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6章 1971年春天 (6)
    我把我叔叔發火的過程向呂佳薇大致描述了一遍,我不想多說是覺得有些傷自尊心,就連自己臨場的機智表現都不想多炫耀。

    呂佳薇靜靜聽著,沒有多問,不用問她也已經從我的表情、語氣中充分感覺到這事的嚴重性了。對不起,阿米。她說。你做得很對,不要承認,永遠也不要承認是你拿回去的,更不能對你叔叔說奶粉是我送的,可以嗎,阿米?

    我說好吧,可以吧。

    即便呂佳薇這麼聰明的人,我相信也她也萬萬沒有想到我叔叔對一包奶粉的反應會有如此強烈。我看到呂佳薇的臉色發白,眼睛發直,她愣愣地坐在那裡走神了很久。這件事之後,她讓我們排練得更狠了。

    來,你把身體很舒展地打開,對,打開,盡量打開。她說,女人的脖子是最美的一個地方,你想想天鵝--嗯,你沒見過天鵝,那你見過一般的鵝嗎,在池子裡游來游去的鵝,多美,它們的脖子,多美的脖子,長長的,高傲的,女人的脖子應該跟它們一樣。

    學校的排練已經結束,呂佳薇把我留下來,大房子裡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她說你再跳一遍,來,再跳。

    我的腳指甲裂過,每個都不同程度地裂了,血滲出來。我的五個同伴也有類似的情況,但她們誰也不像我這麼嚴重。我不時要停下來,把腳從塑料鞋裡抽出來,抱著看看,嘴裡一口口吸著冷氣。呂佳薇對我的這個舉動不以為然,她身上帶有膠布,帶有紫藥水,她說塗一塗,包上,好了,沒事了。來,再跳。

    我聽到大房子外面,我的同伴在奔跑歡叫,她們玩踢鐵罐的遊戲。我看到陽光正從屋簷的縫隙裡穿過,霧一般飄落下來。陽光此時是淡黃色的,一條條斜斜的淡黃色的柱子,上面浮動著飛蟲似的塵土,塵土是清晰的,透明的,實實在在的,伸手一抓,心裡很踏實,相信能抓到很多,但手掌張開一看,空空的,什麼都沒有。

    她說,來,再跳,你再跳。

    我遲疑地低著頭,看著我的腳,我的鞋子。我怕痛,皮肉痛是件難以容忍的事。我還心痛,為鞋子心痛。鞋子是我哥哥阿果退下來的,已經裂過一道口,用燒得通紅的火鉗子補過,補上去的塑料是從人字形拖鞋上剪下來的,墨綠色的,墨綠色在淺咖啡之上刺眼地醒目著。我穿男孩子的鞋子,這並不可恥,大家都穿,街上沒有出售女式塑料鞋,一律是男鞋,一模一樣的。我穿打補丁的鞋子也沒什麼可恥,打補丁是常有的事,衣服褲子鞋子,人人理直氣壯地打著補丁,甚至呂佳薇,呂佳薇的褲子也打了補丁,當然她的補丁打得工整有序,她的褲子在屁股部位有些磨破了,裡頭墊上塊布,然後用縫紐機一圈圈均勻地車出兩個相連在一起的半圓形的圖案。呂佳薇是城裡人,城裡人呂佳薇都穿補丁,何況我呢?問題不在這裡,問題在於一旦我把這雙鞋子提前穿壞了,我母親至少得為此狠狠把我罵上一天。

    我母親的心情現在挺不好的。

    阿果想去當小兵,全公社跟阿果一樣符合條件的一共有20名,阿果只是其中之一。體檢、政審、面試,一輪輪地下來,最後只剩下5個人,阿果還是其中之一。但小兵只招一名,阿果找了我母親,我母親找了我嬸嬸,我嬸嬸找了我叔叔。我叔叔說不行,我怎麼能帶頭走後門?萬萬不可能!

    我母親一下子眼淚就出來了。姑且不說以前陳白丁怎麼苦心苦肺地養大陳白新,單說我母親放下家裡的一切,到這裡給我嬸嬸伺候月子,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顧鐵蛋,料理銅蛋,整天忙得蓬頭垢面大汗淋漓的,這個恩,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報得起的。結果呢,結果一樁就在你陳白新手掌中把玩的小事,卻硬是萬萬不可能!

    當天夜裡我母親收拾了東西,回到自己的家。她的這一系列舉動都是與阿果一起商量出來的,然後她嚴格按步驟來執行。在我母親和阿果的設計中,只要我母親一走,我嬸嬸首先慌了手腳,我嬸嬸馬上要上班了,鐵蛋可以送托兒所,銅蛋送哪裡呀?兒子又不是我嬸嬸一個人的,我叔叔他能不聞不問不管不顧?他們像勝券在握的大將軍一樣在那裡等待著峰迴路轉,但第二天小兵招收的結果出來,去的是仍然不是阿果,而是花岐中學的另一名前鋒。說到底我母親和阿果一樣,都沒有真正瞭解陳白新。

    我母親和阿果的憤怒可想而知,他們都發誓死也不去陳白新家了,尤其是我母親,她簡直像是被誰欺騙了一樣,怨恨與悔恨差不多要把她整個人四分五裂了。鐵蛋是誰呀?銅蛋是誰呀?人家都不管你死活,你管人家幹嘛?你發神經啊!你不正常啊!你二百五啊!就在他們伴隨著眼淚鼻涕的罵罵咧咧中,我父親卻一大早趕到了我叔叔家,他把銅蛋抱回去了。我父親說,你們要上班,忙,一個鐵蛋都夠累了。銅蛋小,離不開人,我先替你們養著,等他可以進幼兒園時再回來。

    我嬸嬸沒有任何猶豫就同意了,當年鐵蛋也是這麼過來的,鐵蛋在我家裡生活了近三年。現在輪到銅蛋了。不過我嬸嬸也不免有些顧慮,她拿不準我母親會怎麼想。我父親嗓門一高,說,她敢怎麼樣?她難道還敢不帶銅蛋?!

    12

    公社文藝匯演馬上就要舉行。文藝匯演跟平時的演出可不一樣,平時演出可以把無論哪個舊節目重新端出來,端出無數次也無關緊要。匯演要全新的,一流的,這是與面子有關,更是與政治覺悟、革命立場、階級感情有關的大事。

    花岐中心小學這次有兩個節目參加,《東風吹戰鼓擂》和《我編斗笠送紅軍》。

    《東風吹戰鼓擂》不需要新服裝,軍衣、軍褲、軍帽、軍皮帶,我們學校以前排過很多這種類型的節目,現成的。海南婦女的衣服以前沒有過,按我們老師的意思,跳豐收舞的漢裝也能湊合,藍色大口褲,碎花短上衣,中間一個黑色嵌花邊的小圍兜。但呂佳薇堅決反對。呂佳薇說怎麼能湊合!不,不行!你們不想為花岐中心小學爭光嗎?不想花岐中心小學名揚公社嗎?這樣一個節目怎麼能湊合?說著說著,她臉漲得通紅,幾乎眼淚都出來了。我們老師說那沒辦法,沒有錢。呂佳薇就去找校長,她坐在校長的對面,前傾著身子,說了又說,說了又說,校長剛開始搖頭,有點不高興的樣子,但最終還是被她說動了,撥了錢。呂佳薇就拿著錢回了次城裡,自己挑布,自己設計,然後到花岐鎮上找到最好的裁縫,她每天都跑去看看進展,這裡怎樣,那裡怎樣,不停地挑剔,也不停地有新花樣。然後,她把海南婦女的服裝拿回來了,我們都哇地一聲大叫起來,抓著衣服不約而同地像青蛙一樣蹦跳著。至少我長到十歲,都沒見過那麼漂亮的衣服,比電影裡的還漂亮。

    我們每個人的嘴巴都快裂到耳根上了。呂佳薇說,怎麼樣,這麼漂亮的衣服你們是不是也該跳得漂亮?

    我們大聲喊起:是!

    呂佳薇要我們穿起服裝跳一遍,她說感覺感覺。我們七手八腳的很快換上海南婦女的衣服,然後互相看看,覺得自己一下子到了另一個世界裡去了,一個個嘴巴都咧得大大的,合也合不攏。萬泉河水,清又清,我編斗笠送紅軍。站在一旁看的老師很開心,啪啪啪鼓起了掌,說太好了太好了,這次一定把其他校都比下去壓下去了。

    呂佳薇卻不開心,她說,不行,跳得太僵了,不夠投入。說著,她也穿起了塑料鞋,式樣同我們一樣,那質地與色彩一眼能看出是從部隊裡弄出來的,只有部隊才有那麼好的鞋子。鞋子在她腳上有點大,腳尖一踮,後跟就一下子長出很多,把她的褲角往上頂去,頂出一個三角形的皺褶。她的褲子是草綠色的的,衣服是草綠色的,都是軍裝,我見到呂佳薇的第一天起她就穿著女兵的衣服,少了袖章而己。也許她有誰在部隊裡,所以她能拿到部隊的衣服。衣服寬寬大大的,她把袖口別起,把腰圍改小。她的脖子很長,手臂很長,腿很長,整個人有一種要往上飛去的感覺。吶,嗦,咪吶咪哆嗦吶嗦咪哆咪吶咪,哪哆哪吶嗦。她邊哼邊跳,跳得很投入,嘴角微微上翹,眉眼風情流淌,彷彿正在舞台上,下面睹者如雲。萬泉河水,清又清。這是詩歌中比興手法的運用。我編斗笠,送紅軍。這一句才是最精華的,需要重點突出的。送--紅--軍。

    第一段曲子到這裡,舞蹈中的六個人在"送"字在台前站在弧形的一排,背向觀眾,同時把腳尖一踮,雙手把斗笠一舉,然後在"軍"字時,又迅速地、整齊地往後一轉,又把腿一別,微側著身子,霍地坐下了,雙手仍然揪著斗笠的邊沿,不是用手掌抓住,而是用拇指、食指、中指,輕輕地、優美地揪住。多麼富有想像力的舞蹈語言啊,壯觀,華麗,起落有致,感人肺腑。而第二段,第二段到這裡時更加妙不可言,在"送"字時,六個人斜斜在站成平行的兩隊,斗笠從身體的前側橫向送出去,往前往上劃一條弧線,然後在"軍"字時,讓斗笠從頭頂上方猛然往下落,落到一半,又突然定住,定在胸前,而腳部,這是最關鍵的,腳原先是平踩地上的,在斗笠迅速下落中,左腳尖一用力,把整個人往上抬起,而右腿則往前舉起,舉在斗笠的下方。《紅色娘子軍》的電影劇照中,多少次出現這個造型啊,這個造型與常青指路的三人造型一樣,成了經典。呂佳薇只是一個人在跳,她一個人跳得比我們六個人跳得還壯觀,還華麗,還感人肺腑。

    我真的很難忘記這個場面,以後的一年又一年,這個場面無數次在我眼前出現過。以後呂佳薇老了,臉上的細皺紋漣漪般漾開了,但這一個呂佳薇卻定格下來,在我腦中成了永遠。

    大家呆呆地站在那裡,好一陣才回過神來,啪啪啪,啪啪啪,掌聲響得刺耳。呂佳薇回頭望望我們,她說,只有這樣跳,先把自己感動了,然後才能感動別人。

    我知道我,還有其他五個小女孩是永遠也不可能跳成這樣子的,我們不可能。

    但那天晚上匯演時,還是全場轟動,真正的轟動,掌聲差不多把屋頂都掀起來了。我叔叔也坐在觀眾席裡,公社文藝匯演是他工作的一個部分,每一次都要出席。某個動作的間隙,我迅速瞥了我叔叔一眼,他仰著頭,張大嘴,臉上堆滿了從未有過的暢笑,而且最後也是他帶頭重重鼓起掌來的。

    文藝匯演之後,挑選了十個最好的節目到全公社各個大隊去巡迴演出,這個主意是我叔叔出的。《我編斗笠送紅軍》是其中最重要的之一,每一場都是放在最後一個壓台,每一場都是火爆的掌聲。

    我,作為領舞,一夜之間全公社齊注目。

    我叔叔摸著我的頭,喜不自禁地說,呵,我們家的阿米還真有兩下子嘛,沒想到沒想到,真是沒想到啊!不過你們怎麼穿塑料鞋跳呀?

    我說,我們學校買不起芭蕾舞鞋嘛,芭蕾舞鞋很貴的。

    我叔叔擺擺手,他說,貴什麼呀,再貴也要買,這是宣傳毛澤東思想嘛。

    於是我們校長親自出馬,火急火燎地趕到城裡買回六雙水粉色的芭蕾舞鞋。多漂亮的鞋啊,鞋型呈弓狀,線條優美,粉色的鞋面是仿綢的,閃著點點光亮,鞋尖上有一塊梯形的橡膠,腳尖踮起來,柔軟,舒適,富有彈性,而鞋幫後拖著的兩條長長的帶子,猶如呂佳薇腦後的兩根大辮子,將它們在腳踝上交叉著繞來繞去,鞋子在腳上就固定了,妥帖了。

    所有的效果都是呂佳薇所預料的,而我叔叔讓我把教這個舞的女知青呂佳薇叫到公社去也是她所預料的。我叔叔向我打聽這舞是誰教的,我說是東風大隊的知青呂佳薇。我叔叔說呂佳薇?怎麼沒聽說過?她會跳芭蕾舞?奇了奇了,東風大隊還有這樣的人才?你去叫她來讓我見見。

    在見過我叔叔之後的第二天,呂佳薇進了公社文藝宣傳隊。進了公社文藝宣傳隊之後,呂佳薇很快就成為鶴立雞群的主角。呂佳薇排了一出《北風吹》,她跳白毛女,一個男演員演楊白勞。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年來到了。花岐鎮的舞台上呂佳薇無與倫比地蹦跳著,旋轉著,她那令人眼花繚亂的腳尖,成了花岐鎮的驕傲,成了花岐鎮人談論的中心。這個《北風吹》和花岐中心小學的《我編斗笠送紅軍》後來一起代表公社參加縣文藝匯演,接著代表縣參加市文藝匯演。

    呂佳薇成了在三大革命鬥爭中鍛煉成長的典型,報紙上登她的照片,還登描寫她的文章。呂佳薇除了到處演出,還到處演講,講她如何在廣闊天地中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又紅又專。

    《我編斗笠送紅軍》沒有誰教呂佳薇跳過,她是自己看電影,反覆地看,把動作一個一個記下來,然後偷偷練出來。《北風吹》也一樣。此事似乎有點匪夷所思,但後來,當我真正瞭解了呂佳薇,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十歲的時候,在我對世事所知甚少的懵懂中,竟糊里糊塗地為另一個女人做了一回橋樑。這個女人費盡心機地通過我,穩紮穩打,步步為營,終於順利到達目的地,獲得了她需要的一切。這是1971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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