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敲門聲
唐小菡發現自己原本寧靜的生活被打破了,她寧靜生活的入侵者,是她的童年夥伴鐵明。
在唐小菡的生活詞典中,鐵明這個名字已經悄然淡出了她的大腦皮層。所以,鐵明的邀請有些出乎她的意料。雖然鐵明剛剛入獄的時候,她還曾經跟鐵紅一起去監獄探視過。那次探監她的主要任務是陪伴鐵紅,她當然也想看看鐵明在獄中的生活情況,安慰一番鐵明。但她不知道監獄在探視方面是有很多規定的。鐵紅作為直系親屬進到了會見室,她沒有資格去,便只有在外面等待了。那時候的唐小菡對監獄的概念是相當模糊的,所有對監獄的認識與概念幾乎全部來源於影視作品與文學著作當中,她也只是個不到20歲的小女子,她是把鐵明當作親哥哥來看待的。鐵明的入獄讓她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是鐵明的出獄,才讓這個名字重新回到了她的視線中。
當唐小菡聽哥哥和建國說起出獄後的鐵明拒絕和他們見面時,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理解鐵明的感受。她把鐵明的做法,看成是一個有骨氣的男人的做法。她甚至想,如果自己是鐵明,她也許同樣會選擇拒絕與迴避。拒絕與迴避的當然不是友情,友情是一個人生命中的漿果與蜜糖,那是誰都嚮往的東西。鐵明的迴避是內心深處對平等與尊嚴的渴望。因為鐵明不敢保證唐小昕和建國對剛剛出獄的自己,心裡是不是懷了一腔救世主般的憐憫和同情呢?或者,還會在不經意間顯露出些許的居高臨下?畢竟,鐵明跟他們的生活軌跡發生了太多太大的偏差,鐵明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空穴來風。正是鐵明的拒絕與迴避,使他在唐小菡的心目中多了些尊貴,多了幾分男兒氣概。
唐小菡如約來到洋洋大酒店時,三個男人已經到齊了。看得出來,這三個男人的激動時刻已經過去了,他們正情緒穩定地交談著。唐小菡想,他們的談話內容不外乎敘述自己的經歷,主要的敘述者應該是鐵明吧。那麼,鐵明肯定是在大談特談他的創業經歷了。三個男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款款而至的唐小菡。唐小菡先和自己的哥哥打了招呼,又叫了建國一聲哥。這最後一個打招呼的自然就是鐵明瞭。唐小菡承認,如果走在街頭,她已經不敢和鐵明相認了。留在她記憶中的鐵明依然是那個皮膚白皙、五官清秀並且有些瘦弱的大男孩。眼前的這個鐵明,臉龐比她印象中大了整整一圈。鐵明留著當下挺時尚的板寸頭,更顯得他的臉蛋子鼓鼓的,發青的腮幫子上和下巴上支愣著黑鬍子茬,像早春的土地上剛剛供出地皮的小草。額頭上幾道深深的抬頭紋,像冬末深翻過的土壟,使這張有稜有角的臉上掛滿了飽經風霜的滄桑感。在唐小菡看來,正是這股子滄桑感,給人到中年的鐵明增加了幾許成熟男人才會有的魅力。這魅力的背後,還隱藏著那麼一點只有成功人士才會表現出來的那種志得意滿。
唐小菡絕對相信,鐵明不會在這幾個人面前擺出一副有錢人的架勢來,但她似乎是透過鐵明的外表,一眼就把這個男人看透了。她忍不住在心理默默地歎息了一聲。小菡想,鐵明哥你就是穿著皮爾卡丹,打著金利來領帶,也依然脫不掉那條穿了幾十年的勉襠大棉褲。
唐小菡覺得,鐵明看似隨便的穿著,並非漫不經心,其實是下了功夫的,他肯定是既想讓自己體面一些,又不能在這幾個人面前擺譜,所以,他身上的這些休閒裝實則是知名品牌。也算是用心良苦吧。唐小菡承認,眼前的鐵明不能說是玉樹臨風,但卻稱得上氣宇軒昂、風度翩翩,她不禁感歎道:真是變了,時間和歲月無情地對人類做著隨心所以的刪改。這刪改的過程又總是充滿著變數,使世界充滿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其結果沒有人可以預知。其實,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唐小菡看到鐵明的一瞬間,她的腦海中猛然跳出了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一篇小說《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
小說中的女人就因為這二十四小時徹底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鐵明又何嘗不是呢?如果鐵明不在那天把老光棍兒打傷致死,鐵明也許會和建國他們一樣,過著礦區人傳承下來的日子,甚至連生活方式都是近似的。鐵明會娶個女人再生個孩子,他既不會窮困潦倒,也不會大富大貴。之所以出現以後的改變,都是因為他生命中出現的那個二十四小時,這樣看起來,人生當中總是存在著太多的偶然,這偶然又與必然密不可分。比如鐵明的下鄉,比如小村子裡的老光棍兒,還有鐵明的瘋母親。把這幾點連成一條線,鐵明的人生也就隨之改變了,變得與傳統意義上的礦區生活有了十萬八千里的距離。誰又說得清楚,這是偶然還是必然呢?有很多時候普通人是不能把握命運的!命運啊!
在場的三個男人都和唐小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說起來也是挺有戲劇性的,充滿了機緣巧合。唐小昕自不必說,那是他一奶同胞的手足,唐小昕已經變得大腹便便。作為礦上的財務科長,免費的酒山肉海嚴重地損害了他的健康,三高患者的症狀非常明顯地寫在了他的臉上,別看他紅光滿面,身體內部早就變成了一隻陳腐的繡花枕頭,看起來光鮮可人,碰一下就散了架子。建國還是老樣子,在王秀芳的調教下,他沉著冷靜地待人接物,粗糙的外表下,內裡卻擁有一顆柔軟的心。他本來應是一座富礦,是唐小菡不善於開發他或者說本來就沒有要去開發的興趣和慾望,而王秀芬才是他命中注定那個開發他的高手。作為唐小菡的前夫,他們終止了一段並不幸福的婚姻,卻復活了超越手足的親情。他對小菡的疼愛是唐小昕望塵莫及的。最激動最失態心情也最複雜的要算是鐵明瞭。
鐵明一直在和久別的朋友敘說離情別意,與舊日朋友再相聚的喜悅,使他彷彿回到了那些永遠留在了記憶深處的少年往事之中。十幾年的時空好像並不存在,他依稀感到自己剛剛和朋友分手就又再見了,那段歷史被他們共同遺忘在了幾十年的情誼之中。鐵明雖然在和朋友說著話,但眼睛一直緊緊地盯著門的方向。雖然知道唐小菡比他們晚來一個小時,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按理說,經過這十幾年在社會上的打拼,他也算是一個功成名就的商人了。處理起複雜的人際關係來已經有了相當的定力與豐富的經驗,他的成功有很大一部分因素來源於他能夠自如巧妙地應付各種關係,但一想到即將面對的唐小菡,他的心卻是一陣陣抑制不住的狂跳。在獄中的八年間,鐵明最思念的女人就是唐小菡。母親已經在他的記憶中漸行漸遠,她也不曾享受過人們通常意義上的母愛。小妹妹尚在幼年,只是一個愛哭愛叫的小丫頭,記憶也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他最直系的親人就是姐姐鐵紅了。遺憾的是姐姐是個粗線條的女人,既不懂得感情表達,也對那些細膩的表達方式不屑一顧。他還沒有來得及接觸認識更多的女性,就鋃鐺入獄成了階下囚,他不去思念唐小菡又能思念誰呢?
思念歸思念,其實鐵明的內心深處是有些害怕見到唐小菡的。礦區就這麼大一塊地方,鐵明要想知道誰的信息那是太容易了。他特別清楚小菡在礦區的情況,知道唐小菡是礦區的筆桿子。他擔心自己勞改釋放犯的身份讓小菡對他懷有成見;他擔心唐小菡自視清高而對他擁有金錢心懷牴觸,他更擔心唐小菡瞧不起他這個煤老闆。總而言之,就是害怕自己失去小菡的友誼。小菡一句親親熱熱的鐵明哥,讓他縮緊的心臟一下子舒展開了。他知道,就憑小菡這一聲哥哥,他的擔心真是太多餘了。他暗自埋怨自己太缺少男子漢氣度,太小人之心。唐小菡沒有帶著有色眼鏡看他,依然把他當成少年時的夥伴。那一瞬間,他竟然有些語無倫次,臉也陡然紅了起來。他的失態讓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與唐小菡寒暄過後,鐵明拍手叫來服務生上菜,菜是鐵明提前訂好的,相當豐盛。幾個人一邊吃喝一邊聊天。他們談話的方式讓唐小菡覺得十幾年的光陰斷裂不曾出現過一般,歲月在這五味俱全的咀嚼中緩緩地融化了。他們說起了某某曾去偷玉米燒著吃被農民伯伯發現後倉皇而逃的狼狽;說起了最讓小菡難忘的那次鐵明請客,鐵明竟然請他們聞香味等等。追憶與追思讓他們個個情緒高昂,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彷彿他們共同經歷的最平常的人和事全都塗上了神話般的色彩,讓唐小菡倍感溫馨。他們用各自的語言習慣表達著內心的情感、各種經歷及其印象。房間裡飄蕩起一股清新又潮濕的氣味,打濕了他們年少時的青春夢,使他們不由自主地懷想起某個午後的日子,或者某個秋末的黃昏。而這幾個人到中年的男女便在這如夢如幻的似水柔情中,眼睛裡溢出了如火的激情,混雜著青蘋果般的淡淡的感傷。而這一切,都將成為他們人生畫卷中不可替代的精美插圖。
唐小菡觀察著鐵明,她發現鐵明是很能克制自己的。任建國和小昕怎麼百般威脅又軟硬兼施地勸酒,鐵明就是不把自己的胃口敞開。唐小菡討厭嗜酒如命的男人,但她喜歡適量地喝一點點,既調節氣氛又促進血液循環,還能增加情調,她喝酒還是王秀芬教的。唐小菡認為,鐵明的酒量早就在當小煤窯主的經歷中鍛煉出來了,如果大家一杯對一杯地喝,他們不可能是他的對手。小菡哪裡知道,鐵明害怕自己酒後醜態百出讓小菡輕視,如果因為喝酒而給自己的形象造成負面影響,那就太得不償失了。
鐵明發現自己特別在乎唐小菡的感受,他想,這就是愛吧。如果說鐵明在見到唐小菡之前對她的感情只是朦朧的、舉棋不定的話,此時此刻,彷彿有一種力量推動著他,他已經決定,將不遺餘力的正式開始追求小菡,他要駕一葉扁舟在愛河裡乘風破浪,勇往直前。
鐵明自己也弄不清楚,他到底在懼怕什麼,他竟然不敢和唐小菡對視,不敢大大方方地看看小菡。他眼角的餘光一直在追隨著小菡,觀察著小菡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最讓鐵明心動的是小菡的眼睛。別看唐小菡已經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了,容貌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她的五官和小時候比起來,除了成熟幾乎沒什麼兩樣,可是在鐵明看來,如今的唐小菡和那個昔日的小丫頭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前的一頭黃髮如今又黑又亮,梳成一條馬尾辮自然地垂在腦後;以前黃不拉機的小臉兒如今白裡透紅,像一顆熟透的果子靜靜地懸掛在枝頭。尤其那雙眼睛,她靜靜地看你一眼,你就彷彿看見了清澈的湖泊、浩渺的海洋、湛藍的天空、無垠的蒼穹,就彷彿看見天真無邪的嬰兒。鐵明是見過世面的人,也接觸過經歷過一些女人。他從這些女人的眼中見過貪婪、見過無奈、見過慾火,甚至憤怒甚至痛苦甚至絕望,他都曾見識過。小菡這樣的眼神卻是他記憶中不曾出現過的,這樣的眼睛讓鐵明那顆並不柔軟的心變得碧波蕩漾起來。他覺得有一種成熟草莓般香甜的氣息,正從唐小菡的身體內不間斷地噴發出來,使他產生了一種強烈地飢餓感,鐵明不禁暗想,這丫頭還和從前一樣相貌平平,我怎麼覺得她那麼與眾不同呢?
鐵明非常慶幸自己重新回到舊日夥伴的身邊,正是這次聚會,才使鐵明有些焦躁的心變得平和起來,跟那些生意場上的朋友比起來,鐵明更加看重自己童年的莫逆之交。江湖上那些人算什麼朋友呢?不過是為了自得利益,一旦觸及到了他們的利益,馬上就會翻臉不認人,甚至還會動用各種手段利用各種關係來明爭暗鬥。只有在他的童年夥伴這裡,才讓他感覺到友誼的寶貴。
這次聚會以後,鐵明經常以各種借口各種理由走進唐小菡的家裡,他成了小菡的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