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5章 1971年春天 (5)
    但這個皇后心裡卻不是十分愉快,她的不愉快不是衝著我母親,而是衝著我叔叔。我叔叔陳白新自從搬到辦公室去住後,幾乎就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家,忘記了有個老婆,還有兩個小兒子。我每次去那兒,施淑英就會使喚我,她說阿米,你去找找你叔叔,叫他回來一趟。這種跑跑腿的事對我來說當然不是什麼難事,但我去了也是白去。我叔叔有時在,有時不在,他在的話也不是清清閒閒地呆在那裡,通常他在開會,我從門外探進頭,探了半天,我叔叔光是忙著講話,看都不看我一眼,有一次好歹他看到了,出來問一聲什麼事,然後就不耐煩地揮揮手說知道了知道了,轉身又進去了,關上門。他說知道了,我當然就認為他知道了,但事實上他並不知道,因為最後他並沒有回去。我嬸嬸左等右等,沒等到人,挺不滿的,她叫我再去找。我再找,已經找不到人了,別人告訴我陳副主任下鄉抓春耕生產去了,陳副主任到縣裡開割資產階級尾巴的會去了。有一次,我終於在路上碰到他,他剛下鄉回來,褲管扎得高高的,上面還沾著泥巴,我拖著他就往家裡走,對我來說這是一個任務,我想把它盡快完成掉。

    我嬸嬸看到我叔叔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眼淚,眼淚從她的眼睛裡像一條小溪似的汩汩往外流。我叔叔卻不以為然,他說怎麼了怎麼了?他的態度顯然使我嬸嬸更加惱火,她嗓門一下子就提高了,她說,怎麼了?你還管我們怎麼了?你還知道我們會怎麼了?你還明白我們怎麼了跟你有關係?北方人的語言優勢這時候又體現出來了,她脆脆的聲音似一道閃電快捷而迅猛地劃過。

    我叔叔還是採取他一貫的守勢,我嬸嬸的那些話像風一樣從他耳邊輕描淡寫地刮過,不做任何停留,他把鐵蛋抱起,舉過頭頂轉一圈,放下,走到床前。銅蛋睡得正香,胖乎乎的,渾身都是奶香。我叔叔眼裡顯而易見地露出了欣喜,他俯下身子,伸出手,要抱銅蛋,但被我嬸嬸阻止了,我嬸嬸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地把他的手一打,接著就哭起來了。

    我叔叔直起身子,歎了口氣,他說,怎麼搞的,好好的哭什麼哭!

    我嬸嬸說,我哭我命苦,我就是死在這兒了,也沒人管!

    我叔叔說,你說什麼話呀,嫂子自己家裡的事都放下了,專門到這裡照顧你和孩子,你還這麼說,你這麼說對得起嫂子嗎?

    我嬸嬸說,嫂子是嫂子,你是你!你是丈夫,是父親,可你像個丈夫像個父親嗎?

    我叔叔說,我得工作。

    我嬸嬸說,就你會工作,沒有你地球就不轉了?花岐鎮就癱瘓了?

    我叔叔說,話不能這麼講,大家都在認真工作,為黨工作,為人民工作嘛。你想想,我們是黨的幹部,我們不聽黨的話誰聽黨的話?我們不全心全意為黨工作誰為黨工作?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什麼,頓時嚴肅下來,他指著我嬸嬸說,尤其是你,你是可教育好的子女,更應該自覺地努力改造世界觀,狠鬥私字一閃念,更不能拖後腿!

    我嬸嬸被這話嗆住了,她重重地咬著嘴唇,但眼淚還是止不住。這時候我母親適時地走上前,我母親把銅蛋抱起,放到我叔叔手中,笑瞇瞇地說,好哪好哪,快看看這個兒子,你瞧他多像你,這鼻子,這嘴巴,簡直俊極了。然後她又返身,拍拍我嬸嬸的肩,對她使使眼色,小聲說,白新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銅蛋這傢伙挺沒意思的,他本來睡得好好的,到了我叔叔手中,我叔叔一下子就忘記了剛才的不快,他笑起來,拿自己的腮幫了去蹭銅蛋。我叔叔腮幫子有鬍鬚,硬硬的,拉里拉雜的,也沒怎麼收拾,銅蛋在夢鄉中被蹭醒了,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哭起來。這還不算,他一邊哭,一邊又屙出屎來,稀拉拉,黃橙橙的。我母親趕緊過來接過銅蛋,我叔叔樂呵呵地去洗了手。這個臭小子!我叔叔說。屋裡的氣氛鬆弛了一些,施淑英眼睛裡也干了,她躺在床上,這一陣子她一直都是躺在那裡什麼事也不做,做月子的任務就是躺,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叔叔走過去,坐在她旁邊。我叔叔說,你一滿月就要開始工作,這一陣我挺焦急的,你聽聽那廣播,一個新手去頂你,話說不清楚沒關係,機器也弄不出清楚,老出錯。那可是個非常重要的陣地啊,錯不得!錯了就是政治問題啊。

    我嬸嬸很馴服地點點頭,她其實是個不錯的女人,至少在我看來,她沒有欺侮我叔叔,倒是我叔叔,有時候好像還真讓她有些委屈的。

    好吧,我叔叔站起來,你好好休息吧,我還有個會要開,我得去了,免得其他人等。

    我嬸嬸馬上臉又沉下來,她把我叔叔的手拉住,看看我母親,猶豫了一下,說,家裡沒錢了。你還有錢吧?

    錢?我叔叔挺為難的,他說,我不是給你二十塊錢了嗎?

    我嬸嬸說,那一點錢,哪裡夠?要買這個買那個,嫂子也一直幫著省省地花,可還是沒錢了。

    我叔叔低頭想了想,他說這樣吧,我現在身上只有三塊錢了,先給你留下,其餘的我再想想辦法吧。他在口袋裡掏了半天,掏出一疊錢,都是角票,每一元都方方正正地折成一疊,共三疊。我嬸嬸有點擔心,她說,那你呢?我叔叔笑起來,他說,我寫張借條,到會計那裡先借點吧,我一會兒就去借。

    如果我有三元錢,那是件了不得的事,我會認為自己是個富翁了,事實上即便三分錢我也不常得到的,我父母沒錢,他們常為錢發愁,我只是沒有想到,我叔叔也沒錢,他身上只有三元錢。

    當天晚上我回到家,在飯桌上把這件事對我父親說了。我父親飯正吃到一半,他猛地就把碗放下了,叼著煙斗啪叭啪叭地抽了半晌,然後起身,出了門。我問爸去哪裡?他沒有答。那天夜裡我父親沒有回來,第二天早上也沒回來。到了下午,他回來了,臉色青青的,渾身好像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再問爸你去哪裡了?他還是沒有答,只是解下腰帶,把長布捆成一團的腰帶慢慢展開,裡頭居然包著好幾張一元、兩元、五元、十元不等的錢。他說,你給叔叔送去吧。想了想又改變主意,他站起來,身子晃了晃,趔趄兩步,扶著牆壁才站住。他說,算了,你這丫頭毛手毛腳的,做事不可靠,還是我自己送去吧。

    在我的印象中,我父親從來沒有這麼虛弱過,也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的錢。這簡直像變戲法一樣,我父親消失了一夜零大半天,然後,突然之間,他回來了,病秧秧的樣子,而且變出了這麼多錢。

    10

    公社在電影院裡開大會,真正的大會,上千人參加。公社幹部去了,老師去了,花岐中學的全體學生和花岐中心小學的部分學生也去了。我也屬於部分學生之列,花岐中心小學只叫上文藝宣傳隊的十幾個人。

    電影院裡密密麻麻的,連過道上都站滿了人。會場外貼了很多花花綠綠的標語,上面大都寫著領袖的語錄,還有一些高昂激烈的口號,後頭加了很粗的感歎號。開會是件最無趣的事,不知道大人為什麼那麼喜歡會。我一坐下就開始東張西望,我想看看花岐中學的男生群裡有沒有阿果。我沒其它事可做,只好在人海中找找熟悉的臉,而阿果的臉是我最熟悉不過的。

    我沒找到阿果,花岐中學的男生湊在一起,他們跟阿果一樣臉上都長滿疙瘩,鼻孔下也都有一排嫩嫩的小鬍子。我的眼光從長著疙瘩和小鬍子的臉上掃過去時,突然有了意外的發現,我看到呂佳薇了,她不知怎麼的也坐在那裡。她好像也看到我了,嘴角上翹,微微笑了笑,眼珠子卻沒有轉過來。

    這個會是我叔叔陳白新主持。我叔叔很嚴肅地沉著臉坐到主席台上,看上去他挺不高興的。我叔叔單眼皮,他的眼白眼珠大面積被遮蓋住了,只露出小小的一部份,這使他常常讓人覺得他不好琢磨,不好琢磨就顯得有些威力。

    會場上先是亂轟轟的,很多人走過來走過去,偶爾還有人高聲喊叫著以便告訴熟人自己的位置。等到我叔叔用手拍拍麥克風,又餵了兩聲,大家一下子就靜下來了。同志們,我叔叔的聲音很洪亮,他以很洪亮的聲音介紹了國際國內包括花岐公社的大好形勢,然後語調一轉,說起了赤衛村、赤衛中學、赤衛中學的老師、赤衛中學的女學生。我拿著一根水紅色的塑料線與鄰座的一位女孩玩得津津有味,在手上互相別來別去,弄出各種幾何圖形。剛開始我真的不打算聽我叔叔說什麼,但後來,他的話斷斷續續進入我耳朵,我還是明白了,這個會是批鬥會,批鬥赤衛中學那麼對女學生耍流氓的男教師。這下子,我感到有趣了。看看周圍的人,他們的神情也不一樣。我叔叔開的會下面總是很靜,但今天卻靜得很特別,很多人都好像過節似的眼睛閃閃發亮。過了一會兒,那個男教師被推上來了,他脖子上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他的名字,他叫楊練天。

    我叔叔說,看看,他連天都敢練,他膽子有多大,簡直色膽包天了!

    轟堂大笑。我也跟著笑,不過我笑得有些不得要領。我叔叔接著一五一十地指出楊練天的所作所為,也就是他怎麼把一個叫丁小玲的女學生經常單獨留下來,怎麼以借給她教功課為名摸了她身上的這裡和那裡,等等。我的好奇心到此時才開始被真正激發起來。一個男的,他摸了女的這裡和那裡,噢--!

    我很想看看楊練天長得什麼樣子,他的五官成了最吸引我的地方。因為很多人都伸長了脖子,他們像一排排春筍似的擋在我面前。我只好站起來。但我還是看不到楊練天的臉,他低著頭,垂著手,軟綿綿的。我盯著他耳根看著,耳根旁的皮膚很嫩,粉紅粉紅的,有著花瓣般的質感,身架子也壯,他的歲數肯定比我叔叔還小。

    我甚至還想看看女生丁小玲。是丁小玲的父親帶著人衝到學校要打楊練天的,但丁小玲沒有到會場上。丁小玲長得什麼樣子?楊練天怎麼摸丁小玲的?楊練天為什麼單單摸丁小玲而沒有摸其他人?我腦子裡一串串問號像泉水似的往外冒,而且,我感覺到自己心跳得很快。

    如果仔細算起來,我青春的邊緣大約就與這場批鬥會重疊在一起。誰能想到呢,一場批鬥竟將我的情竇打開了。

    那天之後,我看阿果的眼光就不一樣了,高高大大的阿果,他說話的聲音沙沙的,粗粗的,他鼻孔下的小鬍子密密的,毛絨絨的,而且,他身上還有一股很特別的味道,這味道跟我一起跳斗笠的舞的女孩子們都沒有,呂佳薇也沒有。我跟阿果講話不由得要後退半步。阿果是男的,我對男的開始感到有些害怕。

    但我對我父親沒有這種感覺,對我叔叔也沒有。

    楊練天在公社的地下室裡關了一陣,我常跑到附近轉悠著,但每一次都只看到外面一道厚厚的鐵門,鐵門上有一把碩大無比的鑰匙。有一天終於鑰匙卸下了,鐵門打開了,裡頭也空了,沒有了楊練天。

    批鬥會後很久我才看到我叔叔,我很想向他打聽打聽楊練天和丁小玲,但還沒開口,臉就紅了。我叔叔打量著我,讓我原地轉兩圈給他看,然後他笑了。他說,不錯,阿米你變得好看起來了,看來是舞蹈給練的。

    我叔叔是不太經常讚美誰的,他總是皺著眉,好像對什麼人都不滿,對什麼事都不滿。我十歲那年第一次被叔叔陳白新讚美,他的讚美在我心底濺起的快樂是鏗鏘有聲的,一直到現在都伸手可及。但是第二天,他卻以完全不同的表情再次出現在我面前,他皺眉頭,說,阿米,你說實話,那包奶粉是不是你放在那裡的?到底是誰叫你拿來放在那裡的?

    我怔怔地望著他。我母親和我嬸嬸站在一旁也都怔怔的大氣不敢出。

    我叔叔突然舉起手往桌子上狠狠一拍,他吼起來了:說,誰叫你把奶粉拿來的?

    我沒拿!不是我拿的!我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叫起來,試圖將音量超過我叔叔,而且手臂還很劇烈地在空中舞了幾下。沒有人教我這樣,也沒有預演過,只是本能地我覺得唯有這樣才有出路。這是大難臨頭時的自救本能。

    我叔叔盯著我,眼光像刀子一樣。真不是你拿來的?他問。

    我一跺腳,我說,我沒有拿!沒拿!

    我叔叔轉過身看著我嬸嬸和我母親。我嬸嬸剛做完月子,不知是真胖還是發虛,整個人大了兩圈,有點像發酵過的麵團,她說,我跟你說過了,我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那個抽屜了,昨天我琢磨著準備上班了,所以去抽屜裡找舊筆記本,才發現了奶粉。我母親也趕緊說,我我我沒有拿過,我不知道奶粉是誰拿來的。我認識幾個人啊?就是有人拿來了,我敢接嗎?

    那誰拿來的?難道奶粉會自己長腿走到我家來的嗎?啊?我叔叔喘著粗氣,臉漲得通紅。你們,啊,你們聽著,這是糖衣炮彈知道嗎?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你們誰以後再敢拿別人的東西,就別怪我翻臉不認人!他惡狠狠地掃了我們幾眼,一轉身,抓起桌上的奶粉,雙手揪住塑料袋一扯,然後猛地往空中扔去。奶粉頓時散開了,像煙霧一樣在屋裡飄揚。而我叔叔則霍地站起,在奶粉紛飛中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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