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深處 第48章 此情可待 (6)
    闖世界去

    由於有立功表現,鐵明並沒有坐滿他的十五年徒刑。他在入獄的第八個年頭,一個人獨自走出了監獄的大門。鐵明出獄的那天,是個非常晴朗的好天氣。他把所有的生活用品全部都留給了獄友,自己只用一個大背包背著唐小菡寫給他的幾十封書信,他把這些信當成了唯一貴重的財產,當成了他的珍藏。沒有人知道,多少個漫漫長夜,鐵明是在這些書信的陪伴下熬過來的,他早已經可以把這些信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那些溫暖的漢字就像變成了一種營養素一樣,混合在了他的血液裡,在他的身體內不停地流淌著。

    站在自由的天空下,太陽晃得鐵明睜不開眼睛。呈現在鐵明眼前的礦區讓他覺得太陌生了。從一九八零年他走進監獄到一九八八年重獲自由,應該說這八年的變化是超過了以往歷史上任何一個八年的,這八年人們的變化是多元的全方位的,鐵明望著這些曾經熟悉的街道,曾經熟悉的家園迷失了方向,他不知道自己的家該怎麼走。地址鐵明是知道的,鐵明早就從姐姐的口中得知自己家已經不是從前的簡易房,現在已經搬了新家,姐姐鐵紅和妹妹鐵燕住在一起。鐵紅已經人到中年,依然獨身,姐姐的樣子歷歷在目,妹妹鐵燕是什麼樣子,他想破腦袋也沒想出來。

    鐵明的回歸讓姐姐鐵紅異常興奮。鐵明看見姐姐眼角堆積的皺紋和鬢邊隱現的白髮時,心中酸楚了許久。最有意思的還是自己那個二十歲剛出頭的小妹妹。鐵明沒有想到,自己的姐姐雖然相貌不佳,妹妹長得卻貌若天仙,兩姐妹在容貌方面有差距是肯定的,但是鐵明沒想到差距會是如此的巨大。兩個女人組成的家庭出現了一個大男人,讓鐵明和姐妹之間都覺得有些彆扭,有些互不適應。鐵紅還好,作為這個家的一家之長,現在全家終於團圓了,也是圓了她的一個夢想,一個期盼。她的喜悅是掛在臉上的。妹妹鐵燕則把這個哥哥當成了家庭的入侵者,當成了這個家庭的第三者,她已經習慣了擁有姐姐的日子,這個多出來的哥哥讓她無所適從,也就很少跟鐵明進行語言上的交流,還時不時地使個小性子甩個臉子給鐵明看。這讓鐵明的心涼了熱,熱了又涼。其實,適應不了這種新的生活格局的人,除了兩姐妹,同樣適應不了的還有鐵明。沒有工作也就沒有收入的鐵明,決定獨自到外面去闖蕩,通過自己的努力,贏得一份男子漢大丈夫應該有的尊嚴與幸福的日子。

    本來,鐵明剛剛回到家裡的時候,是非常渴望見到昔日的好友建國和唐小昕的,但神使鬼差,他竟然讓姐姐封鎖了自己出獄的消息。他已經從姐姐鐵紅的嘴裡知道了朋友的情況。唐小昕現在是礦上的財務科長,是挺有實權的一個位置,孩子老婆熱炕頭,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建國現在是采煤隊的隊長,已經跟唐小菡結婚。說到唐小菡的時候,鐵明打開背包,拿出了唐小菡的信。他太想見見唐小菡了,他太想見見這個無數次走進自己夢中的女子了。可是,他見到這幾個人該說些什麼呢?他忽然發現自己是被這個世界遺棄的人,是個多餘的人,沒有他的存在,大家過得都挺好,而如果他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也許只會獲得一絲吝惜或者無關痛癢的問候,那樣有什麼意思呢?罷了,還是不見吧,這麼多年不見,不是也過來了嗎?

    鐵明在家裡住了不到一個星期,就背起他的裝滿信件的背包,到外面去闖世界了,他相信自己一個堂堂男子漢,一定可以自食其力,總不能讓姐姐養著吧。就是姐姐不說什麼,他也應該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唐山這塊土地上,到處都是男人的用武之地,只要你有力氣,隨處可見的小煤礦一個挨著一個。這些個小煤窯的窯主是不會拒絕鐵明這樣身強力壯的男人的,況且,鐵明還有下井挖煤的工作經驗,所以,鐵明很快就在小煤窯找到了一份包吃包住就是工資少點的工作。上班以後的鐵明發現,這些小煤窯的窯主有好幾個跟他一樣,也是從獄裡出來的,更讓鐵明吃驚的是,他的好幾個獄友都在這些小煤窯裡討生活,都在這裡混飯吃。

    干煤礦,對於鐵明來說那簡直就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這不光是因為他曾經當過三年開灤煤礦這樣大型國有企業的礦工,還因為他從小就是在煤堆裡長大的,對於那些不曾到過煤礦的人來說,鐵明真是有著太多的優勢。正是鐵明的種種優勢,使他很快得到了窯主的賞識。沒過多長時間,他就從一個小工升到了領班的位置。也就是說,他的工資比原來高出了許多,伙食標準也相應地提高了。從來沒有領導過任何人的鐵明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了權利帶給他的甜頭。對於鐵明來說,干到領班已經讓他很滿意了,他沒有多麼強烈的佔有慾,他的首要問題是能夠養活自己,能夠自食其力。只是有很多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就會讓事物發生本質的變化,而這變化的結果,是當事人做夢也不會意料到的。

    鐵明是打算就這樣在小煤窯幹下去的。他知道,在唐山這塊土地上,小煤窯是他在有生之年永遠也不會取締的一種地方煤礦存在方式,他只要肯幹,就可以憑借自身的一把子力氣和嫻熟的技術混個衣食無憂,所以,他幹的既心平氣和又盡心盡力。打破鐵明寧靜生活的禍首,是自己的一泡尿。

    那晚,喝了兩瓶啤酒的鐵明被尿憋醒了。鐵明所在的這個小煤窯規模不算小,有百十名工人。離家近的工人是不願意住在這裡的,只有像鐵明這樣的人和一些外地來的農民工住在宿舍裡。這裡的建築物一共是前後兩排紅磚平房。前面的一排平房是辦公室和煤窯主的住處,後排是窯工住的地方,廁所則在前排平房那裡,鐵明要想去廁所,就必須繞到前排平房去。如果在平時,鐵明出得房來找個沒人的地方就解決了,但今天他鬼使神差地奔了前排的廁所。窯主屋子裡的嬉笑聲,就是他站在廁所裡撒那泡長尿的時候傳進耳朵裡的。窯主屋子裡每天都有女人,但不是窯主的老婆,窯工們早就習慣了。

    窯主屋子裡的女人經常更換,窯工們認為這也沒啥了不起的,人家窯主有錢有能力,關咱們屁事?現在很多發跡的個體戶不都是這樣嗎?最近聽說,窯主不換女人了,有個女人像給窯主施了魔法一樣,讓窯主對這個女人言聽計從,在這個女人面前乖巧的像只綿羊羔子。兩人好的初戀一般,連要住的脾氣都變了,連說話的聲調都變了。鐵明對這些傳言從不感興趣,但現在的問題是,鐵明聽到的聲音刺激了他的神經,這個聲音跟他有著相同的基因秘密,跟他有著相似的容貌,這就不能不讓他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了。一泡長尿沒撒乾淨,鐵明就繫上褲子奔了窯主的臥室,正當年的壯漢子鐵明一腳就把窯主的門給踹開了。窯主和女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壯漢子嚇了一跳。待窯主看清楚來人是自己煤窯上的領班鐵明時,心就隨之放在了胸腔裡。窯主知道鐵明在窯工當中相當有威信有號召力,窯主也知道鐵明對自己是忠誠的。

    可以說,現在這個小煤窯有一多半是鐵明在支撐著,窯主的錢有一大部分是鐵明幫著賺的。所以,窯主對鐵明自然是客氣有佳,而那個女人看到破門而入的鐵明則是滿面尷尬。窯主自然想不到他正擁在懷裡的女人就是鐵明的妹妹鐵燕。鐵明沒有責怪窯主,他只是怒不可遏地瞪著妹妹,氣哼哼地問道,你幹點啥不好呀,咋偏偏要幹這個下三爛的營生?姐姐不是每個月都給你零花錢嗎?你還要不要臉呀你?鐵明沒想到妹妹不但沒有一點羞愧之色,反而毫不懼怕的說,哥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姐姐的工資就那幾個死錢,她只能夠讓我吃飽穿暖,滿足我生命的基本保障,但是,姐姐沒有能力讓我吃好穿好,沒有能力讓我活出高質量的生命。姐姐已經四十歲的人了,一輩子潔身自愛,不知男人為何物,那又怎麼樣?沒有人給她發貞節牌坊,人們只會像看怪物那樣看待她,把她當成另類。我不想像姐姐那樣過一輩子,再說,我已經長大了,沒有理由讓姐姐養活著。

    鐵明得承認,妹妹的話說得有幾分道理。實事求是地說,鐵明和鐵燕兄妹之間沒有多麼深厚的感情。在鐵燕長大成人的這個階段,鐵明正在監獄裡服刑,作為兄長,鐵明並沒有給過妹妹一絲一毫的幫助。無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支撐這個家的都是姐姐鐵紅。鐵燕甚至在同學朋友面前從不提起自己的哥哥,隨著她的逐漸長大,她也不喜歡談起自己的姐姐,她認為無論是哥哥還是姐姐,都有著太多的人格缺陷,都有別於正常人的生活模式。八年的時間裡,她與姐姐在一起雖然談不上相依為命,但是,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家庭格局,所以,當鐵明從監獄裡回到家中的時候,鐵燕對這個八年沒見面的哥哥極其不適應,甚至多少還有點排斥。在鐵燕的記憶中,她的哥哥是個清爽英俊的小男生。

    可是,站在她面前的這個哥哥,卻是個三十多歲就已經有了抬頭紋的壯漢,滿臉的黑鬍子茬,像一把鞋刷子貼在了臉上。這個年齡的男人應該是已經成家立業,生活穩定,可是她的哥哥竟然是一無所有,就連一日三餐也要用姐姐的工資去買。有一次,作為妹妹的鐵燕看見哥哥端著飯碗的手竟然有些發抖,臉上也是紅了又紅,他知道,那是因為哥哥像她一樣因為讓姐姐養活著而感到羞愧,她又何嘗不是呢?鐵燕知道姐姐像個小母親一樣把她養大已經非常不容易,她也想找一份工作自食其力,但在礦區,女孩子找個工作太難了,她又不願意去靠自己出賣勞動力來賺取微薄的收入,她想來想去,覺得她最大的本錢就是自己青春勃發的身體,她的皮肉生活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開始的。鐵燕的生意還是不錯的在這個生產煤炭的地方,隨處可見的小煤窯給鐵燕提供了無盡的客源。

    但鐵燕比較挑剔,她的客人就是幾個比較有錢的煤窯主。有的時候,鐵燕會集中一段時間只跟一個窯主好,鐵燕也因此在窯坡有著不錯的口碑。有的時候,鐵燕也想過找一個靠得住的男人把自己嫁出去算了,但她知道自己的身體不乾淨,直到她底細的男人不會娶她,太差勁的男人她又不想嫁。日子就在這斗轉星移中過的悄無聲息,鐵燕也就在這嫁與不嫁的選擇中長成了一個二十多歲的美婦人。悄無聲息中,鐵燕發現自己已經習慣了吃飯下館子,衣服穿名牌的日子。如果讓她給一個固定的男人做老婆。她一定會堅持不下去的,索性就破罐子破摔,過到哪裡算哪裡,趁著自己尚且青春年少,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玩就玩,想樂就樂,人生苦短,別像姐姐一樣,人生過去了一大半,依然是兩手空空孑然一身。鐵燕認為自己的姐姐太可憐了,她不願意自己也過姐姐一樣的日子,何必等到成為黃臉婆的時候再感歎朝如青絲暮成雪呢?

    鐵燕心裡也非常清楚,自己幹的這營生,是不太出彩的活計,不能拿到陽光底下來晾曬,所以,她是一直瞞著姐姐鐵紅的,她只是告訴姐姐,自己在私人煤礦裡打工,收入還不錯,她同樣不會告訴哥哥鐵明,但她沒想到自己會在煤窯主的房間裡讓哥哥撞上,也算是百密一疏。其實,哥哥不知道,鐵燕跟這裡的煤窯主已經好挺時間了,鐵燕也知道鐵明就在這個小煤窯上班,她甚至叮囑窯主善待她的哥哥,畢竟血濃於水。這一切鐵明當然不知道,只道是窯主待他情同手足信任有佳,卻原來,還有小妹妹的遊說與獻身在裡邊。

    這時候的鐵明畢竟不是十幾年前的鐵明瞭,八年的監獄生活,他的脾氣沒有那麼火爆了,遇到什麼問題也不會衝動,他已經從一個愛感情用事的毛頭小伙子變成了一個能夠冷靜應對的中年男人。略一思索後,鐵明走出了窯主的房間。在臨出房門的剎那,鐵明還回過頭去,衝著窯主笑了一下。就在鐵明躺到自己床上的那一瞬間,一個計劃或者叫陰謀,在鐵明的腦海中形成了。

    鐵明開始為自己的計劃謀略起來,他首先想弄清楚的是這座小煤窯的來龍去脈。做到知己知彼,才能取得勝利。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