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女人
很長一段時間,唐小菡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邊讀書寫字,一邊側耳聆聽著電話的動靜。自從她在那個微醺的午有夜錯打了一個電話,她就被那個很有磁性的聲音迷住了。事後,她一直反省自己,怎麼會把一個陌生人當成了知己,把自己很少示人的心裡話講給那個人聽,她同樣奇怪那個男人,怎麼會對一個陌生電話有著如此的耐心,並且是微笑著傾聽——她能感覺到,男人是微笑的。她經常在心裡揣測,這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呢?她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無端地惦念起了這個電話裡的陌生人。
別看這個人說的是標準的普通話,她知道,這個人就在唐山市,甚至他就生活在礦區,礦區的電話號碼才是她熟悉的,她下意識中胡亂撥的號碼是礦區的。她並沒有預想過接電話的人會是男人還是女人,一切都是天意。不管怎麼說,唐小菡對那個聲音太難忘了,她渴望再一次領略他聲音的魅力,他是多麼富有幽默感呀。當小菡問他長得像高倉健還是周潤發時,他答道,我長得像我自己。當她問他有多高時,他便答道,也就一人來高。唐小菡很想知道,這個人現在怎麼樣了,他生活的好嗎?不知道他妻子療養回來,更年期症狀是否有所好轉?唐小菡的電話沒有來電顯示,她也想不起自己酒後到底撥了哪幾位阿拉伯數字,她一直恨自己為什麼沒有及時的記下這個電話號碼。
陌生,給了唐小菡一個想像的空間。她經常問自己會不會遇見這樣一個男人。正是因為陌生,因為一無所知,才使她可以任意把這個男人想像成最完美的男人,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呀,這可是偉人毛澤東說的。除了想像,唐小菡還開始在茫茫人海中尋尋覓覓。在上班下班的路上,在散步的時候,或者在購物的市場,她都會打量觀察從她身邊滑過的中年男人,她真的很想見到這個男人,可是她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事實上,即使和這個人走個面對面,也會擦肩而過。
電話是在晚飯後不久想起來的,這時的唐小菡正在專心致志地修改一篇基層單位通訊員寫的人物通訊。這篇通訊的人物很有寫頭,只是通訊員寫作水平的關係,把一個非常好的素材給糟蹋了,也許是因為唐小菡自己就是從基層通訊員起步的關係吧,她特別注重對基層通訊隊伍的培養,對一些好苗子更是手把手的提攜。在唐小菡的努力下,她所供職的宣傳部報道組每年都是宣傳報道先進單位,發稿量更是名列前茅,即使今年她因為手術住了一個月醫院又休了一個月的病假,因為她打下的基層通訊員隊伍的牢固基礎,也並沒有受到大的影響。年底評比進入前三名依然勝券在握。唐小菡之所以這麼重視基層單位通訊員的培養,是因為她知道一個最淺顯的道理,那便是,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如果沒有這些通訊員,單憑她一個人的力量,她就是渾身是手,也不會有這麼高的上稿量。所以,她有很多時候,寧可放下自己手頭的創作,也要幫助通訊員寫好稿子,畢竟那是她的工作,是她應盡的職責,文學創作是業餘愛好,哪個是主,哪個是次,她分得很清楚,這也是她工作出類拔萃的一個重要原因。
也許是注意力太集中了,或者是房間裡太安靜了。電話鈴驟然響起著實把唐小菡嚇了一大跳,隨即,她便滿懷期待地撲向電話機。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了一個男人的問候聲,聲音是陌生的,卻不是她渴望的那個聲音,她的沮喪像是狂風揚起的塵土,重新慢慢飛落到地面上。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在她的眼底閃動了一下。
電話裡的人大聲叫著唐小菡的名字說,你還沒有弄明白我是誰吧,告訴你小菡,我是鐵明,我是你的鐵明哥。
鐵明哥?這名字唐小菡曾經多麼熟悉呀,可是在這十幾年裡,這個名字離她又是多麼遙遠啊,遙遠的都有些淡出了她的記憶。現在,這個童年的夥伴就像一個天兵天將一樣地降臨了,唐小菡一下子就激動起來了,她忙不迭地問鐵明在哪裡,這些年過的好嗎?由於興奮由於緊張,她說話的語氣都有些結結巴巴,甚至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倒是鐵明謙和地笑起來,他邀請唐小菡參加他的一個朋友聚會,他還特意強調,都是過去一起檢煤渣的小夥伴,缺了唐小菡就沒什麼意思了。
唐小菡開始在腦海中勾勒起鐵明的形象,她雖然想像力還算豐富,但她還是想像不出蹲了八年大獄的鐵明會是個什麼樣子,是霸氣十足的硬漢還是猥瑣不堪的熊樣?
鐵明是靠著礦上給的撫恤金和姐姐的工資長大的。初中畢業以後,他本可以進入煤礦成為一名礦工的,但是,他形影不離的朋友唐小昕和建國一起報名去下鄉插隊,眼看著牢不可破的鐵三角就要分崩離析,猶豫了幾天以後,鐵明還是選擇了跟好朋友在一起。從鐵明有記憶力開始,他就沒和小昕建國分開過,他不知道如果建國小昕一起去農村插隊,剩下他一個人,日子該怎麼過。那時候畢竟年齡還小,從沒考慮過插隊會是那麼苦的一件事情,更沒想到,由於他看重友情的一個決定,因而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
鐵明他們下鄉的地方在渤海邊上,是一個挺閉塞的小村莊。三個十幾歲的少年人來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以後,同住在一個青年點的男生宿舍裡,剛開始的時候,三個人早晨起來一起下地學著幹農活,中午一起啃著集體戶的窩頭,晚上三個人睡在一鋪炕上,讓鐵明覺得下鄉插隊也沒有人們想像的那麼可怕。可是時間一長,新鮮勁兒一過,他們三個年輕人便開始厭倦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開始想家想父母。他們尋找各種借口請假回家,甚至在不回家的時候,也不想出工幹活。這時候的鐵明開始後悔自己所謂的哥們義氣了,但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鐵明再想反悔也來不及了。最讓鐵明難熬的是建國和小昕都去探家的時候,他們兩個人有父母兄弟,回家自然是天經地義,可鐵明面對的是姐姐,跟姐姐伸手要錢要物,永遠都不像父母那麼理直氣壯。所以,有的時候,建國小昕探家的時候,鐵明便會一個人在村子裡東家西家的閒逛串門,以便打發大把的時光。鐵明就是在串門的時候發現了一縷異樣的目光。
村子裡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光棍。這個老光棍身體健康,幹活也勤快,就是長得醜陋了些,加之只有一間搖搖欲墜的破草房,自然是沒有哪個女人願意嫁給他。老光棍看見鐵明以後,他便用鐵明從未見過的目光盯視了許久,這不免讓鐵明有些害怕。再怎麼說自己也是身在異鄉,是在人家的地盤上討生活,真有個閃腰岔氣,自己絕對佔不著便宜,就是建國小昕都在這裡,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但老光棍的目光勾起了鐵明的好奇心,他太想知道這其中的奧妙了。
心中有了秘密的鐵明開始有意識地和村子裡的老鄉們拉關係套近乎,他的行為舉止引起了建國和小昕的注意,小昕不知道鐵明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建國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有一點,兩個人想到一塊去了,那就是鐵明這小子有心事了。具體是哪方面的心事,據他們二人分析,鐵明最大的可能是看上村子裡哪個姑娘了,他們還把村子里長的拿得出手的姑娘過了一遍篩子,並且初步的圈定了幾個目標,但究竟是誰,他們還不能確定。他們兩個有些氣憤地罵鐵明,你小子真不夠哥們兒,有好事自己偷著樂,也不讓哥們兒分享,說不定哥們兒還能幫你忙呢。唐小昕和建國就在一天晚上他們三個躺在土炕上聊天的時候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鐵明沒想到他們兩個人會問到這個問題。鐵明原來是想自己把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弄清楚的,但是他們三個人太熟悉了,沒有什麼秘密可以逃過彼此的眼睛。鐵明知道這件事情已經瞞不住了,便把老光棍的異樣目光以及他想弄清真相的想法和盤托出,兩個人這才恍然大悟。
鐵明和建國小昕他們開始有目的有意識的接近村裡人,千方百計的打聽老光棍的情況,沒過多長時間,他們就把老光棍的情況摸清楚了。
幾年前,這個小村子裡來了一個女瘋子。人們不知道女瘋子是怎麼到這裡的,也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裡來。村子裡的小孩子們發現這個從未見過的女瘋子以後,感覺非常新奇,這些沒有玩具沒有娛樂的小孩子好像忽然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興奮地大聲尖叫。剛開始的時候小孩子們是挺害怕的。他們怕瘋女人反季節的裝束,怕瘋女人直瞪瞪的眼神,怕瘋女人嘴裡吐出來的一串串他們聽不懂的語言。在他們的眼裡,瘋女人就是一隻被好事者載入貴州省的那隻驢,而他們自己就是少見多怪的老虎。原以為驢是個龐然大物,當他們發現瘋女人只會像驢子那樣亂蹬蹄子亂叫喚的時候,他們的膽子也像老虎那樣陡然大了起來。他們先是遠遠的觀看,拍著手起哄,漸漸地他們發現瘋女人比黔之驢還要無能時,他們的膽子更大了一些。跟瘋女人的距離也近了些。他們開始往女瘋子的身上投擲石塊、碎磚頭、爛菜葉子。女瘋子除了嘴裡嘟嘟囔囔的罵街,並沒有對他們構成任何威脅,也沒有強有力的反抗,他們的膽子又大了一些。
他們不再往瘋女人身上投擲東西,而是揮動起了尚未發育成熟的拳頭和腳,對著瘋女人拳打腳踢,使瘋女人的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瘀傷不斷。他們似乎是發現了一個讓自己非常快樂的娛樂項目,覺得每天把瘋女人打一頓那感覺真是太好了,做強者的感覺使他們忘乎所以。他們好像是對這項娛樂項目上了癮,放了學就四處尋找瘋女人的足跡。有好幾次,瘋女人已經離開這個村莊,漂泊流浪到了另外的村莊,他們會集體起著哄地把女瘋子弄回到這個村子裡,好像女瘋子如果走了,對他們的娛樂生活是一種極大的損失。他們把對女瘋子施虐當成了莫大的享受,彷彿這些個父母身邊的乖孩子小天使身上的某一個部位潛藏著一隻惡魔,而女瘋子的出現,恰巧使這只惡魔失去了掌控,惡魔迅速膨脹長大戰勝了天使,使這些孩子身上天使的成分降到了冰點,這些個老實巴交的鄉村兒童一下子變得面目猙獰。從惡魔變成天使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一個長久的銳變過程,可是,從天使變成惡魔卻是迅速的,有的時候甚至只是一念之差。人啊,真是挺可怕的一種動物啊。每個人都想做天使,可惜有些人一不留神卻成了魔鬼,那是因為做魔鬼容易做天使難啊。
村頭一間茅草房裡,住著一個四十多歲的老光棍。一個偶然的機會,老光棍發現一個髒的不成樣子的女瘋子正被村子裡的一群孩子圍攻,老光棍揮拳就把孩子們驅趕跑了。有很多意念都是在一念之間完成的。在沒有見到女瘋子之前,老光棍是很渴望有個女人在自己屋裡的,可是老光棍只是想想而已,並不指望真有個女人會嫁給他。孤寂難熬的長夜,老光棍便用自己粗糙的手指進行一番自娛自樂,一邊動作一邊叫著村裡女人的名字。老光棍最喜歡的故事就是著名的田螺姑娘。他也夢想有一個田螺姑娘在他下田歸來的時候,做好了一桌子熱騰騰香噴噴的飯菜等著他享用,他不要求姑娘美麗,只要是個女人就可以了。但夢想總歸是夢想,現實生活中,田螺姑娘的故事是不會發生在這個老光棍身上的。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老光棍對女人的幻想越來越淡漠的時候,他發現了被一群小頑童當成娛樂工具的瘋女人。他打量著這個瘋女人。這個瘋女人髒兮兮的身上散發出一股股難聞的味道,大概是女瘋子來例假了吧,伴隨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味,經血順著褲腿流下來以後,有些已經結痂粘在了腳脖子上、褲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