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該往哪裡去。鐵明漫無目的地在路上開著車。天濛濛亮的時候,他把車開到一個收費的停車場,然後步行到公交車站,坐上了開往郊區的頭班公交車。
許是時間尚早的緣故,這輛開往北郊的車上只有鐵明一個人。他上車以後隨意地坐下來,卻發現司機一雙眼睛鷹隼般地盯著他。在他看來,那雙眼睛裡的成份太複雜了,複雜的讓他渾身難受。他坐到最後一排,以便游離於司機的目光,可是汽車卻變得異常顛簸,這讓他既沮喪又無奈。對於習慣開自己的車出門的鐵明來說,他對這樣的生活方式離得太遠了。
一個小時以後,鐵明來到北郊。這時候天已經亮了。舉目望去,大片大片的玉米剛剛收割完畢。地裡堆著倒伏的玉米桿,枯黃的玉米葉子被深秋的風吹得瑟瑟發抖,就像獨立曠野中的鐵明。與他剛剛離開的繁華鬧市相比,這裡顯得異常荒涼。鐵明早就不住在礦區了。他的家在市區的黃金地段。一個有家有房的人,卻在這裡徘徊!他不停地問自己,這是為什麼呢?
鐵明就是在這時看見曠野中的那個院落的。他有些好奇的想,怎麼會有人把家置於荒郊野外呢?這是上蒼給他安排的避難之地嗎?有一點他現在可以肯定,這個院子是安全的。他朝著院子緩緩地走過去。靠近這個院子以後他明白了,這是個收廢品的地方,或者是收廢品的人居住的地方。院子是用石頭圍起來的,房子也是用石頭壘起來的,院門是用籬笆扎的,只是虛掩著並沒有上鎖。他試探著走進院子,看到院子裡堆滿了廢舊的報紙、雜誌、書籍,破銅爛鐵,飲料瓶子,啤酒白酒瓶子,以及一些他叫不上名字的破爛兒。一種不太好聞的味道朝他撲了過來,那是廢品特有的霉味、酸味、腐朽味。他本能地止住腳步,但他提醒自己,不要轉回身,自己現在沒有回頭路可走。他扯開嗓子喊道,屋裡有人嗎?屋裡有人嗎?
一個男人打著哈欠,很有些不耐煩地鑽出屋子,看見衣冠楚楚的鐵明站在他的院子裡,男人驚訝的程度絕不亞於看見了一隻黑猩猩。如果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叫花子來到他的院子裡,他肯定不會吃驚。但鐵明就不一樣了。十多年的商海浮沉,已經讓鐵明在舉手投足之間顯現出幹練與氣度,這種男人跟街頭打工的男人是不一樣的,男人覺得鐵明有些來頭。
鐵明也沒有想到這個院子的主人竟然是這個樣子。主人身高不足1.5米,腦袋出奇地大,由於沒有頭髮,還沒有脖子,像個大肉球按在了腔子上,兩條胳膊挺短,兩條腿是又短又粗。鐵明猜不出這人的具體年齡,但比他大是一定的。他看明白了,這是個發育有些畸形的人,便在心裡給這個人取了個名字叫大郎。鐵明看出了大郎對他的懷疑、探詢、不解、他對大郎說,大哥我想在你這屋子裡歇歇腳,你看可以嗎?
大郎看著鐵明,略一思索後他笑了,他笑起來的樣子有些慘不忍睹,五官全部挪移了原來的位置,讓鐵明身上直起雞皮疙瘩。大郎有些謙卑地說,老闆如果不嫌棄咱這裡髒亂差,就請進屋吧。
非常出乎鐵明的意料,大郎的屋子裡沒有單身男人那種汗味、腳臭味,相反,屋子裡瀰漫著濃濃的香氣。鐵明根據經驗判斷出,這是高檔香水的味道,具體的品牌他也分辨不出,因為這是多種香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屋子裡除了一張雙人床,還有衣櫃、寫字檯、椅子,比鐵明想像的要乾淨整潔,這讓他對大郎頓生好感。在此之前,鐵明從未想過自己會在一個陌生人的家裡避難,人生就是如此地奇妙。
大郎這裡生活用品還算齊全,但明顯地帶有廢品的特點。比如鐵鍋缺了一隻耳朵,炒勺沒有了把柄,鋁盆凹凸不平。果然,大郎告訴鐵明,他現在的東西都是拾來的或者是好心人給的,包括身上的衣服和使用的各種器皿,他有些自卑又有些自得地說,我就是個生活在破爛兒中的人。說完他竟自笑了起來。他並不問鐵明為什麼要到他這個窩裡來,會有什麼打算。他只問鐵明吃不吃早飯,如果吃,他就多下一碗麵。鐵明哪有食慾,嘴唇上口腔裡已經佈滿了大大小小的水泡,鐵明謝絕了他的早飯。
大郎收拾好自己竟自出門去了,他要為自己這張嘴去奔波了。鐵明拉住他塞給他100塊錢,說回來的時候買些酒菜,大郎笑笑,蹬著三輪走了。
鐵明躺在大郎的床上,感覺自己疲倦極了。他很想睡一覺,睡著之後可以讓自己暫時忘記眼下的煩心事,可他根本就閉不上眼。此時的他已經比夜晚的時候清醒了許多。他的眼前不停地晃動著小煤窯的情景,他知道自己苦心經營了十年的小煤窯此刻正在風雨飄搖之中,那前所未有的慌亂定會讓他的手下們茫然不知所措。他們一定會用最惡毒的語言把他罵得狗血噴頭,把他的祖宗八輩全都詛咒了一遍。當然,這也不能怪那些弟兄們,怎麼說他今天的行為都不怎麼男人。
鐵明一天沒有離開大郎的床。早晨大郎臨出門的時候告訴他,這附近沒有飯店,他如果餓了又不嫌這裡簡陋,可以自己下掛面吃,可他一點吃東西的慾望都沒有。慢慢地,他有些迷糊了。恍惚中,他看見了很多淡出他生活的人,這些人都生活在一個虛無的世界裡,都跟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有他的瘋母親,有他強悍的父親,有他印象淡漠的爺爺奶奶,甚至還有被他打死的光棍漢子以及那個他應該稱作弟弟的嬰兒。可是,最醒目地出現在他眼前的是那兩個夜裡遇難的工友。他雖然叫不上他們的名字,但面孔是熟悉的,他們就那麼真切地站在他面前,渾身血淋淋地看著他。
讓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在人間還是地獄。直到屋子裡的光線變得昏暗起來,他才從床上爬了起來,為了讓自己大腦清醒一下,他來到堆滿廢品的院子裡。太陽快要落山了,夕陽紅的像是一道傷口流出來的鮮血,風正把一股股血腥的氣息吹進他的鼻孔。他不禁連連打著寒顫,便趕緊逃進了屋子裡。他忽然發現這屋子裡的香味是從床頭那個位置散發出來的。他把床頭上破舊的褥子扒開一看,下面是一個挨著一個的小瓶子,整整齊齊的排列在床頭。那些小瓶子一個比一個精緻,一個比一個漂亮。他終於明白這屋子裡為什麼會有這麼濃郁的香味了。原來這裡藏著那麼多裝香水用的小瓶子呀。
大郎回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他樂哈哈地跟鐵明打著招呼,告訴鐵明今天他的運氣特別好,收上來的廢品都是可以賣出好價錢的東西。他並不在意鐵明是否聽到了他的話,只顧自己說得痛快。他把三輪車上的破爛卸下來以後,便興沖沖地把他帶回來的酒菜拿出來擺在桌子上,一隻萬里香燒雞,一塊醬豬臉,幾根黃瓜,還有幾個饅頭。大郎興致特別高,他還從櫃子裡拿出了一瓶白酒,他對鐵明說,托你的福沾你的光,今天算我過年了,好久沒捨得吃肉了,還真他媽的有點饞了。
鐵明看著不停忙碌的大郎,他忽然感到這個醜陋的畸形男人竟然有幾分可愛。為了不拂大郎的興致,他便與大郎相對而坐吃喝起來。大郎把劣質白酒喝的嘖嘖有聲,他卻覺得難以下嚥。這種便宜的白酒他已經好幾年不曾沾唇了。見大郎喝得高興,他便硬著頭皮喝下半杯。按說鐵明的酒量早就在這幾年的打拼中經歷了千錘百煉,這區區半杯酒根本不在話下,可他今天正懷揣著一腔難言的心腹事,再加上一天沒有吃飯,半杯白酒下肚,他的神經系統異常活躍起來,話也變得多了。他問大郎,你不想知道我是誰嗎?你不想問問我為什麼來到你家嗎?大郎五官挪位地說,來者都是客,你不像窮光蛋,也不像殺人犯,到我這裡來那是緣分。至於你是誰,你要真想讓我知道,你會告訴我的。大郎的一番話,倒讓鐵明露出了笑容,他說,你就不怕我給你帶來霉運?我可是遇到倒霉事了,我這是在躲債呀。
大郎把一塊豬臉扔進嘴裡,呱唧呱唧地嚼著,直到把肉咽進肚子裡,大郎才說,我這樣的人,走在街上影響市容,如果不小心碰了哪個女人一下,不光遭人的眼,還要被人罵一句臭流氓。你說,我再倒霉還能倒霉到哪個份上?鐵明又說,你這麼隨意的收留一個陌生人,就不怕危急你的安全嗎?你對人從不設防嗎?大郎的臉在酒精的作用下已經開始泛紅了,他把上衣扣子解開,露出跟他的五官一樣難看的胸脯,用他短粗的手掌啪啪地拍了幾下,有些悲壯地說,我一沒錢二沒色三不惹事生非,誰會害我呢?我這個人沒有理想沒有前途沒有人生目標,只要活著就可以了。我從來不想不可能的事情,我靠自己的雙手總可以填飽肚子,山珍海味不敢想,粗茶淡飯還是有的。無論從哪個方面說,我比有權有勢的人更有安全感。傻瓜才會置我於死地。鐵明簡直要對大郎刮目相看了。作為一名純粹的無產者,大郎並不怨天尤人,他深知自己是弱勢群體,沒有能力改變自己的生活環境,那麼,他就坦然地接受命運的安排。他為生活中的細小意外而快樂,他甚至為今天晚上的酒肉而倍感幸福。這份氣度這份豁達反而是那些自命不凡的人所欠缺的。
入夜,酒足飯飽且勞累了一天的大郎頭剛一挨到枕頭,就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呼嚕聲,讓滿懷心事的鐵明苦不堪言。鐵明讓自己和大郎躺在同一張床上,已經下了很大的決心。他勸慰自己,他現在沒有任何理由嫌這裡不乾淨,他不是昨天之前的煤老闆。現在的他是個背負著一份罪責尋找避難地的人。這一夜,鐵明聽著大郎分貝極高的鼾聲,第一次深切體驗了失眠對人體造成的傷害和折磨,那種折磨是全方位的,是從精神到肉體的。他想,睡不著覺應該是所有酷刑之首,這比腿上扎一口子難忍多了。昏昏沉沉的鐵明悄悄地拿出了自己的手機和尋呼機,他太想聯繫一下自己的小煤窯裡堅守的弟兄們了,但他擔心由於通訊的緣故而暴露自己的行蹤。實在沒有兩全齊美的辦法,他只好強迫自己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鐵明在半夢半醒中度過去了。
第三天,鐵明被一種既將崩潰的感覺包圍得煩躁不安起來。他問自己,難道要在這裡長期呆下去嗎?自己現在完全不能掌控外面的消息。一個跟外界失去聯繫的人,無疑是掉進了一口活棺材裡了。這樣的日子跟坐牢有什麼區別呢?坐牢還有期限,可這裡卻是無期啊!尤其是早晨大郎出門的時候,頗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那似是無意的一撇,卻讓他的神經末梢疑惑地收縮了一下,便想難道是大郎聽到了什麼風聲?或者乾脆就是聽到了有關小煤窯的消息對他產生了懷疑?再說自己這個樣子能不讓人懷疑嗎?他覺得大郎這裡不能再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他會像母親一樣精神失常。
人這種動物是這個星球上最複雜的物種之一吧,有著許多解釋不清的東西,比如人的感情。鐵明看著大郎走遠以後,悄悄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的環境。確信此地並無異樣之後,他決定離開了。即將走出門去的一剎那,他忽然停住了腳步,一種戀戀不捨之情油然而生。他重新回到屋子裡,掏出幾百塊錢放在大郎的枕頭底下,他知道,這是目前他可以表達對大郎謝意的唯一方式。
鐵明沿著田埂走到一塊剛剛收割過的地頭,看到不遠處就是通往礦區的公路。但他猶豫著,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奔向公路。他忽然有一種茫然不知所措的疲憊感,便走到一堆玉米桔子面前,在玉米葉子乾枯的破碎聲中坐了下來。深秋的早晨是微涼的,寒氣穿過西裝,附著在鐵明的皮膚上,再慢慢地浸入到肌肉裡,冷的感覺便從頭皮直達腳後跟。為了抵禦寒冷,也為了遮擋人們的視線,鐵明把一捆捆的玉米桔子戳起來,搭建成一個臨時的窩棚,再將一些玉米葉子鋪在地上。他繞著自己建造的窩棚轉了一圈,既是欣賞又似觀察。
此時,忙碌了一個秋天的莊稼人正在家裡享受收穫的喜悅吧。田野裡是如此的安靜,只有秋蟲垂死的哀鳴和覓食的鳥兒們。鐵明對目前這裡的環境還算滿意,便決定拿出呼機看看有什麼信息,似乎是為了配合鐵明的焦灼,呼機剛剛打開,提示音就尖利的叫了起來。那其實是一首優美的曲子,可在鐵明聽起來太刺耳了,他驚慌地按住機鍵,迫不及待地看上面的消息,卻只有一句話;鐵明哥請與我聯繫,小菡。鐵明的心隆的一聲巨響,一種五臟六腑都被挪移的感覺緊緊地抓住了他。他抬起頭看著天空,秋天的天空格外的清澈高遠,他的心竟然像開了一扇門一樣地敞亮了起來。小菡!他輕輕地念叨著,一個決定便在這個瞬間產生了。
鐵明鑽進窩棚裡躺在玉米葉子上,眼前晃動著小菡的影子。一會兒是7歲還不說話的小菡,一會兒是16歲清純的小菡,一會兒是現在溫文爾雅的小菡。所有的小菡都像是從莊稼地裡、從湖面上、從山谷中刮過來的清風,那種溫情與爽朗是鐵明永遠求而不得的夢想,是他最美麗的守望。他很奇怪自己,想到女人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永遠都是小菡,雖然小菡讓他最深切地感受到了什麼叫心與心的距離,什麼叫咫尺天涯。
漸漸升高的太陽把莊稼地裡特有的某種氣息給暴曬了出來,那是收割以後田野裡殘留的糧食味道,那味道讓人昏昏欲睡。鐵明閉著眼睛,嘴唇輕輕顫動著,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哼出的竟然是一首老歌,是他每次去歌廳時肯定要唱的那首《最愛你的人是我》:對你的思念是一天又一天,孤單的我還是沒有改變,美麗的夢想何時才能出現,親愛的你,好想再見你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