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深處 第61章 煙雨朦朧 (3)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的周部長就把接下來的文字工作交給唐小菡了。小菡是個把書寫文字當作生活之必須的人,所以,面對鐵紅的時候,她腦海中儲存的文字信息彷彿在一瞬間被激活了。幾乎沒費什麼力氣,她的心中就形成了材料的完整章節。還有那些累積起來的優美詞句,趕集上店一般的成行成串的跑到了她的面前,並且自然而然的流入了她的筆下。文思泉湧用來形容這個時期的唐小菡應該是不過分的。她慶幸自己終於可以用手中的筆來解決溫飽問題了。在製造勞模的那段時間裡,報紙上關於鐵紅的先進事跡報道,就像一場接一場的冰雹,辟里啪啦地砸到了人們的頭頂上,讓礦區的人們大有目不暇接之感。不管人們願意還是不願意,只要拿起礦工報,就會看到與鐵紅有關的文字,就會看到對鐵紅的溢美之詞。小菡用自己的筆把鐵紅推到了礦區人們的生活中,讓人們對鐵紅耳熟能詳,讓鐵紅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小菡不遺餘力賣弄著她豐富的詞彙看著報紙上伴隨著鐵紅出現的自己的名字,她也是暗自得意。不知不覺中,鐵紅的事跡被她拔了高,有了虛構的成分。想像力在這裡發揮了作用。

    鐵紅收藏了許多登載著自己先進事跡的報紙。看著那些有了水分的先進事跡,鐵紅心裡有些不好意思,但卻十分受用。時間長了,她開始適應這些讚美了,她也認為自己就是像小菡寫的那樣好,她欣然接受了宣傳部門給她量身定做的形象,但她並沒有奢望過自己會成為勞模。最初,當她頂替父親的公職來到煤礦的時候,她就是懷著一腔珍惜工作的樸素情感,一心要把工作做好。她認為那是工人的本分,既然拿了國家的工資,就應該盡心盡力的幹活。況且,從她自身來說,她還肩負著養家餬口的責任,她不好好上班,弟弟妹妹怎麼辦?這個家怎麼辦?作為這個家庭的一家之長,如果她不把這個家撐起來,這個家不就散了嗎?她怎麼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家庭解體呢?她的工資是按出勤天數計算的,多上一個班,就多一個工作日的收入。

    實在說她沒有小菡寫得那麼高尚,她不休班是為了掙錢養家,她認為自己憑力氣掙錢花著理直氣壯。她從不憐惜自己的身體,她一直認為自己就是磨道裡的毛驢,只要吃足了草料,就可以永不停歇的勞作,力氣又不是什麼東西,上一天班的確很累,可她只要睡上一覺,力氣就又回來了,而且是越干越有勁。說到底,鐵紅的本意就是當一名稱職的工人,在這方面,她比別的女工有著許多優勢。與她同時進礦的女工無一例外的開始戀愛結婚生孩子,休完婚假休產假,休完產假還有育兒假,她卻沒有這些麻煩。不是鐵紅不想享有這些假期,而是至今沒有一個男人願意接納她。她的生活圈子就是家裡和車間,根本接觸不到適合她的男人,以她的個性,她也不會自己找一個男人共度人生的。更讓她很鬱悶很無奈的是,現在幾乎沒有人給她介紹對象,人們似乎把她歸入了中性,以為她不需要男歡女愛,以為她是塊沒有溫度的石頭,以為上班爭先進才是她生存的目標,才是她生活的必須。這在某種程度上深深地刺傷了鐵紅那顆並不敏感的心

    不管怎麼說,鐵紅的潑辣能幹大家是有目共睹的。參加工作的第一年,她就被評為先進生產工作者,第三年成為生產標兵,緊接著各種各樣的榮譽像大海的波濤一樣,一浪高過一浪的紛沓而至,使她應接不暇。鐵紅在這閃爍的光環裡感到自己作為一個開灤工人的自豪與驕傲,那是發自內心的真誠與純潔。鐵紅知道,自己已經是女工中的優秀分子,必須要拎清自己的身份,擺正自己的位置,要以身作則,做到好上加好,否則就對不起這些榮譽稱號,對不起礦上領導對自己的培養教育。鐵紅身上流淌著她的勞動模範父親的血,她在不知不覺中從思維方式到行為準則,都對父親進行了一次克隆,父親像一個指揮棒,調度著她的每一根神經。她在無意識狀態下繼承了父親的某種基因密碼,她成了父親的翻版,瞭解和熟悉她父親的人,都覺得她讓父親以另一種方式復活了,她只是父親的一個載體。也有的工友乾脆說她是魔鬼上身,是她父親的鬼魂附著在了她的身上,否則,她怎麼會十幾年不休一天假呢?

    礦區人們對鐵紅的評價她是有所耳聞的,但她全都當成了耳旁風,你東南風也好,你西北風也罷,她依然我行我素。她固然做不到身在礦山心想世界,但她可以做到身在礦山心繫煤海。她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跟煤礦緊緊地聯繫在一起以後,便油然而生出了一種強烈的責任感與使命感。鐵紅本身沒有什麼文化,連初中都沒畢業,又是不善言辭的人,她便把自認為崇高的感情化成了行動。她是車間裡上班最早的人,卻是車間裡下班最晚的人。別的工人無論是上班還是下班,都是按時間來,她卻從來不分鐘點,她的時間概念是模糊的。她對自己這樣要求,也不允許自己管轄下的那些女工有絲毫的懈怠。

    她因此像父親一樣讓工友們恨之入骨,工友們便給她起了許多不夠雅致的綽號,比如女魔頭,比如滯銷品,比如大怪獸,等等,還有一些是臨時發揮隨口叫出來的。女工友們雖然罵她,卻從不當著她的面說三道四,她們怕招惹了她會提高勞動強度,會因此讓自己吃苦頭,那就得不償失了。鐵紅並不像別的車間主任班長那樣,只讓工人們干自己當甩手掌櫃的,她比別人幹的都要多,她從不認為幹活是件痛苦的事情,相反,她只有在幹活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是個了不起的人,是個強大的人。她時常對強健的體魄生出敬畏與仰慕之情。用唐小菡的話說,鐵紅沒有把工作當成一種謀生的手段,當成一種職業,而是當成了一種自己畢生要為之奮鬥的事業了。這樣的人想不幹出成績來都難。

    煤礦是男人的天下,領導幹部是男性,重要的工作崗位是男性,勞動模範也是清一色的男性。鐵紅入礦十六年後,成為她所供職的煤礦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女性勞動模範,成為了女性勞模的開先河者,勞模由男性一統天下的格局從鐵紅開始改寫了。

    這天,礦裡為勞動模範舉行命名大會,儀式很隆重,不僅礦級領導全部參加,還來了幾位礦務局的領導。每個上台講話的領導都無一例外地提到了鐵紅,並且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鐵紅是該礦的第一個女勞模。鐵紅和其他幾個男性勞模一起站在主席台上,黨委書記親自給她戴上了大紅花,還跟她握了手,說了一些鼓勵的話。那一刻,久違的笑容重新回到了鐵紅變得有些僵硬的臉頰上。下面的工友們唏噓不已地說,原來這女人會笑呀,還以為她的笑神經萎縮了呢。真沒想到,榮譽還可以恢復人的笑肌功能。

    鐵紅望著台下坐滿全場的人群,她的心咚咚地狂跳著。以前雖說也上過主席台,但今天這樣隆重的陣勢,她還是第一次經歷。她說不出此時此刻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只覺得有一種應該叫做自豪的東西,正順著她的汗毛孔吱吱啦啦的往外鑽,然後,這種自豪感化作了水蒸氣,把她托舉到了一個別的女工無法匹敵的高度。高處雖說有些清冷,卻讓她飄飄蕩蕩得流連忘返。沉醉中,她的血液好像被放到了一個加滿碳火燒得正旺的爐子上,烘烤的溫度不停的升高,她的臉龐因此變得紅潤起來,有了些許的光澤。一絲女兒家的羞怯與嫵媚,本能的在她的眼波中流過。

    唐小菡頗有成就感地坐在會場的一角,用一種十分欣賞的眼神注視著台上的鐵紅,就像欣賞自己的作品那樣心滿意足。鐵紅臉上哪怕一個細小的表情,都沒能逃過她的眼睛,她的心被鐵紅不染纖塵的透徹觸動了。朦朧中,小菡把鐵紅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女兒態看成是女人原始本能的精彩部分,同時,鐵紅的生活側面也以畫卷的方式展開在了她的面前。一種冰冷的感覺忽然從小菡的內心世界裡蔓延出來,彷彿一場不期而至的綿綿秋雨,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降臨到頭頂,把她剛剛懂得感悟滄桑的心淋濕了。

    除了命名大會,礦上還給每個勞模拍了照片,然後放大到比真人還大,掛在礦門口的櫥窗裡,使每一個走進礦裡的人都能看到這些工人精英。櫥窗裡的人全都微笑著,注視著從他們面前走過的人,雖然無言無語,卻向人們傳遞著某種信息。可是,習以為常的人們並沒有因為勞模照片的出現而停下匆匆趕路的腳步,只有鐵紅是個例外。鐵紅站在不遠的地方,注視著櫥窗裡的自己。她不好意思走得太近,怕自己的孤芳自賞會遭到嘲笑,但她抑制不住自己想去看看的願望,就這樣呆呆的看了很久。突然一個念頭便從腦海中跳了出來,她問自己,為什麼就沒有一個男人願意跟她牽手人生呢?當然,這一閃念並不影響她沉浸在激動與幸福之中。

    回到家中,鐵紅的情緒依然高漲著,她把那朵大紅花從包裡拿出來。這是一朵絹花,由於放在包裡的緣故,花瓣被擠壓得東倒西歪。鐵紅稍一加工整理,花朵就恢復了原來的樣子。這就是假花的妙處了,如果是一朵真花經過這麼一番蹂躪,早就化作塵泥碾作土了。由此看來,有些假的東西反而比真東西更有生命力,更能長久的佔據時間與空間。鐵紅要把這朵花和那些登載著她先進事跡的報紙一起珍藏起來,那是她生命過往中輝煌的見證,是她與命運抗爭所取得的一場接一場的勝利,是她征服世界的痕跡,是她的人生記憶在某個時間段的駐足。只是,屋子裡太冷清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喜悅應該向誰訴說,更找不到與她共享的人。

    有那麼一瞬間,鐵紅覺得這個屋子裡好像安裝了一隻神秘的過濾器,把家裡所有聲音都消解掉了,家裡安靜的墓穴一般,一絲恐懼悄然爬上她的心頭。恰在這時,鐵紅驚喜的發現,從屋子的某個角落傳來了嗡嗡的聲音,那是源自生命的聲音啊!她馬上抬起眼睛四處搜尋。她很快就明白了,那是一隻蚊子,是一隻餓了一天飢不擇食的蚊子,勇敢地向她飛了過來。她本能地警覺起來,並且下意識地舉起一隻手,她準備把這個將要以她的鮮血作為美味佳餚的動物扼殺掉。忽然,鐵紅把舉起來的手又放下來了,有只蚊子在屋子裡飛來飛去,總歸是個伴呀。被蚊子叮個包也沒有什麼關係,總比不疼不癢地活著要有些感覺吧。鐵紅自言自語的說,蚊子好呵,知道來給我做個伴,蚊子比弟弟妹妹都可靠啊!

    這只蚊子今天真是幸運,竟然遇到了心情不錯的鐵紅。蚊子呀,你吃飽了喝足了鐵紅的鮮血之後,可曾替她想過,今夜,誰來點綴她的夢境?難道就是你這只用鐵紅的血滋養的蚊子嗎?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把鐵紅嚇了一大跳。她抬眼朝著門的方向看了一會兒,想不明白誰會在這個時候到她的家裡來。鐵明還在監獄裡服刑,不可能回家,鐵燕早就不唸書了,鐵燕把上學當成酷刑,至於鐵燕如今身在何處,她也說不清楚。好像是在一個什麼地方打工,具體地址,鐵燕從不透露給她,也不屑於跟她說。在妹妹鐵燕眼裡,姐姐就是一粒沙塵,本來地位身份是微不足道的,卻硬要把自己當成高山峻嶺。雞毛就是雞毛,永遠也不會變成令箭。作為姐姐,鐵紅也曾像許多家長打罵兒女那樣地打罵過妹妹,也像許多家長那樣地希望弟弟妹妹成龍成鳳。鐵紅的打罵並沒有取得她所預期的效果,鐵燕依然看見書本就頭疼,認為自己天生就不是唸書的材料,趕鴨子上架的後果全世界都一樣。初中還沒畢業,鐵燕就輟學去闖蕩社會了。鐵燕進入社會以後,反而是如魚得水,不靠姐姐的生活費,也可以活的挺滋潤。所以,鐵燕乾脆離家出走,徹底掙脫了鐵紅的束縛,變成了脫韁的野馬。鐵燕的不辭而別,把姐姐氣暈了頭,卻拿妹妹一點辦法都沒有,時間長了,鐵紅也就認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都有自己的活法,她除了認命別無選擇。她管束不了妹妹,更沒有能力拯救弟弟。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自己努力做個好人,自己不能再做讓人家戳脊樑骨的事情。基於以上種種,鐵紅敢肯定,敲門的人一定不是她的直系血親。那麼,會是誰在傍晚時分敲響她的房門呢?會不會是這個人恰巧敲錯了房門?而這個敲錯房門的人又是個強悍的男人,應該怎麼辦?報警嗎?恐怕沒有機會。如果來人要實施搶劫,那就隨他搶好了,家裡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如果是個對女人心懷不軌的歹徒,那就只好以命相拼了。家裡剩下鐵紅一個人以後,這個屋子裡還不曾有過異性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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