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3章 1971年春天 (3)
    我家裡每天端上桌的都是地瓜米,還有鹹菜。即使過節,黑黃色的地瓜米也依然不會少,最多稀拉拉雜夾一些白米飯,最多鹹菜旁邊多出幾片紅燒肉而已。麵粉是要用糧票買的,而我家是農業戶,沒有糧票。麵粉拌豬油和白糖炒過之後這麼好吃,我先前想像不到。我相信我叔叔也未見得能想到。我叔叔陳白新是國家幹部,他有糧票,但他總是把糧票盡量省下,悄悄遞給我父親。我父親有了糧票他也不用,他把糧票藏起來了,一張張方方正正地疊好,藏到我母親找不到的地方。如果我有膽量向父親提出建議,建議他將糧票拿去買麵粉,拌了豬油白糖炒來吃,我估計我父親是會舉起扁擔劈我的。

    十歲那年,我從呂佳薇那裡吃到有生以來最美好的食物,我以為那已經是世界上最極致的東西了。但呂佳薇不以為然,呂佳薇告訴我,這個世界是個大寶庫,還有很多東西,無數的東西比這個更美妙,比這更精彩,所以才讓人慾壑難填。

    那天我從呂佳薇那裡學到一個詞:慾壑難填。後來我越想越覺得這個詞含義非同尋常,這個詞像女巫一樣躲在陰影裡、黑暗中,亮著賊眼,閃著賊光,總伺機出來咬上一口,揣上一腳。它是揮之不去的,它與人終生相伴。

    就在我坐在東風生產隊知青點裡,吃著豬油拌白糖炒的麵粉的時候,我嬸嬸施淑英正腆著大肚子在花岐公社的辦公樓裡上上下下急急尋找著我叔叔陳白新。見到老陳了嗎?沒有。看見陳副主任了嗎?沒有。知道陳副主任去哪裡了嗎?不知道。最後是上完廁所慢悠悠回來的公社革委會秘書小鄭說,陳副主任下鄉了,去赤衛村。赤衛中學有個民辦教師對女學生耍流氓,學生家長糾集了一群人到學校去打起來,分管文教這個口的副主任接到消息後立即就趕去了。

    赤衛中學是赤衛村的戴帽中學,離花岐鎮有十來公里的路。我嬸嬸望望天色,天邊正有晚霞綢緞般一層層鋪展著,熱烈燦爛,漫無邊際。她已經生過一個兒子,兒子三歲了,叫鐵蛋。在這個紅霞滿天的黃昏,她預感到打算取名為銅蛋的第二個兒子即將到來。

    而她的丈夫陳白新卻不見蹤影。

    我嬸嬸施淑英是北方人,說一口脆脆的帶捲舌的普通話。我們這裡平時是不說普通話的,說土話,連我叔叔在大會上做報告也是用土話。土話的發音都靠前,很多是舌尖音,我們的舌頭可能因為很少使用,一直閒置在那裡,所以就特別僵,硬梆梆的,捲不起來。我嬸嬸於是在我們中間就十分與眾不同。我嬸嬸是南下幹部的子女,她的父母都是從北京學校裡出來的,打著快板跟解放軍隊伍到了上海,1949年又不約而同聽從號召,報名參加南下服務團,然後相識相戀結婚生子,都在各自部門有了一官半職,後來又都被查出一些歷史問題,於是就一起被下放到邊遠的山區小縣勞動。

    而我嬸嬸施淑英卻沒有隨父母走,在父母被查出問題之前,她已經報名上山下鄉,獨自一人來到離省城僅一個多小時路程的花岐鎮落戶。施淑英以她出色的普通話很快就成為一隻千里馬,她來到公社廣播站,讓花岐鎮人民都聽到她那脆脆的聲音。就是在這時候施淑英認識了我叔叔,我叔叔當時可不是只有一兩個姑娘喜歡他,非常喜歡他,但我叔叔最後卻娶了施淑英。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選擇,施淑英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施淑英與她的父母不一樣,況且我叔叔在施淑英父母下放之前就已經與施淑英確定了戀愛關係,所以我叔叔覺得他怎麼都應該娶施淑英。按我最粗淺的看法,施淑英實在不算個漂亮的人,她有一張扁平的北方人的大臉,兩頰紅撲撲的,像一對桔子。

    躺在花岐衛生院特別為她在二樓僻出的一個單間裡,施淑英臉上卻失去了往日的紅潤。

    她是在半夜被人送進來的。女人的預感是件多麼奇妙的事情,施淑英本來多少帶一些僥倖的心理,希望能挺一挺,挺過這一晚,但是,半夜裡,她還是肚子突然一絞,像有人用一把利器將她的五臟六腑猛地一挑,徹骨的疼痛中她醒過來了。

    半夜,夜深人靜,三歲的鐵蛋兩手舉在頭頂做投降狀,很無邪地睡熟了,住在公社院子裡的幹部和他們的家屬也都沉沉入睡,只有我叔叔,他還留在偏遠的赤衛村。

    29歲的公社革委會副主任,我叔叔那時候還多麼年輕。

    公社革委會主任楊長工是在掃盲班裡粗粗滾一下就出來的工農幹部,認的字加起來大約也不會超過我。我在公社院子裡常見到他,他是個憨厚的長者,有一張老農般皺紋縱橫的臉,常沒來由地掛著笑,一種沒有任何內容的笑。他的臉與我叔叔陳白新放在一起,一下子就讓人看出了智商的差距。我叔叔的地位因此就可想而知,我叔叔是第一副主任,他說出去的話,在別人看來,基本上就等於這個公社的最高指示了。我叔叔走在街頭,一路走一路有人跟他打呼招,用一種與我父親十分類似的恭謙態度。而我叔叔一旦坐到主席台上,揮動手臂,滔滔不絕地做起報告,下面打毛衣的、交頭接耳的人,馬上就會收起手中的活,正襟危坐,認真靜聽。我叔叔這個位置上的人,在後來許多傷痕小說裡,其形象都是猥瑣下流的,打砸搶、收刮民脂、****女人等等無惡不作。但我知道這是另一俗套了,我的叔叔陳白新,他身為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分管著文教衛生系統的幹部和全公社上千名的知青,但他行直立正,有口皆碑。

    我嬸嬸在她陣痛發作時,舉目無親,她那能夠把舌頭捲得比她更脆更好聽的父母,正在邊遠的山區小縣裡做著回省城甚至回京城的美夢,他們實在無暇管一管花岐公社廣播員施淑英。這個萬籟俱寂的春天夜晚,我嬸嬸只好在陣痛的間隙,蹩足勁扯起大嗓門叫道:來人,快來人送我上衛生院!

    公社幹部住的是低平的木板房,木板不隔音,我嬸嬸施淑英帶捲舌音的喊叫幾乎把所有人都驚醒了。馬上有人披著衣服過來,馬上就有人推來了板車,馬上有人一路小跑著把我嬸嬸護送到衛生院。從公社到衛生院僅僅五六百米的路程,但銅蛋性子太急,銅蛋根本等不及到衛生院,就自作主張跑出來了。銅蛋生在板車上。

    我叔叔第二天傍晚才回來,背著軍用挎包,挽著褲管,洗得發白的解放鞋上沾滿土。公社革委會有輛鳳凰自行車,幾個正副主任下鄉本來可以輪流騎,但我叔叔從來不騎車,他走路。他說自己最年輕,理應享受在後。在回公社的途中,他已經聽到兒子銅蛋的來臨。當時他只是輕輕哦了一聲,沒有人從他臉上看出高興或者不高興的表情,我叔叔的思維顯然還停留在民辦老師玩弄女學生一事中。這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貧下中農把子女托付給學校,而學校裡卻出了這樣的敗類。我叔叔先找楊主任匯報,接著把其他幾個副主任召來,專門開了一個會,討論對此事的處理方案。然後他才起身,他對我說,阿米,走,我們一起去衛生院。

    在我叔叔抵達衛生院之前,我的父母早已出現在那裡。我父親陳白丁一得到消息就把我從被窩里拉起來,他說你去叔叔家,把鐵蛋照看好。然後他就先趕去了,我母親則留在家裡,把養了大半年的兩隻母雞先殺掉一隻,煮好,放在罐子裡,提到衛生院。

    看得出我叔叔對銅蛋十分喜愛,這種喜愛多少包含了一點內疚的成份。他把銅蛋舉起來,對著窗子看了又看。長得像誰?阿米,你說他長得像誰?他笑瞇瞇地問。我搖頭,那麼小的一團,五官都粘在一起,簡直連人都不像嘛。

    我嬸嬸施淑英在無限的疲倦之中,仍然拿出足夠的力氣來製造了一系列貶義詞,貶義詞潮水一樣向我叔叔湧過來,他苦笑著,沒有吭聲。

    在我十歲的時候,我對男女之事是沒有任何概念的,我甚至也沒有想過為什麼一個人會在另一個人的肚子裡,然後有一天,他又突然生下來,小豬似的渾身通紅,毫無目的地划動四肢,還閉著眼睛滿臉皺巴巴地哇哇哇哭。

    呂佳薇對銅蛋出生的興趣超過了我,呂佳薇18歲了,她看來什麼都懂。

    呂佳薇拿了一包粉狀的東西讓我送給我嬸嬸,我以為是炒麵粉,豬油拌白糖炒的麵粉,細看,又不像。透明的塑料袋裡,那些粉末是米黃色的,隔著塑料紙揉一揉,還有點綢緞般的光滑。我問這是什麼?呂佳薇說:奶粉。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奢侈的東西,我捧著它,心裡彭彭跳著。

    呂佳薇說,你不要說是誰送的,你只要把奶粉拿到你叔叔家,悄悄放下,就行了。

    呂佳薇在這句話一說完,就轉身,從床底下又拖出箱子。這次她拿出來的不是炒麵粉,而是一個小鐵罐,她把小鐵罐撬開,從裡頭倒出一股白色的液體,然後再用開水一沖,遞給我,她說,來,你喝了,這是煉乳。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拒絕送這包奶粉了,當甜到骨頭裡去的煉乳順著食管進入到我胃裡的時候,我覺得生活中又有一扇美麗的窗子被打開了。這世界的確是個大寶庫啊!我的兩眼炯炯閃亮。

    我母親已經搬到我叔叔家住下,照顧鐵蛋,照顧銅蛋,照顧我嬸嬸施淑英坐月子。我叔叔家只有一間房子,所以我叔叔陳白新索性就捲了床被子,睡到辦公室了。毫無疑問他喜歡這樣,這樣他更可以沒日沒夜地開會看文件寫材料了。

    我到叔叔家,若無其事地逗逗鐵蛋,看看銅蛋,跟母親說說話,對嬸嬸問聲好。我嬸嬸施淑英正準備給銅蛋餵奶,她把左邊的衣襟撩開了,露出大奶,奶大得活像一隻排球。我看到胖乎乎的銅蛋撅著嘴很貪婪地咬住球頂部一個咖啡色的鈕,啪噠啪噠,嘖聲奇大。他在這邊吃著,那一邊,我嬸嬸右邊的衣襟上很快就暈出一塊濕痕,而且很快濕痕就越來越大,接著就有水一樣的液體往下淌了。嬸嬸乾脆把衣襟都掀起,勾著下巴把衣角夾住,又拿過一塊布一把將右邊的大球壓住。

    我怔住了,呆呆地看。我很奇怪施淑英怎麼突然胸前會冒出這麼兩隻大球,以前我可能不太注意看她,可如果以前她胸口上也端著這麼大的兩團肉,我一定會發現的。

    我嬸嬸無意中抬頭看了我一眼,笑了。她對我母親說,嫂子,阿米還很傻呀。

    我母親說,就是了,這野丫頭還什麼都不懂。

    我嬸嬸說,她還沒開始發育吧?

    我母親說,早著哪,你看她癟得跟一根木棍似的。

    我嬸嬸就笑起來,很曖昧的樣子。我不喜歡她的笑,她的笑好像有一股子怪怪的味道,我說不上怪在哪裡,反正我不舒服,臉也紅了。

    銅蛋上面吃得正歡,下面就跟著通暢起來,不僅灑了一泡尿,還拉了屎。我嬸嬸連忙招呼我母親拿紙擦,拿尿布換。看她們手忙腳亂的,我知道我該行動了。就像呂佳薇所說的,我把奶粉悄悄一放,然後,走了。不過我不是一般的放,而是拉開抽屜,把奶粉重重往裡一塞,扯過一旁的報紙罩住。這一系列的動作十分敏捷流暢,等到我母親在銅蛋的屁股上重新擱好了一塊乾淨的破布,我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在我整個童年時代,這可能是最驚心動魄的一件事了。我上樹,我下河,我踢鐵罐,我打乒乓球,我甚至還常常瞪起眼睛、挽起袖子跟人打打架,用又長又髒的指甲把對方的臉劃出一道道血痕,這些事我都是肆無忌地做的,我比男孩子還野這無需瞞誰,我曬得像猴子那麼黑這也不必做任何掩飾,只有這件事,送奶粉這件事,我不能告訴任何人,我得又緊張又興奮地藏著掖著這個秘密。呂佳薇反覆叮囑,她說,如果你叔叔知道了,問起,你先別承認,以後看情況再說。

    我點點頭,煉乳在我胃裡仍然溫暖地放射奪人魅力,我點點頭。

    我父親曾經說,做人信義是很重要的,頭可斷血可流,答應別人的事也不能反悔。我父親是個話不多的人,他很少說話,但偶爾說的話,比如這一句,他鄭重其事地說的話,就十分有稜有角地突顯在那裡,讓我很難忘記。

    呂佳薇對我嬸嬸施淑英的興趣也超過了我。施淑英當然不止呂佳薇一人感興趣,施淑英帶捲舌的聲音每天都在花岐公社的上空飄蕩,施淑英就像李鐵梅、阿慶嫂、喜兒、吳清華一樣,成為公社社員人人仰望的對象。

    阿米,你喜歡你嬸嬸還是喜歡你叔叔?呂佳薇問。

    我覺得這不是一個多好的問題,我自己的叔叔,我自然是喜歡他。

    阿米,你叔叔喜歡你還是你嬸嬸喜歡你?呂佳薇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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