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鐵明已經很少在小煤窯過夜了,他手下的幾個得力助手輪流幫他值夜。自從有關方面加大對小煤窯的監管力度以後,他的小煤窯白天看起來是安靜的,甚至是有幾分荒涼的。就像妓女,白天的時候蒙頭大睡養精蓄銳,到了晚上再光彩照人地去接客。鐵明的小煤窯到了晚上反而是一片繁忙景象,正所謂夜深人不靜啊!那些從貧困地區來下井的工人們正把地球深處沉睡了三億年的煤炭源源不斷地運送到地面上。然後,這些被物化的動物植物就變成了給人快感也給人災難的一張張紙幣,並像酵母一樣讓人們的某些慾望發酵膨脹、而某種強烈的慾望又讓一些人更加瘋狂地去採掘地下的煤炭,並導致礦難頻發,使那些熊熊燃燒起來的煤炭上面滴著血與淚。
鐵明把車停在自己的小煤窯時,他的心中忽然充滿了惶恐。他把車燈關掉,靜坐在黑暗中。他害怕現在見到人,尤其見到他手下的那些人,那些人是一群報喪的烏鴉,帶給他的消息除了沮喪,就是崩潰。或許黑暗還可以幫助他保護他,讓他得到片刻的安寧。只是,他覺得眼前的黑暗是他今生從未遇見過的那種黑,是從各個角落甚至是從人的心上臉上身上毛髮上凝聚起來的一種奇特的黑,讓他覺得黑漆漆的夜晚就像一個巨大的怪獸,每個陰影裡都潛伏著鬼魂,所有的鬼魂都有可能伸出手來掐住他的脖子,他不由地毛骨悚然起來,寒氣便也趁勢竄進了身體,頭髮、眉毛、鬍鬚、腋毛、陰毛都倒立了起來。
對於鐵明的手下來說,他們對鐵礦長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甚至比對自己老婆的身體都熟悉。熟悉老婆的身體不會有錢花,也就不會有飯吃,有什麼用呢?跟著鐵明干,熟悉鐵礦長的一切,就可以有衣穿有飯吃有比老婆水嫩的女人身體。所以,既使鐵明關閉了車燈,他手下的人們也早已把他認出來了,車門已經被手下們打開,他被擁進了辦公室。
鐵明站在辦公室裡,他忽然覺得屋子裡有一股子濃濃的血腥味。這味道彷彿是由遠而近地瀰漫著,他不禁喃喃自語道,咋回事呢?這麼嗆人的味道也不開窗戶?沒有人理會他的囈語,工頭情緒慌亂地拉住他的手,語無倫次地說,鐵礦長,剛才電話裡我都沒敢跟你說實話,這次冒頂造成的後果太慘了,死了兩個傷了五個。當班的工人有的已經嚇跑了,現在井下混亂不堪,哭的叫的都有。怎麼辦?你快拿主意吧。
鐵明頹然坐在椅子上,身子像個裝滿了原煤的麻袋包一樣毫無彈性。事故比他想像的要嚴重許多,他原以為只是重傷或者一個人傷亡,現在卻是兩個死亡五個重傷。縱然是鐵明已經成了經營小煤窯的行家裡手,縱然是鐵明有著手眼通天的關係網,縱然是鐵明有著足夠充裕的金錢,他還是被這起突如其來的惡性事件驚嚇的大腦短路……
短暫的空白之後,鐵明開始迅速地思考起來。他知道,只要天一亮,他和他的小煤窯有關的一切信息都會像煤塵一樣在礦區的大街小巷飛揚飄灑,他也會像姐姐鐵紅一樣成為礦區的頭號新聞人物。人們會把他和他的小煤窯說得神乎其神,把災難造成的損失放大十倍甚至幾十倍,他也會被人們描繪成一個欲怪欲獸的混世魔王。並且十分解恨地說,活該,早就該出事,憑啥他可以腰纏萬貫?還有說理的地方嗎?這都不算什麼,誰愛說啥就說啥,他倒也不是特別在乎。問題是,安監部門、煤炭管理部門、公安部門甚至新聞煤體,都將介入其中,深秋的濃霧一樣把他和他的小煤窯包裹的水洩不通。還將會有一些穿制服的人拉上一條長長的繩子,把他和外界隔離起來。
這樣做的目的,既是為了保護事發現場,也有把他軟禁起來的成份。而礦區那些閒得無聊的人會接二連三地到這裡來看稀奇、湊熱鬧,就像這裡是一個新開發的廣告打得火熱的景點。他始終弄不明白,礦區裡哪裡來的那麼多閒來無事的人。他知道,那個時候的他,就成了一條網中的魚被人們從水中拖到岸上,等待他的,將是被風吹著、被日頭曬著,甚至被刮掉鱗片,被開膛破腹、被火烤、被油煎,直到被紅燒成盤中餐。他將要做些什麼樣的準備,從精神到物質的準備,才能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中平穩過關呢?他突然間有些氣餒。他有一種感覺,這種感覺鐵錘一樣把他擊打得疼痛難忍,只想跑到荒郊野地裡去直著嗓子嚎叫一番。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二十年前他被判刑的時候,他也曾有過這樣的感覺。這種感覺使他做出了一個並不明智的決定。
強自鎮定下來的鐵明把他的幾個得力助手全部集中到了一起。他安排人在井下搶險,傷者送醫院救治,死者送到太平間,騰空一排宿舍,來安置傷亡人員的家屬。遵從鐵明的交待,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之後,鐵明告訴下屬,自己回家取一些必不可少的東西、錢財、證件等等。
唐小菡剛到自己的辦公室,就聽說了鐵明的事。礦上的救護隊已經接到去鐵明的小煤窯搶險救災的命令了。作為全礦的宣傳核心部門,小菡他們是可以跟隨前往的。但是正常情況下,都是男人到一線去,但出事故的是鐵明啊。在小菡的強烈要求下,她也跟著救護隊的汽車去了鐵明的小煤窯,她比這些前往核實的所有人更加焦灼,更加急不可待。
鐵明的小煤窯因為他的缺席顯出了些許混亂。畢竟事情太重大了,有很多大是大非的問題,沒有他的點頭同意,手下人是不敢也不能擅自做主的。好在這些手下都是跟了他多年的心腹,他們仍然按照鐵明的吩咐支撐著局面。直到太陽已經從升起的地方挪到人們的頭頂上,大家才猛然意識到,他們的老闆還沒有回來。鐵明這是故意躲起來了,他在夜晚對事故稍做處理以後,把這個亂攤子仍給手下人自己迴避了。這讓他的手下們很有些惶恐與憤怒,他們端的飯碗是仰仗著鐵明而吃香喝辣的。如果鐵明躲起來,他們也將會失去賴以生存的這份差事。尤其現在,有關方面已經正式進駐了鐵明的小煤窯,他們將面對各個方面的調查與問訊。他們擔心自己回答的驢唇不對馬嘴,從而對鐵明不利,他們對鐵明還抱著希望。因為擔心自己的嘴巴顧慮重重,禍從口出的千年古訓他們都牢牢地記著。再說,也沒有人願意把責任往自己頭上攬,所以,面對有關方面的調查,他們的回答便只有三個字:不知道。那些從未經歷過這種場面的工人有的被嚇壞了,而且也沒有替鐵明保守什麼秘密的義務,乾脆就實話實說了。還有的工人捲鋪蓋走人了。小煤窯因為鐵明的不在場出現了混亂。
臨近中午的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明白了,鐵明選擇了不辭而別,他跑了。作為這起事故的當事人,作為鐵明的手下,他們被有關方面告知暫時不准回家,特別是在鐵明出現之前,他們必須在小煤窯接受各個方面的調查。這些個平時見了鐵明笑容成糖份很高的人們,這些個平日裡對鐵明既尊重又懼怕的人們,胸膛裡積蓄滿了對鐵明的怨與恨。他們開始破口大罵起來,罵街是個傳染性極強的行為。第一個人開口之後,人們就彷彿衝破堤壩的水一樣,用唾沫星子把鐵明淹沒了。
唐小菡對小煤窯從心裡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她從來都認為只有自己工作的國營煤礦才能被稱作煤礦。在她的想像中,小煤窯就是一些沒有職業的人在礦區賴以生存的一種另類生活,小煤窯就是大礦的一件扔下不要的抹布,是姑娘出嫁前淘汰掉的破舊衣服。她以為小煤窯就是一口井,像水井一樣。然後用轱轆把煤一筐一筐地絞上來。生產方式落後,操作設備原始,沒有安全保障。出乎她意料的是,鐵明的小煤窯比她想像的要好上許多倍。這裡也有井架,也有各種設施,門口還有一塊有模有樣的牌子。鐵明的辦公室雖然只是一排紅磚平房,裡面卻是現代辦公設備齊全,收拾的井井有條。井下工人和管理人員的宿舍也是幾排平房,還有一個可供幾十人同時用餐的大食堂。小菡打量著鐵明的煤窯,對他的管理能力有了幾分讚賞。只是平房裡傳來的哭聲喊聲罵聲,讓她的心像是坐在爐子上一樣,燒烤的一陣陣地難受。那是先期到達的傷者亡者的家屬和親人,他們用最無助的哭泣表達著對逝者的懷念,對生者的同情,對逃者的怨恨。
唐小菡望著鐵明叱詫風雲的疆場——他的小煤窯,她有些弄不懂鐵明瞭。在此之前,她一直認為鐵明挺爺們的,可現在這一走了之算怎麼回事呢?他知不知道,正是由於他的突然失蹤,讓這個因為安全隱患造成的傷亡事故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也給好事的人們提供了廣闊的想像空間。與鐵明相關聯的種種傳言,正在像一場瘟疫一樣在礦區被一遍遍地複製者。人們在互相問詢著鐵明的下落,是畏罪潛逃了嗎?鐵明會因此而被重新關進監獄裡嗎?要不就是攜款跑到國外去了?他沒有護照,想出國只能偷渡,那麼他會去哪裡呢?
唐小菡這樣想著的時候,便有些生鐵明的氣。你一個堂堂五尺男兒,在自己的企業人命關天的時候玩起了人間蒸發,這也太不仗義了。同時,這也是在斷自己的後路啊!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你能跑到哪裡去?這個爛攤子你不親自收拾是因為膽怯了嗎?這太有失男人的風範了。小菡決定不管鐵明在哪裡,她要把鐵明找出來,她要規勸鐵明勇敢地面對眼前的困境。小菡開始跟鐵明不停地撥打電話。鐵明家裡有兩部電話,身上帶著兩個手機、還有一個尋呼機。其中一個手機的號碼只有幾個人知道。鐵明把自己所有的聯繫方式全部毫無保留地告訴了小菡,但小菡幾乎沒怎麼給鐵明打過電話。她決定啟用這些擱置已久的聯絡通道,通過現代手段找到鐵明,讓鐵明盡他應盡的責任和義務。
唐小菡開始不間斷地打電話。家裡的電話無人接聽,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沒有人會把自己藏在家中。手機一直處於關機狀態,那麼尋呼機呢?總不會把呼機也關掉吧,鐵明也是需要掌握外面的各種消息的,他只是不敢回話罷了。小菡開始給鐵明的尋呼機留言:鐵明哥請與我聯繫,小菡。並讓尋呼小姐不停地急呼。小菡相信,鐵明一定可以看到她的留言。
三天過去了,小菡沒有得到鐵明的回應。小菡的自信心正在一點點地瓦解掉,她對自己在鐵明心目中的份量第一次產生了懷疑。她認為憑藉著鐵明對她的情份,她是有能力把鐵明召喚到一個有陽光的地方來的,因為鐵明曾經跟她說過,她在鐵明心中的位置是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令她深感遺憾的是,能夠取代她在鐵明心中位置的,不是哪個女人,而是那些可以讓人上天堂也可以讓人下地獄的金錢!小菡感到自己實在是太幼稚了。今天的鐵明已經不是那個愛她愛得神魂顛倒的鐵明,今天的鐵明身份以千萬計。可是不知道他想過沒有,出了這樣的變故,有關部門已經通過法律手段按正常程序把他的賬戶凍結了。那些錢只是躺在銀行裡一串沒有溫度的數字啊。在問題沒有解決之前,他甚至都沒有權利去動用這些數字。
夜深了,唐小菡因為放不下鐵明的事情而輾轉反側。已經是第三天了,難道鐵明沒有看到她的留言嗎?既使她的話不足以令他清醒,可他怎麼也該為自己和手下的弟兄們著想啊。原本並不複雜的生產事故,很有可能因為他的不在場而變得複雜起來,甚至可以變得撲朔迷離,他也會因此而受到更加嚴厲的懲罰,承擔更多的責任,只怕是越陷越深啊。
太安靜的空間便會讓人生出一種莫名的恐懼感來。當電話突然響起的時候,唐小菡嚇得魂飛魄散,以為是父母的身體出了故障。父母雖然已經是古稀之年,身體狀態卻出人意料地好,讓兒女們倍感欣慰,可畢竟是老了,莫非是父母身體有恙?如果不是什麼急事,這個時間段實在不適宜煲電話粥呀。所以,她以為電話是和父母同住的弟弟打來的。急急地拿起聽筒,一個男人的聲音低低地傳來,他說:快開門,小菡。
講給鐵明的故事
鐵明像個幽靈一樣地潛到唐小菡的家裡。小菡看著這個自己找了三天的人,竟然慌亂的手足無措,彷彿鐵明是個消失了太久的古董,這讓他們的見面有些尷尬。
世間有多少事情是神秘莫測的?比如一個人容貌的改變就讓小菡覺得不可思議。鐵明的服裝明顯地換洗不及時,頭髮也不像之前那般梳理的有型有款。滿臉的絡腮鬍子像一片施了化肥的雜草。由於眼窩深陷,眼睛顯得比平時大了許多。三天的時間就把礦區裡聞名遐邇的富翁變成了失魂落魄的人。他看著小菡,嘴唇蠕動著,說出來的卻是,我餓死了,你有什麼吃的東西嗎?小菡接到最高指令一般地射向廚房。十分鐘以後,一碗熱汽騰騰的雞蛋面撂在鐵明的面前。大概是不知從何說起吧,鐵明沉默著,等著小菡的發問。小菡也不想說什麼,她只是把一雙筷子送到了鐵明的手上。飢寒交迫的鐵明風捲殘雲般地把一碗麵送進了肚子裡。小菡看著吃相有些欠文雅的鐵明,忍不住的疼惜憐憫之情在心頭湧動。她說,慢點吃,鍋裡還有,你這是在家裡,你絕對是安全的。她也沒有想到,自己幾句大實話,竟讓鐵明流出了眼淚。
三天前的那個夜晚發生的突然變故,讓這幾年一直順風順水的鐵明失去了方向感,從小煤窯出來,他開車繞著自己住的小區轉了幾圈以後,才敢回到家裡。此時的他腦子依然混亂著,眼前閃現的都是曾經的高牆電網,那情景讓他不寒而慄。來不及多想,他把家裡的現金和銀行卡找出來帶在身上,藉著暗夜的掩護走出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