑,說我怎麼一眨眼間就從醜八怪變成了七仙女,奇怪奇怪。但最後他還是流淚了,他淚流得很洶湧,止也止不住,嘴唇也一直抖著。我父親把他抱住,我父親說這沒什麼沒什麼,一邊說一邊老淚也下來了。只有我,我沒流淚,我坐在一旁看著阿果,我覺得挺幸運的,阿果還活著,真好,阿果親身經歷了一場戰爭,這多不容易,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機會經歷一場戰爭的,而他還能在炮火硝煙的縫隙裡幸運地活下來,我差不多想為阿果笑出聲。

    我叔叔本來也要來廣西的,但臨走時,上面來了通知,全省五講四美先進表彰會將放在這裡召開。講文明、講禮貌、講衛生、講秩序、講道德,心靈美、語言美、行為美、環境美,這是我叔叔一手抓的,抓出成效,抓出成績,於是他就走不了了。全省性的會議放在縣裡開,是對他工作的肯定與褒揚,他得認真籌備這個會,還得準備在會上做先進經驗介紹和接受表彰,他走不了。我叔叔買了一架三用機叫我帶給阿果。三用機是台灣貨,銀灰色的,還有一架雙獅牌手錶,也是台灣貨,都是前兩年走私來的,結實耐用,物美價廉。三用機和手錶阿果都沒有,但他拿到這兩樣東西並不高興,瞥一眼,淡淡地說,既然拿來了,就放下吧。

    一直到坐在返程的火車上,我才開始傷感起來,也為阿果擔憂著。我問父親阿果以後怎麼辦。我父親不吭聲,他叼著煙,一根接一根地抽,眼光虛虛地飄著。我父親從來都更疼愛阿果,對此我雖然無所謂,卻還是能夠感覺得到。阿果是唯一的兒子,以我父親的生活經歷與文化素養,他對此的重視是無可厚非的。但是阿果現在卻痛苦地躺在那裡,少了一條腿和一隻眼,未來的漫長日子變得十分不確定。

    我回到家一卸下行李就給阿果寫信,這個舉動是對當時我在他面前差不多想笑出聲的彌補與悔疚。我真的不應該那樣,阿果是我的親哥哥,我只有一個哥哥,可他缺腿少眼地躺在那兒,我卻還在不切實際地為他感到幸運,這實在太荒唐了。我後來一直反省自己的舉動,難道我不正常?難道我是冷血動物?難道潛意識裡我竟然仇恨阿果?呂佳薇把我的這些問號都掃到一邊去,她很肯定地告訴我,她說阿米,你只是浪漫。她認為我因為愛小說,於是被小說中的戰爭迷惑了,產生了嚮往,產生了羨慕,嚮往羨慕那種跌宕起伏充滿傳奇色彩的生活。誰知道呢,我居然羨慕了阿果,他那麼慘地躺在那裡,我居然還羨慕,看來我真是可笑地浪漫了。

    但我一定不是最浪漫的人,最浪漫的人是我叔叔。

    真奇怪,陳白新是多嚴肅的一個人,他臉上寫的都是一絲不苟的正兒八經,但他竟然不可救藥地浪漫著。

    最早提出要使用我住的這間房子的,就是我叔叔。他來找我,跟我東一句西一句說著不著邊際的話,我叔叔很少這樣,所以引起我的警覺,我以為在學校裡有什麼閃失,校長告了我一狀,陳白新作為長輩和領導,要來語重心長地對我批評教育。但是後來,陳白新說著說著有些拘謹起來,某一瞬間他甚至臉紅了一下,這在我眼裡是從來沒有過的,我腦子飛速運轉著,突然明白了怎麼回事。不是我犯了什麼錯誤,而是他,他正準備或者打算進一步犯錯誤,這個錯誤跟呂佳薇有關。

    就是從那天起,我常常留在學校。其實每星期只有六節課,這是校長對我的照顧,校長說不上課以後不能評職稱,這個虧太大了,上太多的課陳米你又太累了,你是少先隊總輔導員,你一星期上六節課就行了。縣一中歷史上第一次實行這樣的制度,就是讓少先隊總輔導員跟校長、副校長、團委書記們一樣待遇,只教一個班,每天只上一節語文課。以前我下了課備完課就出了校門回住處了,大家都這樣,教研室空蕩蕩的誰也沒認真教研。但現在,我堅持留在教研室裡,尤其晚上,晚上不過十點,我不回去。

    我租住的房子是一幢大房子中的一間,雖是如此,它又是相對獨立的,獨立在於它門的朝向,其餘的房子門都是開在院子內,而我住的這間,卻偏偏是朝外,像一群兄弟中脾氣特別古怪的一個,執拗地特立獨行。我叔叔對這一切瞭如指掌,他也有這間房子的鑰匙。真是處心積慮後的步步為營,我的叔叔以他的智慧為自己設計出一個安全可靠的安樂窩。而我,我再一次成為橋樑。不,不是橋樑,這次我是一個煙霧彈。

    一切都進行得如此不著痕跡,每次我回到屋裡,屋裡所有的東西都原封不動,不像有人來過,更不像有人在此劇烈運動過。我像狼狗一樣俯著身子伸長鼻子到處嗅著,到處看著,就如同捧著一本緊張曲折的小說,我渴望看到一個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情節。對於二十歲的少女來說,剛剛在屋裡發生過的場面是陌生的,而想像力又分明可以抵達。陌生卻又可以想像,這就足以令人心潮起伏浮想聯翩。自從判斷出那天晚上在橄欖林裡看到白影是誰後,我就很少跟呂佳薇見面,偶爾見到,看她的眼光也不一樣了,我怕看她,又想看她,好像她一下子變模糊了,變遙遠了,變奇怪了,我眼珠子轉來轉去找不到落腳點,心也慌慌的。

    呂佳薇卻很坦然,她正站在窗戶前練手風琴,這是她到縣劇團後才開始學的,已經有模有樣。看見我來了,她很高興,走近來拍拍我的臉蛋,說,阿米,好幾天沒來了,你怎麼樣,日子過得好嗎?

    《櫻花淚》的第一場匯報演出,成為全縣城人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到處都在問有票嗎有票嗎?橄欖鎮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鎮變成全縣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沒幾年,這裡人見過的世面因此就十分有限,雖然有電影,還有了電視,但實實在在地看到活人臉上抹得花花綠綠的在台上表演,還是令他們很興奮和嚮往。當然《櫻花淚》的第一場匯報演出輪不到橄欖鎮一般的居民,甚至也輪不到所有的機關幹部。能夠到來的都是縣城有頭有臉的人以及他們的家屬。這天晚上,市文化局的領導也專程被請來審看。

    我坐在第十排,座位的左邊是鐵蛋銅蛋,右邊是施淑英。票是我叔叔拿的,我叔叔把票給我嬸嬸,我嬸嬸叫上我,我們一起來了。我叔叔也來,但他不跟我們坐一起,他坐在第五排,那是領導的位置,在家的幾個縣委領導都來了,他們一整溜坐過去,像一道高高的山梁威風凜凜地聳立在那裡,令人望而生畏。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