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萬一老光棍把他告上法庭,等待他的便只有高牆鐵窗了。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草房子裡傳來老光棍牛吼一般的呼嚕聲,還有一串串含混不清的夢中囈語,似乎是在叫一個人的名字。當鐵明終於聽清楚老光棍的嘴裡在叫的名字是翠枝時,鐵明的大腦轟的一聲巨響。他早已經知道老光棍是把自己的瘋母親叫做翠枝的。這個老光棍還在想著欺負我可憐的母親嗎?你想欺負我母親,就是想要欺負我!鐵明想到這裡,眼前晃過一幕幕夢中的情景。想到母親曾經被這麼一個醜陋不堪的傢伙關在這麼骯髒的地方倍受摧殘,鐵明的一腔熱血全部湧進了大腦,他告誡自己,不報此仇,枉為人子,枉為男兒。
老光棍更加衰老更加醜陋,他的破房子裡味道更加難聞,讓闖進屋子裡的鐵明差點就要嘔吐出來。老光棍的門沒有上鎖,因為老光棍知道自己的家是沒有小偷光顧的,所以老光棍睡覺的時候任何人都可以推門而入。鐵明是飛起一腳把門踢開的。睡眼惺忪的老光棍,望著眼前這個相貌清秀的大男人,並沒有弄明白來者的身份。三年不見,鐵明跟插隊的時候比,已經有了相當大的變化,鐵明比插隊的時候高大了一些,臉上身上多了一股子男人氣,這種男人氣是挖煤漢子獨有的,而老光棍則比三年前更加猥瑣,這猥瑣使鐵明更加氣憤難平。當鐵明揮動拳頭砸向老光棍時,老光棍才知道來者何人。在此之前,老光棍早已經弄明白鐵明就是瘋女人的兒子。鐵明返城的時候,老光棍的心裡還曾經生出了一絲的不捨之情。之後,老光棍也就把這幾個知青給淡忘了,老光棍最輝煌最有滋味的日子,也就是有瘋女人在的時間。瘋女人給老光棍留下了溫暖美好的回憶。也給老光棍留下了無盡的遺憾。對於老光棍來說,最大的遺憾就是不知道自己的那點骨血是否存活世上。最大的安慰就是自己這輩子也曾經擁有過一個女人,而且留下了自己的血脈,儘管老光棍不知道自己後代的下落,但畢竟比沒有好多了呀。
被鐵明一拳打得癱在地上的老光棍似乎有些明白了,這個瘋女人的兒子知道了自己和瘋女人的事情把自己當成了仇人,他這是尋仇來了。這麼看起來,是自己的末日到了。鐵明這個挖煤漢子的拳頭真夠有勁的,老光棍癱在地上就失去了站立起來的力量。老光棍現在才徹底清醒了,清醒過來的老光棍一下子把鐵明的腿抱住了,這樣鐵明再動手的時候就有了阻礙。老光棍太想知道自己孩子的下落了。他不停地問鐵明,有沒有一個十歲左右的弟弟或者妹妹。鐵明知道,老光棍問的那個孩子就是瘋母親在十多年前的寒冬臘月生下的那個男嬰,老光棍無疑就是那個死嬰的父親。鐵明有些惡狠狠地說,我媽十多年前是生下了一個孩子,是個男孩。
老光棍聽了鐵明的話,長滿了眵目糊的混濁眼球就像黑暗中的焰火一樣,悠地閃出了極艷的一縷光。老光棍放開鐵明的腿,爬起來就磕頭,一邊磕頭一邊說道:謝天謝地,我還有個兒子啊,老天開眼呀。鐵明看著老光棍那副激動不已的樣子,想著至今生死不明的母親,他抬起腳就把老光棍踢翻在地上,嘴裡罵道,開什麼眼呀,你說開什麼眼,開你媽那個死X,我告訴你,那孩子早死了,讓我掐死了。真是鬼使神差,那孩子本來就是個死嬰,但鐵明卻說是他掐死了孩子,其實在當時,他也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小孩子。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覺得解恨而已。鐵明沒想到,他的話一下子把老光棍給激怒了。老光棍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瘋了一般地撲向了鐵明,嘴裡不停地罵著,你還我兒子,你給我兒子償命,你是個殺人犯。老光棍要和鐵明拚命了。
說句實在話,鐵明並沒有勇氣與膽量要了老光棍的命,他只是想把老光棍痛打一頓,替母親也替自己出口惡氣,然後再悄悄地返回礦區,他估計老光棍是不會報案的。但是,讓鐵明想不到的是老光棍反而不依不饒的跟鐵明槓上了。鐵明除了繼續跟老光棍廝打,似乎是別無選擇,因為鐵明太年輕了,他的火氣已經被老光棍引逗起來了。老光棍再怎麼想跟鐵明拚命,他畢竟是一個老者了,況且他還不在擁有健康,鐵明卻是風華正茂,老光棍怎麼可能是鐵明的對手呢?在鐵明雨點般的拳打腳踢之下,老光棍的罵聲越來越小,最後老光棍喪失了戰鬥力,老光棍不僅沒有還手之功,也沒有了招架之力。最主要的是老光棍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確卻地知道了自己有個兒子,卻又馬上得到了兒子已經死掉的噩耗,老光棍的精神支撐垮塌了。
不知過了多久,鐵明才注意到老光棍像一條死狗一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鐵明抬腳踢了老光棍一下,就像踢在了一堆破棉絮上一樣沒有一點質感。鐵明低頭看看老光棍,狠狠地說,別裝死。老光棍就像回應鐵明一樣地哼哼了幾聲,就再沒了聲息。此時的鐵明看著更加醜陋衰老的老光棍,也有些害怕了。他知道無論什麼朝代,無論在什麼背景下,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都是顛覆不破的真理,萬一老光棍被打死了,他也就沒有了未來。想著想著,鐵明的手便有了些許的顫抖,緊接著,這顫抖便傳遍了他的全身,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像一陣暴風雨一樣猛烈地襲擊了他。鐵明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兔子一般竄出了老光棍的破草房,沿著鄉間小路奔向縣城,然後坐最早的一班長途汽車返回了唐山。
鐵明雖然每天按時上班下班,但是熟悉他的人們還是從看似正常的眼神中看出了異樣,看出了難以掩飾的慌亂與不安,尤其是建國和小昕。唐小昕上學的學校離家不過二百多里,所以小昕每個月都要回家幾天。小昕回家的時候他們三個肯定是要聚在一起的。這次小昕回家,恰逢鐵明從村子裡回來不久。鐵明那魂不守舍的樣子馬上就引起了唐小昕的注意。其實懷揣心事的鐵明也覺得他打老光棍的事情做的有些過火了,心裡有些後悔自己的一時魯莽,這個包袱讓他心裡疲憊不堪。他見唐小昕一直追問自己有什麼心事,索性就把這件事情的前前後後講給小昕建國聽。他發現講給好朋友聽以後,自己的心裡舒坦多了。由於不知道老光棍是死是活,唐小昕和建國都替鐵明捏了一把汗。
有警察出現在鐵明的家裡,是在鐵明痛打老光棍的兩個月之後。鐵明這才知道,自己並沒有把老光棍打死。由於老光棍一個人住在村頭,又和村裡人沒有多少來往,所以並沒有人知道老光棍的遭遇,是村子裡的治保主任恰巧走到老光棍的破房子前,忽然想起這兩天沒看見老光棍和大家一起下地出工,便想看看老光棍到底是怎麼回事。治保主任走進草房子一看,老光棍光著屁股倒在地上,嘴角上的血跡已經變黑結茄。找來懂行的村裡人一看,說是老光棍還有一口氣。治保主人一邊報告公安局,一邊組織村裡人把老光棍弄到了縣醫院。老光棍在縣醫院住了一個多月,才可以斷斷續續地說話,公安局的刑偵人員始終也沒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也就沒有得到清晰地線索。但老光棍一直在說到一個叫鐵明的人,並且反覆強調鐵明殺了他的兒子。鐵明是個殺人犯。這讓村裡人和刑偵人員如墜五里雲霧中,老光棍一輩子沒娶過女人,當然也就不可能有所謂的兒子。警察期待著老光棍傷勢好一些以後,再從老光棍的嘴裡得到一些有破案價值的具體線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老光棍被鐵明打傷一個多月以後去世了。
老光棍雖然死了,但是這個案子還是要破的。公安人員把老光棍的不成體系的敘述串聯起來,進行了一番具體的分析之後,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老光棍的被打致死,一定跟一個女人有關,這個女人又跟一個孩子有關,而這三個人全都跟一個叫鐵明的人有關。為了把這些關係理出一個頭緒,警察深入到了老光棍的村子裡開展起了調查研究工作。警察是從村民們的口中知道老光棍和瘋女人的故事的,然後又瞭解到一個叫鐵明的插隊知青,母親也是個瘋子。就這樣,鐵明很快就進入了警察的視線。讓鐵明沒想到的是,自己的一句氣話也招來了不小的麻煩。
警察一直在落實一個事實,那就是,鐵明是不是掐死了老光棍的兒子。關於那個死嬰鐵明說到了好多人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有自己的姐姐鐵紅,有好朋友唐小昕、建國,鐵明特別提到了唐小菡母女。鐵明請求警察找李嬸和小菡去調查這個孩子的死因。李嬸找到警察,把瘋女人回家時的前後詳細地說給警察聽,警察們還特意找到了唐小菡,詢問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唐小菡記事特別早,尤其是七歲那年發生在鐵明家裡的那一幕,在唐小菡的腦海中留下了太深太深的烙印,那是她想忘都忘不掉的歷史遺跡。在事實面前,警察排除了鐵明殺人的前科。但是鐵明的故意傷害罪卻是板上釘釘的,他必須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等待他的將是牢獄之災。
鐵明被叛了十五年徒刑。鐵明入獄以後,朋友們經常在探視的日子裡去看望他,給他送一些生活用品。唐小菡也曾陪伴鐵紅去監獄探視過鐵明。在唐小菡的心目中,鐵明雖然淪為了階下囚,但鐵明是為了捍衛母親的尊嚴,很有一些男兒氣概,也應該算是英雄主義的具體體現。只是鐵明維護尊嚴的方式觸犯了法律,如今被關押在大牆之內也算是罪有應得,所以,唐小菡一點也沒有鄙視鐵明的意思,反而給了鐵明一些鼓勵和安慰。鐵紅作為鐵明的姐姐經常會跟弟弟有一些聯繫,當然是以寫信為主。這些信一般都是鐵紅拜託唐小菡寫的。跟鐵紅比起來,已經長成大姑娘的唐小菡更加感性,更加知性。她在寫給鐵明的信中,寫進去了好多自己的想法,自己對事物的觀點。有一封信她竟然用十分華麗的詞彙把春天的美麗景色描繪了一番。
這個時間段裡的鐵紅已經是百里礦區的名人了,而唐小菡恰巧還沒有參加工作,正在家裡幫助母親照顧生病的父親。除了做家務,唐小菡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讀書與寫日記寫各種書籍的讀後感上面,她對各種文學樣式都喜愛到了癡迷的程度。對於鐵紅讓她給鐵明寫的一封封書信,她都以非常欣然的態度去做的盡善盡美。信雖然是唐小菡寫的,卻是以姐姐的身份寫給弟弟的。鐵明是個挺聰明的人,從鐵明接到姐姐的第一封信開始,他就知道這信出自唐小菡之手,他太瞭解自己的姐姐了,知道姐姐根本寫不出這麼語言流暢、用詞得當、情感豐沛的文字來,他還知道唐小菡跟姐姐最親近,是姐姐的死黨。在他認識的人群中,最善於文字表達的人除了唐小菡別無選擇。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他認識唐小菡的筆跡,以姐姐的身份給他寫信的人,怎麼可能是別人呢?唐小菡和鐵紅以及建國小昕他們都不知道,鐵明在獄中最大的期盼,就是收到唐小菡寫來的家書。他把那些信件當作他最珍貴的東西收藏著,一封都不曾丟失。
人們都說不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冷落鐵明的。作為朋友的小昕從秦皇島煤校畢業以後,轉成了幹部身份,工作也忙碌起來,沒過多久,小昕就開始戀愛結婚,忙的不亦樂呼。建國也忙著在母親的安排下接連不斷地相親。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鐵明漸漸淡出了人們的生活,探視從每個月一次到半年一次,再到一年一次,在到後來的中斷,一切都是那麼自然而然發生的。其中堅持最久的是唐小菡以鐵紅的名義寫的家書。唐小菡直到嫁到建國家之前從未中斷過給鐵明寫信。當探視的日子裡不再有朋友出現,特別是當唐小菡的書信不再從大牆外飛來,鐵明的心疼痛的不停地顫抖,他深切地感到,自己現在已經被他的朋友和親人拋棄了。
是啊,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都有自己的生活,都在忙著娶妻生子,誰還會有閒工夫顧及到一個罪犯呢?在鐵明三十歲的生日這天,鐵明決定親自動手割斷和外界的一切聯繫,自己是個大男人,不能讓人瞧不起,靠別人的憐惜過不了日子,他把朋友送的所有東西全都付之一炬,最後,他拿出了唐小菡寫來的那些信件,就在他投向火堆的那一瞬間,他猶豫了。他知道,自己以後是沒有機會再收到唐小菡的信了,幾年不見,不知道這個小丫頭長成什麼樣子了,掐指算來,小菡應該有二十多歲了,她大概已經開始戀愛了吧,不知道哪個有福氣的男人能夠把她娶進家門。鐵明把這些信又帶回了宿舍。他開始一封一封地閱讀。他就在閱讀的過程中一次次地熱淚長流。就在這個閱讀的夜晚鐵明為自己定下了一個人生信條或者叫生活準則:如果唐小菡需要他,他願意為她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