鷲峰山上
唐小菡沒有想到，在她生命的中途，劉老師會奇跡般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她被一種不太真實的夢幻感包圍著，恍若隔世。更讓她覺得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竟然會在寺院裡相遇。在這裡，鐵紅要出世，要逃離紅塵，而她卻要跌落，這似乎有點黑色幽默的味道。唐小菡彷彿坐到了一列反向而行的時光列車上，迅速把她帶往歲月深處，引領她回到了那段新蕊吐芳菲的美好韶華，她又回到了20多年前的課堂上。神采飛揚的老師總是以他的聰明把自己的優勢展露在學生們面前。他給學生們朗讀課文，自己也被自己的聲情並茂所打動，而她則被老師的情緒所感染，青春的心色彩斑斕起來。
唐小菡調動起所有的記憶儲備功能，終於把她的老師和眼前的中年人契合在一起。她有些興奮地說，不錯，您就是我的老師。許多年前跟老師學的一首詞不由自主地吐出了唇：
別後不知君遠近，
觸目淒涼多少悶。
漸行漸遠漸無書，
水闊魚沉何處問？
劉老師有些欣慰有些得意的笑道，歐陽修的詞，到底是唐小菡，錦心繡口啊！
師生二人都因了這突如其來的相遇而異常驚喜，唐小菡甚至少女般的羞怯起來。時間讓人們產生了陌生感，也讓互不瞭解的人們有了更加廣闊的談話空間，彼此的目光是探詢的，拘謹的，甚至是疑問的。他們都奇怪一個問題，這幾十年他們誰都沒有離開過礦區，怎麼會一次都沒有遇見過呢？甚至小菡都不曾聽人說起過她的老師。他就像一縷空巢來風，在某個特定的時間段出現，把她的一湖春水吹皺，然後就了無痕跡的刮走了。
他們結伴而行，向鷲峰山的最高處走去。話題是有的，說得最多的，自然是別後各自的經歷，這也是唐小菡特別想知道的。
劉老師送走唐小菡他們這個畢業班以後，就調離了這所煤礦子弟學校。不久，大形勢急轉之下，文憑開始吃香，全國的高校恢復招生考試。這讓始終做著大學夢的劉老師那顆已經沉寂的心開始蠢蠢欲動起來，此時，他已為人父，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但他還是下定決心發奮苦讀。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一年多的努力，他以還不錯的成績考上了一所師範院校。畢業以後，他沒有繼續教書，而是分配到了礦區的教育局。這十幾年，他憑藉著年齡、學歷、等幾個方面的優勢，再加上自己的努力，現在已經是礦區教育界的領導者之一。劉老師雖然一直生活在礦區，但由於他不再是教書匠，每天的活動場所是從辦公室到會議室，他與礦區的距離不知不覺就拉開了。學生們留給他的印象越來越淡漠了，課堂也遠離了他的記憶。新的生活使他必須隨時更新自己的生活空間，生活方式，生活內容。每天忙碌不完的繁瑣雜事也使他本身發生了由內而外變化：身材粗壯了，頭髮稀疏了，皺紋增加了。
在劉老師不長的教齡中，唐小菡是唯一讓他記住的學生。這個小女孩帶給他的影響是巨大的，帶給他的震撼也是巨大的。他的新婚之夜，唐小菡站在窗外望向他的憂鬱神情，讓他徹夜未眠。眼前的新娘子也不能把他的注意力集中起來。只要一閉上眼睛，唐小菡就像一條影子一樣站在他面前，以至於他的反常險些引起一場家庭戰爭。在很長的時間裡，他一直忘不掉這個臉色蒼白身材瘦弱的女孩子，特別是她的眼睛。她就那麼靜靜地看著你，把自己一覽無餘的呈現在你面前，像是一汪清泉。你可以閱讀她，卻不能褻瀆她。劉老師的智商情商都不差，唐小菡的一腔少女情懷他不是不明白，不是不珍惜。還有唐小菡的初吻。他相信，唐小菡跟他學習的接吻是最初的吻，最清純的吻，那種純情女孩的顫抖也曾讓他情不自禁，但他不能。他雖然年輕，卻懂得自律與約束，明白自己的衝動將會造成的嚴重後果，他懂得自己救贖自己。
劉老師一個人遠在他鄉求學時，經常在寂寞難耐時想起唐小菡，想起那間小屋子，想起他迷戀的唐詩宋詞，還有那些外國小說，他們曾經在那間小屋子裡探討過那些名著，他們一起背誦了無數首詩詞。他奇怪自己現在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圖書館讀那些書時，卻沒有了那種偷偷摸摸閱讀的熱情。當他從劉老師變成劉副局長時，唐小菡的音容笑貌漸漸地變的模糊了，但模糊的只是容顏，她的舉止依然歷歷在目。他雖然沒有聯繫她，但他一直在關注著她，當他有一天無意中在報紙副刊上面發現了唐小菡的詩歌作品時，他一點都沒有吃驚，只是更加注意她所發表的文學作品。他覺得唐小菡天生骨子裡就有一種與礦區女孩子截然不同的東西，她的腦海中總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她的內心是一座豐饒的花園。這樣的一個唐小菡不寫作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不是誰都可以成為作家的。
最近幾年，劉老師的應酬多了起來，將軍肚子不知不覺就隆起來了，當他可以出入以車代步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身體出現了太多的問題。同事中有個人特別喜歡爬山，同事的年齡比他還要大幾歲，可是人家那身體棒得像個小伙子，從家裡到單位50分鐘的路程，人家是長期步行，這給了他極大的啟示，他便也決定以後多走路多爬山，並且在這個週末的早晨突然心血來潮，跑到這裡來瀏覽，這就巧遇了唐小菡。
劉老師也沒有想到自己一眼就認出了唐小菡，他不禁想起了許多年前的那個小女孩，兩隻眼睛碧波一樣的看著他時，他看到的是一顆剛剛落下花瓣的小青杏。現在不一樣了，大家都有了太多的變化。現在的他在酒山肉海中趟出來一條還算是輝煌的道路，但趕路的時候太匆忙了，路邊的好風景他都沒有仔細地觀看和享受，讓他志得意滿時也心存遺憾。他看著眼前的唐小菡，她的容貌和中學時代幾乎沒有任何改變，只是褪去了青澀與瘦弱，渾身上下都在散發出一個成熟女人才會擁有的芬芳。溫文爾雅的唐小菡讓他想起了一句話，叫做腹有詩書氣自華。此時，他也終於確定，幾年前有個醉酒的女人胡亂撥打的電話，雖然是機緣巧合，但他確認，那個女人就是他的學生唐小菡。他明白了，任憑唐小菡有一顆多麼高貴的心，她也是渴望被男人疼愛與憐惜的。他早已經從唐小菡的文字中讀出了一個女人不安的靈魂、孤獨的吶喊、困惑的歎息，讀出了一個女人潛藏在心裡的痛。他不否認，面對這個閃爍著蘋果般光澤的女人，他的心莫名奇妙的緊張起來。
劉老師極力掩飾著躍躍欲試的某種渴望與衝動。
唐小菡和劉老師就在彼此的講述中忘記了疲勞。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登上了鐵紅曾經駐足的陡峭山澗。小菡畢竟年輕，身體沒有任何不適應。劉老師就沒有那麼輕鬆了，他已經氣喘吁吁，汗流浹背，臉也漲成了紫紅色。不約而同的，他們找到一塊平坦舒適的地方坐了下來。他們當然想不到，十天前鐵紅也在這裡坐了很久很久。小菡的目光順著光滑的石壁望下去，只見峭壁如一面玉翠的鏡子，千百年來映照著人間的千姿百態。澗下一股清泉淙淙作響，向著大山深處奔湧而去。小菡想，這是不是造物主展露在天地間的另一種事物的本來面目呢?
劉老師是個走過無數好山好水的人，卻不曾想自己的身邊竟然藏著這麼美好的一塊風水寶地，惹得他不住的讚歎這裡的好景致。
唐小菡偷眼打量著這個曾經讓她春心萌動的男人，眼前回放電影一樣的閃過那間學習接吻的小屋子。那間小屋子曾經是她少女時代的伊甸園，而她則是受了蛇的誘惑的小小夏娃，她的心在那裡驛動，她的夢在哪裡縈繞。她少女的身軀開始發育，那間小屋子是她的催熟劑。老師那青澀的成熟伴著美妙的音色，令唐小菡意亂情迷，她在他的聲音裡看見一片風景，風景裡的世界是騎著白馬的王子。還有那些美不勝收的文字，一直浸潤了她許多年。
那是唐小菡的初戀啊。
唐小菡還以為自己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這個令她心潮翻湧的男人，他在她的心裡播撒過一粒種子，她的心裡從此有了熱望，有了夢想，有了期盼，她以為自己已經把對他的感情嵌進了骨頭縫裡，融化進了血液裡。這樣癡心戀過的男人她怎麼會忘記呢？可是，小菡驚訝的發現，她已經在自己的念念不忘中把他給忘記了，她甚至想不起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談出她的記憶的，她竟然跟他相見不相識了。昨天的一切就像這山澗下的溪水，嘩嘩啦啦的流過去了。
就在唐小菡已經把老師忘記的一乾二淨的時候，老師出現了。他像一隻帶有魔力的手，替她翻開塵封已久的故事，那遙遠的情愫抹掉冬眠期的塵埃復活了，那些被時間掩蓋起來的花瓣，重又顯出生命的力量和奪目的光華。
稍事休息以後，他們繼續往山的最高峰攀登。山路變得窄了許多也崎嶇了許多，兩個人的身體靠的近了，手是自然地牽到一起的。有很多次，唐小菡以為自己是個人到中年的女人了，再也不會有怦然心動的時候了，可是當她跟自己曾經心儀的男人相依相傍時，她真實的體驗到了那一份喜悅，她的心變得溫潤而柔軟。此時，雨已經停了，四周是青山綠水，腳下是落葉金黃，世界像是被畫家打翻的調色板。
女人是很容易被有情調的地方所迷惑的，一種緩緩的情緒在小菡的心底流動著，她開始想像老師的婚姻是什麼樣的狀態？老師把自己的婚姻經營的風平浪靜還是風生水起？他對自己的婚姻滿意嗎？他的婚姻又給了他什麼樣的感受？會不會像大多數的中國家庭那樣，只要能湊合著過，就把已成定局的婚姻維持下去？他愛自己的女人嗎？關起門來的日子畢竟和人們看到的生活有著截然相反的內容，門裡的世界和門外的世界有著冰與火的差異。一個家庭得以維繫下來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來自社會的、經濟的、家庭成員的原因，都可以讓一個家庭存在下去。感情因素固然重要，但在一個穩固的婚姻關係中佔有的份額並不大。在常人看來，最理想的婚姻狀態夫唱婦隨相敬如賓，就像是無風的河面，靜悄悄的流過來，、靜悄悄地流過去。只是這樣的婚姻讓小菡覺得是一張白紙，是空白的磁帶，是一潭死水。白紙是沒有意義的，不是所有的白紙都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空白了無生趣，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能力填補空白。水是要流動起來波光粼粼，一潭死水遲早會變得腐臭乾枯。這樣的生活狀態會把靈動的生命變成行屍走肉。
一個把自己的婚姻搞得七零八落的女人在這裡研究別人的婚姻，讓唐小菡覺得自己很有些可笑。
登上主峰的時候，兩個人已經是熱汗淋漓了，特別是劉老師。三個小時的登山運動，已經讓他缺乏鍛煉的身體疲憊之極，只是他硬撐著，不肯在自己的學生面前露怯。他極力做出一副輕鬆自如的樣子來，但他粗重的呼吸洩了他的底。相比之下，唐小菡卻是精力旺盛，沒有力不從心之相。老師的體力不支她是看在眼裡的，心中不禁暗笑了一下，想著老師到底跟自己有著10歲的年齡差，歲月不饒人啊。
他們找到一處避風的地方坐了下來。唐小菡知道，老師現在必須休息。一股憐惜疼愛之情從她的心中氤氳開來，彷彿眼前的老師不是有了一把年紀的大男人，而是一個弱小的需要照顧的孩子。她從包裡拿出餅乾水果，遞到老師的手上，給他的身體補充能量。待到平心靜氣時，小菡發現身旁竟是一段保存完好的長城，她驚喜的叫道，老師快看那。老師只是微笑著，示意她看腳下。原來在他們的身旁，一簇金黃色的野菊花正開得如火如荼，肆無忌憚地揮灑著熱烈的芬芳。
在唐小菡的鼓勵下，老師鼓足勇氣沿著古長城登上了一處烽火台。他們登高望遠時，展現在眼前的畫面把唐小菡驚得目瞪口呆。
一場秋雨過後，霧濛濛的天空與山峰互相映襯著，給人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霧靄彷彿柔美的清紗，在樹林間飄來蕩去。滿山遍野的橡樹在秋風的撫慰下，全都變成了紅彤彤的顏色，橡樹闊大的葉子雖然比不上楓葉精緻典雅，卻有著鄰居大媽般的淳樸與寬厚，如火似霞的鋪滿了山坡。遠遠的望過去，林帶如錦似緞，山巒連綿起伏，都在無極的蒼穹下延伸著。小菡一陣唏噓，覺得挺紅真是了不起，她堅信是一種巨大的神秘力量把鐵紅指引到了這裡，從而讓她可以邂逅這自然天成的風光，感受這裡獨特的情致與韻味。她毫不懷疑自己此時此刻正成為一幅畫卷中的主角。
感謝鐵紅！
由於陰天的關係，天空好像變得低矮了許多，彷彿浮雲就在頭頂上游動。濕潤的空氣裡由於加入了青草的香、野花的香、樹木的香而飽滿起來。各種各樣的鳥高一聲低一聲的叫著，還有那些隱藏在角落裡的生靈們發出的聲音，讓這個世界豐富、動感、美麗。這一切，讓唐小菡覺得自己站在了世界之外，站在了時間之外，而那個曾經令她心動的男人，就坐在樹影花叢間，深情款款的看著她。
唐小菡有一種喝過酒之後的暈眩感，她覺得這一切太不真實了。恍惚中，她聽到有人在輕聲呼喚她的名字，那聲音好像是從遙遠的天際飄然而至。那是他曾經多麼渴望的聲音啊。
其實，那是老師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叫著：小菡，小菡。小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