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2章 1971年春天 (2)
    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我看上去渾身沒有幾兩肉,簡直皮包骨頭,骨頭在皮下猙獰地凸起如座座小山丘,但我總在動著,不停地沒完沒了地動著,精力永遠也揮霍不盡。而且我的飯量奇大,我每天吞下的飯量已經接近我父親的了,可是我的個子還是像一塊沒有發酵起來的麵團,幹幹的,癟癟的,十歲了,甚至沒有八歲的個頭。

    我叔叔陳白新有一次皺著眉頭盯了我半天,幾乎有些不耐煩,他說怎麼搞的,這孩子怎麼瘦成這樣?

    我父親很抱歉地笑笑,我父親陳白丁顯然對他的弟弟過於畢恭畢敬,不要說我母親,就連我在一旁看了,心裡也不是滋味。

    陳家這一脈延續到陳白丁陳白新時,差點斷了香火了。陳白丁陳白新的父親在蔣軍從北邊嘩嘩敗退來時,被抓去當了民夫,日夜搶修機場。蔣軍想把這裡當成他們最後堡壘,再賭一賭,搏一搏。但機場修了一半,解放軍就追來了,浩浩蕩蕩的鐵流,風馳電掣,勢不可擋。蔣軍只好又往南逃,逃過海,到台灣去。我的祖父老陳被指使著一起走,所有的民夫都被刺刀抵著一起去台灣。但老陳不肯走。我的祖父老陳心裡惦念著妻子和兒子,他兩眼轱轆轆地轉著想找機會溜走。他以為憑著自己對地形的熟悉最終可以逃走,但他逃不走,一顆子彈流星一樣呼嘯著劃破空氣穿過腦袋,老陳甚至來不及叫一聲,就永遠留在僅修了一半的機場上了。老陳的妻子,我那據說十分俏麗端莊的奶奶得到消息後當場暈倒,三天後,她非常愚蠢地用一根麻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那年我父親陳白丁15歲,我的叔叔陳白新7歲。

    陳白新還不到我這個年齡就失去了父母,是陳白丁,我的父親,他的哥哥,把他養大。陳白丁15歲就牲口似的幹著全部的農活,卻把陳白新送進學堂,養得高高壯壯。我父親與我叔叔站在一起,很難叫人相信他們是一對親兄弟,我的父親焦枯得如同一株被風乾的陳年老樹,而我叔叔,他是一棵壯碩的雨水豐沛的參天大樹。

    我母親認為沒有陳白丁就沒有陳白新。

    我母親認為陳白新割肉刺血也報答不了陳白丁。

    我母親認為陳白新如果不處處為陳白丁一家著想,就是忘恩負義。

    有時候,我父親不在家,或者他在一旁打盹,我母親就會用手掌罩住嘴悄聲對我說:你去跟叔叔說說,讓他把我或者你爸安排到公社去做事。我母親的理想其實很簡單,她想去公社掃地、掃廁所或者燒飯,這樣每個月可以有現錢,比拿生產隊的工分來得踏實。但這件事早被我父親拒絕了,我父親黑著臉對我母親說,我們去公社幹什麼?我們不認字,沒見過世面,你想給白新丟臉啊!

    在我十歲的時候,我的父親陳白丁37歲,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才37歲的男人,背有點駝,頭有點禿,一張黑皮裹住乾癟的身子,骨頭一根根嶙峋著。我父親的臉上很少有表情,他是個沒有表情的人,眼睛凹著,藏到深處去。幾乎每時每刻,都能見到他嘴含著煙,沒有比他更愛煙的人了,一根接一根地抽,嘴唇已經泛白。

    煙是他自己種的。我家後門有個菜園子,總有半畝吧,我母親把地整了,種下花菜、捲心菜、空心菜,總算讓飯桌上多了些像樣的東西。我父親好說歹說,終於把我母親說動,同意騰出一半地,種下了煙葉。待收成,我父親把葉子曬乾烤香切成絲,再買回幾張薄紙,裁成小小的長方形,然後用一台盒子似的捲煙器,仔細地捲出一根根煙。

    我父親與我我叔叔最相像的之處是他們煙都抽得很凶,我叔叔以前抽飛馬牌煙,一天一包,後來我叔叔到外面開會,帶回一個捲煙器,送給了我父親,我父親就開始自己捲煙,先給我叔叔抽,餘下的再給自己抽。我叔叔說我父親卷的煙特別香。我叔叔的這句話,對我父親有著非同一般的鼓勵,我父親呵呵笑著,腦子裡鄭重勾劃起種植煙葉的藍圖,他實施這個藍圖的過程,便是使我家桌上的青菜一日比一日少下去,而菜園子裡的煙葉卻一日比一日增多並且茂盛起來。

    這一輩子我都沒見過一個哥哥居然對弟弟有如此深的敬愛。十歲時我不知道敬愛其實是善良的一種,由衷地敬愛別人是一種很動人的優良品質。

    我叔叔對我父親也有敬愛,他總是主動到我家去看望他哥哥,雖然不太常,不太常是因為他沒有時間。

    我叔叔說,讓阿米去跳跳舞吧,跳跳舞身子也許就長起來了。

    於是我進了校文藝宣傳隊。

    花岐中心小學還有一支不錯的籃球隊,拿過公社中小學運動會女籃冠軍,如果要我選擇,我會選擇進籃球隊,打籃球可以不那麼循規蹈矩地蹦跳,不循規蹈矩更合我的心意。但我叔叔反對我去打球,他沒有說理由,我猜想他大約是覺得我已經比男孩子還野了,再打球,就更不可收拾。況且,我哥哥阿果已經在打籃球。花岐公社有全縣第一流的學生籃球隊,而阿果在花岐中學讀初二,他是花岐中學籃球隊最出色的前鋒。

    跳舞和打球一樣,在七十年代,在我十歲的時候,它是如此意義重大,它使從農田里拔腿上來有了可能性。無論籃球隊還是宣傳隊,當時都是挑了又挑選了又選才能加入的。根正苗紅是第一條,具備天賦是第二條,又紅又專,缺一不可。而我,我因為我叔叔的緣故,就自然而然成為其中的一員。

    呂佳薇說,來,你轉兩圈,到前面來。

    《我編斗笠送紅軍》是由個子與我差不多高的六個小女孩一起跳。我們學校本來還有高年級的一拔女孩,她們跳了多年,身子像蔥一樣挺拔著,舉手投足也已經能夠恰如其分地優美了,但這支舞蹈,這支可能在公社的匯演中一炮打響的舞蹈卻捨棄使用她們,這一點是呂佳薇堅持的。

    來,呂佳薇說,你轉兩圈,到這裡來。

    呂佳薇非常用心來教我,教我們。萬泉河水,清又清,她站在那裡,像是從清水中剛剛洗刷過,潔淨,清香,沁人心脾。

    呂佳薇說,排這個節目,一定轟動。我們老師剛開始還擔心,擔心我們不行,你想,芭蕾舞啊,用腳尖跳啊,這幾個小女孩一點基本功都沒有,能行嗎?但呂佳薇很有信心。18歲的女知青呂佳薇對我們老師說:肯定行,包在我身上!

    花岐中心小學文藝宣傳隊的隊員是可以不上課的,想去就去,不去就不去。我當時是多麼為此開心。教室難道是吸引人的地方嗎?老師一上課就是念報紙。老撾人民解放軍殲敵多少,擊落敵機多少;越南人民殲敵多少,擊落敵機多少;柬埔寨軍民殲敵多少,擊落敵機多少。美國的飛機跟蚊子似的,打也打不完。不過美國的飛機跟我有什麼關係?什麼關係也沒有呀。我上樹去,下河去,奔跑去。

    有時候我還跑到公社文藝宣傳隊的排練場去,他們在跳《北京的金山上》,跳《洗衣歌》,跳《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毛主席》,一群長得很俊的男女在一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看上去挺有意思的。公社宣傳隊太風光了,吹拉彈唱跳,臉上抹得那麼漂亮,有那麼多的人在台下鼓掌,又不用下地不用上山,真是快活。更重要的是,招工、參軍、上大學這樣的好事常常最先落在宣傳隊的人頭上,宣傳毛澤東思想嘛,他們功不可沒。所以宣傳隊就是香餑餑,香得很,想進來可沒那麼容易,這些人都是從各個大隊千挑萬選出來的,得政審考核一關關地過,最後最關鍵的還得經過我叔叔同意,我叔叔不同意,他們都別想進來。所以這些人見我來了,來看他們排練,都爭著圍過來,阿米長阿米短地逗我,還有人甚至掏出水果糖、爆米花之類的,死活往我口袋裡塞。我心裡暖洋洋的,在他們中我覺得自己好像真有這麼可愛似的,而且他們說的話挺有趣,笑起來也好看,所以我就常來。

    剩下的時間我還幹嘛?我去東風大隊東風生產隊找呂佳薇。

    我記得第一次去東風生產隊是在黃昏,呂佳薇把我帶去,去知青點她的宿舍。知青點的宿舍就在村口,是黃泥土壘成的,厚厚的牆,低低的瓦。牆旁邊種著一排夾竹桃花,花正開著,是艷艷的粉紅色,它的外形與二十世紀末王朔出的一本書的名字一樣,看上去很美,可惜不香,甚至還有股淡淡的狐臭味。不遠處有一塊曬穀場,窄窄長長的,不大,卻足夠讓呂佳薇使用了。呂佳薇說,來,你在這裡跳,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練。

    我有點不明白,不就是一個舞蹈嗎,文藝已經為工農兵服務了這麼多年,一個舞蹈有什麼稀奇的,何必弄得如此麻煩?我們以前排一個舞蹈,比如北京什麼大會召開或者哪顆衛星發射成功或者偉大領袖一個什麼最新指示,這些東西都可以像發令槍一樣,啪地一響,我們就立即行動起來,白天急急忙忙趕排一個歡呼舞,晚上就上台了,歡慶歡慶,熱烈歡慶,總之也跳得好好的。我還有好多事要做哩,比如踢罐子,比如打撲克牌,比如打乒乓球。我剛剛發現乒乓球是一個很好玩的東西,比阿果打的那個籃球好玩多了。

    籃球要奔來奔去搶很久,才能進一個球,而且還有那麼人在那裡爭,老半天也摸不到一次球,而乒乓球就有趣多了,自己握著拍子辟辟啪啪的,轉眼間就得分,就有勝負,這樣更有意思。我們學校沒有乒乓球隊,因為我們學校沒有乒乓球桌,那東西很貴。但公社的會議室裡有一張,公社的幹部圍著它開會,開完會他們有時就從身上抽出球拍開打起來。我以前對這項運動所知不多,後來不知是哪個公社幹部的子女弄到一把會議室的鑰匙,他們問我:阿米,你去不去?玩的事我能不去嗎?我就去了。一玩,就上癮了。但公社是常常開會的,公社好像就是為了開會存在的,所以會議室老是騰不出來,不過如果運氣好的話,公社的人都到電影院開大會了,那個會議室就屬於我們了。

    呂佳薇叫我到她的知青點去,我以為她那裡有什麼新奇的東西好玩的,誰知道她卻叫我練跳舞。萬泉河水,清又清,我編斗笠送紅軍。這首歌很好聽,這支舞很好看,但也犯不著這麼揪住我不放是不是?

    我說,我不跳。

    呂佳薇說,為什麼?

    我說,不想跳。

    呂佳薇說,那不行,你的基本功很差,還得好好練才行。來,跳吧。

    我站著不動。在花岐公社,除了我父母之外,幾乎沒有人會硬逼我做不願做的事。我就是不想跳。

    呂佳薇一手橫在腹前,一手托著下巴,噘著嘴,瞥了我一眼。突然她笑起來,她說,噢,我想起來了,阿米肯定肚子餓了。

    我的確肚子餓了,但肚子餓不餓我相信用眼睛是看不出來的,即便是呂佳薇的眼睛,呂佳薇的眼睛細長,眼梢往上挑,裡頭彷彿盛著水,波光鱗動。她很少長久地盯著誰看,她總是把眼光一閃,就晃開了。從這一點上看,她的眼睛跟我的四肢很相似,靜不住,老動著,大約只有睡著了,才肯歇下來。

    接下去我有點像個不懷好意的陰謀家。我跟著呂佳薇重新進入她的宿舍,她的宿舍不大,住著四個人,四張床擺在一起,我一眼就看出哪張是她的。

    被子方方正正地疊著,枕頭工工整整地擺著,最重要的還不是這些,重要的是精白的枕頭套上用紅線繡著兩隻舞動的鳳凰,牆上掛著幾個麥稈編的大小不一的五角星,而床頭一個舊瓶子裡則插著幾枝野地裡採回的薔薇花。呂佳薇的床鋪在其他三張亂蓬蓬髒兮兮的床鋪包圍中,雅致風情得如同被三個丫環烘托著的千金小姐。

    她從床鋪底下拖出箱子,從箱子裡拿出一個玻璃瓶,再從玻璃瓶裡勺出幾大匙白麵粉。麵粉是熟的,用豬油和白糖拌在一起,放在鍋裡炒熟的。呂佳薇把麵粉擱在杯子裡攪幾下,然後衝入開水,再攪幾下,一股異香就在屋裡瀰漫開了。我活了十年,從沒聞過這種味道,這種味道把我魂都勾走了。我肚子開始咕咕嚕嚕,響聲奇大。

    呂佳薇把杯子遞給我,叫我吃了。

    我想都沒想,東西就已經進入胃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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