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的唐小菡拒不開口說話，挎著籃子檢煤核的小丫頭，十四歲的初潮，十六歲的初戀，二十歲的初進煤礦，二十六歲時的嫁人，三十一歲的產房之夜，如今的重病纏身這一切的一切，構成了唐小菡的全部人生，所有她能記住的生活細節與人生印記，全都那麼清晰，全都那麼動感十足。她甚至想像到了自己呱呱墜地時的情景。這情景讓她想起了父母和兒子。她的已經年邁的父母，如果知道他們的女兒如今正在手術台上與疾病抗爭，該是多麼傷心與牽掛啊。此時的唐小菡非常強烈地想起了父母，她已經有二十多天沒見到老爸老媽了。如果在平時的正常情況下，她每逢週末都會到娘家去看望父母。從未超出過十幾天的時間。這次住院後，是她強打精神給老媽打去了電話。她告訴老媽，自己要去參加一個在外地舉行的進修班，時間可能會長一些，馬上就要走，來不及向父母道別了等等。這幾年唐小菡經常去外地出差或者開會，所以這個善意的謊言父母是相信的。想到被蒙在鼓裡的父母，唐小菡從內心深處翻騰起一股股酸楚的滋味，這滋味讓她說不出的難受。不只不覺中，她開始默默地流淚，接著是輕輕地哽咽，最後就變成了一場止不住的痛哭。
醫生們沒想到唐小菡會情緒激動地哭起來，而且哭的抽泣不止。手術不得不停了下來，醫生一邊勸慰著唐小菡，一邊問她哪裡不舒服。當醫生明白病人是傷感而難過以後，便讓護士給唐小菡注射了一支安定。過了一會，她睡著了。
當唐小菡醒來的時候，她的手術已經完成了。她恍恍惚惚地聽醫生們說，手術做的特別漂亮，不僅成功地摘除了腫瘤，還把一個完整的子宮留給了她。雖然還沒有做病理化驗，但是醫生們憑經驗判斷，她得的是良性腫瘤。醫生們欣慰，唐小菡也很欣慰，她想說聲謝謝，嗓子卻像被人用手鉗住了一樣，嘴唇動了好幾次，都沒有發出聲音，她只好做罷。這消息也讓等在手術室外面的建國和王秀芬欣喜異常。特別是王秀芬，當她看到唐小菡被醫護人員從手術室推出來的一剎那，淚水悄無聲息地便流了下來。他們和醫生護士一起，把唐小菡安置在了病床上。而此時此刻的唐小菡，被輸液管、導尿管以及各種檢測儀器包圍著，臉色蒼白的沒有一點血色，神態卻十分地安詳，她沉沉地睡著，彷彿沒有任何痛苦一樣。王秀芬知道這是麻醉劑在起著作用，到了後半夜的時候麻醉藥的作用一過，傷口會讓唐小菡疼得無法入睡，所以，王秀芬願意唐小菡就這樣靜靜的睡下去，以免受到疼痛的侵襲。
唐小菡是在黎明時分因為疼痛而甦醒過來的。在此之前她一直做夢，那夢境像是一部沉長的電視連續劇，一集連著一集的上演。那劇裡的主角不是別人，正是唐小菡自己。她在戲劇一樣的夢裡飄來蕩去，一會變成了七歲的賣花姑娘，扛著花束沿著礦區的小巷不停的遊走。迎面碰上一群帶著紅袖章的人，每人手裡都拿著一把小刀子，說是專門割尾巴的人，而賣花姑娘唐小菡也長著一條小尾巴，必須割掉。唐小菡嚇得扭頭就跑，腿上卻像捆上了沙袋，怎麼努力地用勁也拉不開步子。急得她想大哭一場，但她只張了張嘴巴，又把眼淚逼近了眼眶裡。
一會兒，她又變成了十六歲的中學生。中學生唐小菡經常感到自己的胸隱隱的脹痛。作為一個女孩子，她還沒有意識到，那是她從女孩到女人的發育過程中，一個不可缺少的環節，是她將要成熟的開始，是她的少女時代進入了尾聲，她想跳過這個階段，但她的腿好像一直在抽筋，跟她的思路一點都合不上拍，急得她不知怎麼辦，才能讓自己奔跑起來。
一會兒，她又躺到了婦產科的產床上。三十一歲的高齡產婦唐小菡忍受著分娩之際骨盆張開時的致命疼痛，卻還要忍受與建國在這場感情戰爭中，丟盔卸甲的挫敗感，她想抽身而走，卻讓一個小小的嬰兒抱住了雙腿，讓她失去了背起行囊上路的勇氣，她輸得一敗塗地。然後，有一位聖人告訴她：你與其花時間去恨一個人，還不如花時間去愛一個人，雖然仇恨比愛要來的持久。但是，學會愛比學會恨，更讓人生活的幸福。
唐小菡便想到，她並沒有恨過誰呀。她有過怨、有過怒、有過愁，她的心中並不曾有過恨啊！每個人的生命中都會出現一些躲閃不開的嘈雜，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迷惘，揮之不去的煩憂，總有很多遺憾無法彌補，只要心中裝滿愛，內心的豐富與飽滿是完全可以化解掉一些遺憾的。心中有愛的人，還可以借大自然的恩賜修復殘缺，恢復完美，讓生命放射出光芒，這光芒，雖然說不上光輝燦爛，她仍然驚喜地為自己鼓掌。
有很多時候，疼痛也是一劑良藥，是疼痛讓唐小菡從自己那部劇集中掙脫了出來，她看到了守在床邊，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她的王秀芬，她的手被王秀芬緊緊地握在手裡。她知道，自從她住到開灤總醫院王秀芬就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心中的感激使她想對王秀芬笑一笑，但術後的疼痛使她笑起來毫無美感可言。倒是王秀芬驚喜地笑了，她說，你終於醒了，我的姑奶奶，你可真能睡呀，你做夢了吧？嘴巴裡一直嘮嘮叨叨的，說了好多夢話，一會哭，一會笑的，膽小的都得讓你給嚇壞了。你現在怎麼樣？是不是麻藥過勁了？傷口特別疼吧？你想喝水嗎？你想吃東西嗎?你想大小便嗎？王秀芬一連串的問題，讓唐小菡徹底清醒了。唐小菡只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不疼的地方，身體的所有部位都像灌了鉛那麼沉重。
當然，最疼的地方還是下腹部的刀口，但是，她堅決不讓王秀芬去找醫生，她認為手術後疼痛是正常現象。她聽人說過，用止痛棒或止疼藥會對傷口的恢復造成影響，不到疼得無法忍受，她不想用這些東西。在進手術室之前，她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那就是迎接疼痛的到來。她對自己說，疼痛就是個跳樑小丑，你怕它，它就欺負你，你用堅強的意志戰勝它，它就會望風而逃，用不了兩三天，小丑就知趣的逃跑了。唐小菡知道，在小丑沒有逃跑之前，還是很猖狂的，小丑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次又一次地襲擊者唐小菡，那一陣陣急促而凌亂的疼痛，有好幾次都把唐小菡搞得暈頭轉向，但她不想認輸。她決定要打一場遭遇戰，戰爭的另一方不是別人，就來自她自身，就是來自她自身的疼痛，也就是被她稱作小丑的東西。她要考驗一下自己，看看自己到底能夠承載多大的苦難。
王秀芬一直緊緊的握著唐小菡的手，她從唐小菡手上的力度，猜測著她的痛楚，唐小菡額頭上那一顆顆滾落的汗珠，又讓王秀芬看到了她的堅強。堅強這個東西是一件挺怪的東西。當初，王秀芬遇到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的時候，她認為自己夠堅強。可現在，她覺得唐小菡比她更堅強。她雖然皮肉傷沒有傷口，但無情的現實，在她的心上劃開了無數條淌著血的傷口，她也疼痛，但她的疼痛和唐小菡的疼痛性質是如此的不盡相同。相同的是這兩種疼痛分別粘上兩位女人時，它們遇到了兩位意志堅強的女性。人們之所以脆弱，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有所依靠，有所依靠的女人才具有脆弱的資本，偏偏這兩個女人都沒有脆弱的本錢，其實，有很多時候，女人們還是渴望選擇脆弱的，但脆弱伸出一隻手臂，把她們推了出來，她們除了選擇堅強以外，已經是別無選擇。所以，兩個女人都很無奈地選擇堅強，她們只有堅強一條路可走。
王秀芬一邊擦拭著唐小菡額頭上的汗珠，一邊揣測著她的內心究竟在想些什麼，其實唐小菡完全可以喊幾嗓子，像別的病人那樣，哎呀哎呀的呻吟幾聲。那並不是示弱，那才是女人的本性流露，但唐小菡不叫不吵不鬧，她咬緊牙關與疼痛抗爭著，看得王秀芬同樣是大汗淋漓。可是，王秀芬還是沒有猜測出，唐小菡到底在想些什麼。其實，王秀芬猜測不出唐小菡在想些什麼是正常的，別說王秀芬是個並不聰明的女人，就是心理學方面的專家，也未必都能準確地揣測出另一個人的真實想法，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誰都不會走進別人的心靈深處去，儘管王秀芬和唐小菡有著深厚的感情基礎，並且彼此相惜，她也依然弄不明白唐小菡此時正在想些什麼。
躺在病床上的唐小菡終於憑借自己的意志力，戰勝了病痛這個看似強大的敵人。手術後的第三天，傷口的疼痛已經達到了她可以忍受的那種絲絲縷縷的程度了，最初的那種千瘡百孔般的陣勢已經退去了，她開始利用這段時間疏理她的人生脈絡與走向。身體健康的時候，唐小菡從來沒有想過生存和生命的涵義，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她有太多的書要讀，她有太多的文章要寫，她有太多的人需要去關愛照顧，她太忽略自身的各種需要了，正是這一場病，使她很嚴肅地思考了一些問題。關於生命，關於生存，是她想的最多的，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生命可貴，生存意義重大，健康對每一個人都是多麼重要。同時也使她看到了自己的可憐與弱小。其實在手術最初的兩天裡，她有好幾次，想放開喉嚨，大喊大叫，大哭大鬧，就像病友那樣，是另一個堅韌與頑強的唐小菡制止了她的行為。而這一切，王秀芬是看不到的，那道道隱秘的風景，是只須她一個人獨自承受獨自分享的。
建國來看唐小菡了。建國和唐小菡的婚變，雖然讓一個小家庭解體了，使她們之間的夫妻關係終結了，但是，他們卻重組了另一種嶄新的情感關係。他們彼此關心，彼此牽掛，卻與性無關。正是這種關係，使她們失去了愛人，卻獲得了親人。建國看著病床上憔悴的唐小菡，一種從未有過的憐憫疼愛之情湧上心頭。建國拉過唐小菡的一隻手撫摸著，柔聲問道：還疼嗎？唐小菡沒有像以前那樣，把建國甩在一邊，她讓建國握住自己的手，盡量讓自己的笑容和聲音聽起來更有美感，她說，有你們二位惦記我、照顧我，傷口早就不疼了。只是把你們家秀芬累壞了，抱歉呀。建國驚訝地看著唐小菡，他沒有想到一場大病讓自己的前妻變得開朗了，幽默了。
更重要的一點，他覺得唐小菡又回到了青年時代，回到了他們定下終身的那個傍晚。那個傍晚曾讓建國久久的激動。唐小菡那時候清清爽爽，潔白的像一張紙，他們兩個人都對未知的歲月充滿了期待與憧憬。等到他們真的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的時候，他們卻變得陌生了，它們都沒能達成自己對另一方的期待，失望是彼此的，失敗也是彼此的。婚姻這個東西就是這個樣子，沒有誰會輸，也沒有誰會贏，好的婚姻是兩個人的，贏的自然是兩個人；不好的婚姻同樣是兩個人的，輸的同樣也是兩個人，不可能一方輸的一敗塗地，而另一方大獲全勝。人就是這麼怪，唐小菡不再是他的妻子了，他反而對唐小菡生出了親切感，就像一個已經上小學的哥哥，要領者蹣跚學步的妹妹，去買糖果吃的那種親切感。
唐小菡的化驗結果出來了，正像醫生所預言的那樣，是良性的腫瘤。她雖然已經對自己的病情有所瞭解，但在化驗結果還沒有出來之前，她還是有一點擔心的，她發現自己從未曾像現在這樣熱愛這個世界，熱愛世界上所有的生靈。畢竟到目前為止，人類還沒有找到真正攻克癌症的良藥，所以，當醫生把化驗結果告訴她的時候，她還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欣喜之色。王秀芬和建國同樣為這樣的結果拍手稱快。王秀芬把她親自燉的烏雞草參湯，端到唐小菡的手裡，讓她趕緊趁著這個好消息喝下去，涼了就不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