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深處 第21章 手指留香 (3)
    鮮花也讓小程非常興奮,她不住地跟唐小菡談到她對花的喜愛,她笑著說道,小菡姐姐看你有多氣派呀,我負責的病房裡,你是第一個收到鮮花的人。你的老領導對你有多好啊,都已經調走了,還想著給你送花,真夠浪漫的,真夠有情調的,真夠有品位的,真夠有人情味的,真夠哥們義氣的,這就是你現在的幸福啊,這幸福是實實在在的,菡姐。小程的一大堆話,真的讓唐小菡有了一種隱隱約約的幸福感。原來被人惦記著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情啊。小程的生活態度讓唐小菡對幸福有了一種全新的理解。她想,作為普通人的我們,這樣理解生活的內涵,也算是一種積極向上的人生態度吧。可周部長是怎麼知道自己住院的呢?小程說,你知道那麼多幹啥?知道多了不累得慌嗎?真是的。

    唐小菡和小程正說得開心時,一個孕婦從她們的眼前飄過。說飄過,是因為唐小菡他們是從半開的門縫中看見這個孕婦的,好像速度很快,一閃就飄過去了。其實,哪個孕婦都笨拙的象企鵝一樣,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彷彿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唐小菡住進醫院婦產科後,發現這裡的女人幾乎都跟自己一樣走了型,變了體態,不光走起路來難看,臉上還長滿了各種各樣的妊娠斑,但這些女人的表情,都可以用幸福兩個字來形容。這些孕育了另一個生命的女人們,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走起路來更加誇張地搖擺著,那些即將做父親的男人們,則忙著去攙扶自己的女人,彷彿手裡擁著的是一件易碎的瓷器,而這些瓷器又是稀世珍寶。男人們的驕寵,更加助長了女人們的氣勢,一個個孕婦驕傲的像將軍一樣,並且是立了赫赫戰功的大將軍,對著自己的男人發號施令。唐小菡觀看這裡的一對對男女時,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的丈夫建國。

    建國每天也在探視的時間裡,到病房來看望自己的妻子,但卻像是在例行公事。有一次,唐小菡把旁邊一對恩愛夫妻指給建國看,讓他也學習學習如何疼愛自己的女人,建國卻說,我媽說了,女人不能太驕氣,太嬌氣的孕婦生孩子的時候容易難產。自己勤動手,多幹活、多運動,生孩子的時候痛快。唐小菡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心想,瞧我這個已經30多歲的丈夫,他無論幹什麼,都要先去問一下他的母親大人。跟妻子說話時,每句話的開頭都是我媽說什麼、什麼。

    當然,聽父母的話是沒有錯,孝順父母也是兒女們應知應辦的事兒,憑心而論,唐小菡對婆婆是以孝順謙讓為主,既使自己吃了虧,也是勸告自己說,算了吧,老人們一輩子不容易,別跟老人計較什麼,又沒把虧吃在別處,在自己家吃虧不算吃虧,能忍就忍吧。可是,在唐小菡吃了虧,依然謙讓的同時,婆婆的言行還是讓她心裡塞了一團棉花似的,堵得難受。前兩天來住院時,婆婆還有些不高興,陰陽怪氣地說,是女人,就會生孩子,還用得著這麼正兒八經地到醫院裡去等著?真是沒聽說過。時辰到了,孩子自己就出來了。我生建國的時候,還在矸石山上揀煤渣呢,覺得肚子疼,建國就像個雞蛋一樣下出來了,我用襖襟把建國兜回了家。到家後自己做了一碗玉米面粥喝了,我不也沒死嗎?

    關於婆婆生建國的故事,唐小菡已經聽了不下幾百遍了,婆婆述說這段往事,既是對自己的炫耀,也是對唐小菡的不屑。唐小菡看了婆婆一眼,什麼話也沒說,就自己把東西收拾好,來醫院婦產科住下了。有的時候,唐小菡會想,小的時候住在工人新村,他們兩家還是鄰居的時候,建國媽對她挺好的,有的時候,建國媽還會把自己捨不得吃的東西,留給她吃。她一直認為建國媽是一個挺和善的女人。怎麼現在成了一家人了,她對建國媽的稱呼,從大媽變成了媽媽,她們彼此反而充滿了敵意,婆婆看見兒媳婦就想橫挑鼻子、豎挑眼,好像婆婆眼中的兒媳婦,是一堆讓她心裡不痛快的破線頭,想擇卻理不出頭緒,想扔又覺得可惜。人哪,真是奇怪又奇怪的動物。

    說句心裡話,唐小菡是挺喜歡老人的,她一直認為老年人有豐富的生活經驗,有積累了一生的閱歷,這本身就是一筆財富。她還記得阿拉伯有一句彥語:死掉一個老人等於燒燬一座圖書館。有許多知識與經驗都是代代相傳的,但老人也有固執的一面,有的老人喜歡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就像唐小菡的婆婆一樣。婆婆喜歡做這個家裡的女皇,喜歡人們一切聽從她的指揮。並且喜歡在說話的時候,把自己又短又粗又厚實的手掌揮來揮去,用以增加說話的力度,以此顯示自己的威力。也許正是因為有了婆婆的威風與尊嚴吧,建國每天到醫院來,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這反而讓唐小菡覺得非常輕鬆。與其和建國在一起聽他傳達他媽又說什麼了,還不如找小程聊天或者讀小說,讓她覺得舒心、痛快。

    此時,那個企鵝又飄回來了,估計是去了趟洗手間。唐小菡透過門上的玻璃窗,看到了企鵝的臉。這是一張被悲痛和哀怨包圍住的臉龐。唐小菡驚訝地發現那張臉似曾相識。小程見唐小菡一直注視著病房外面走過的那個孕婦,便告訴她說,這是隔壁那個病室的,並且問到,菡姐沒聽說過她嗎?唐小菡搖搖頭,心想,我怎麼會知道她的事情,難道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孕婦嗎?她有什麼離奇古怪的故事嗎?小程說:菡姐,還記得幾個月前咱們礦上的那次冒頂事故嗎?她丈夫就是在那次冒頂事故中傷亡的。小程一提醒,唐小菡想起來了。幾個月前,一個年輕的礦工因為違反操作規程而引發了冒頂事故。小伙子才新婚不久,就留下了懷有身孕的妻子走了。小程說他們這對夫妻特別有意思,按照咱們的傳統,一般夫妻都是女方年齡小,男方年齡大,他們夫妻卻是男的比女的小了好幾歲,這樣的例子在咱們礦區是不多見的,他們可是典型的姐弟戀。就為了相差的這幾歲,婆家人死活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他們兩個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自己租了一間房,住到了一起,並且懷上了孩子。婆家一看生米煮成了熟飯。才同意了他們的婚事。誰也沒想到,他們才剛剛得到家裡人的認可,正式舉行了婚禮,丈夫就在事故中喪生了。

    這起事故唐小菡是知道的。參加工作10多年了,礦上的傷工傷亡事故,她也趕上了幾起,要讓她說傷亡職工的家屬有多麼慘,她找不到合適的詞來描述。這起事故的主要責任完全在當事人本身,那些個操作規程、規章制度都是用血的教訓換來的,可是,總有人把制度當兒戲,其結果是即害人,又害己。逝者已去,卻把那無以言表的傷痛留給了他的親人們。小程說,這次事故讓女人家破人亡,她已經是傷心至極了,可是她的婆家人把所有的責任全都推到了她的身上,說她是掃帚星,說她是狐狸精,白天、夜裡纏著男人,不讓男人有一絲一毫的休息時間,累得男人下井沒有精氣神,才出了事故喪了命。瞭解他們夫妻生活內幕的親戚朋友說,女人是非常寵愛小丈夫的,幾乎所有的家務都是女人來做,包括本應男人幹的活計,女人也是自己親自動手,為的就是讓丈夫能夠有充足的精力去下井。這起事故原本跟女人沒有什麼關係。

    是她的婆家人一看兒子沒有了,便覺得媳婦同樣留不住,沒有兒子怎麼會有兒媳婦?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嗎?用他們的話說就是:水都沒了,哪還養得住魚呢?過段時間媳婦一改嫁,誰還認識誰呀!因為有了這種想法,她的婆家人就站在了和她對立的立場上,並且把喪子之痛遷怒於她。她要求接替丈夫的工作進礦上班,婆家人說什麼也不同意,非要讓丈夫的妹妹接班,她要求給肚子裡的孩子留一份撫養費,這筆錢可以從撫恤金裡出。婆家人告訴她,別做夢了,想拿我們兒子的命換來的錢留著給自己辦嫁妝,如意算盤打的不錯,可是沒門!從我們這裡你就別想稱心。對此她竟然默認了。

    她說他們從前對她挺好的,一定是痛失兒子的悲傷使他們變得失去了理智,忘記了肚子裡的孩子是他們兒子的親骨肉。她只拿了一點點錢就被婆家人趕出了家門。好在有講理的地方,怎麼安置傷亡職工的直系親屬,礦上是有政策的,礦上不光決定讓她去頂丈夫的工作,還幫她解決了一間福利房,使她有了屬於自己的家。婆家人見她有礦上給撐腰,便到礦上大哭大鬧了幾天,讓礦上還給他們的兒子,還在礦辦公大樓的門口擺了一堆花圈,並且燒起了紙錢,鬧得礦上有關方面的領導見他們來就躲起來。他們來礦上鬧了幾次以後,自己也覺得沒有什麼意思,再說礦上也給了他們多方面的關懷照顧,覺得礦上給的各方面條件基本上還令他們滿意,也就作罷了,但卻把所有的不滿與怨恨轉嫁到了兒媳婦的頭上,他們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她辱罵她。他們就沒想想,她不也失去了丈夫嗎?

    小程還說到了女人肚子裡的孩子。小程說,她丈夫去世後,好多人都勸她把肚子裡的孩子打掉,人們給她講了好多單身女人帶孩子的諸多難處,再說她總不能單身一輩子呀,不是還得往前走一步嗎。帶著個孩子,再重新組閤家庭,身價就會降下來一大截子。勸說她的人也是設身處地的為她著想,告誡她人活一輩子不容易,要她多為自己的將來考慮考慮。可她堅決不同意把孩子打掉,她告訴人們,他們夫妻是經過了種種磨難才走到一起的,這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她也許會成家,重新做一個男人的妻子,但她的一顆心已經跟著她年輕的丈夫去了。

    她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這樣,丈夫就算永遠和他在一起了。只有生下這個孩子,她才覺得對得起死去的丈夫。如果她丈夫地下有知,也會感到安慰吧,畢竟他在世上還留有自己的血脈,也不枉來世上走一遭。再說,孩子投胎一回奔著她來了,她哪能不要呢?那是自己的骨血呀,她已經是個30歲的女人了,早就渴望有個孩子了,做母親是每個女人的夢想啊。咱煤礦的人們都有一副熱心腸,見她執意要生下這個孩子,街坊鄰居們都向她伸出了援手,給她未出世的孩子準備了一個新生嬰兒所需要的小被子、小衣服和老女人的育兒經驗。礦上照顧她,讓她把孩子生下來,休完了產假再去上班,工資照常發給她。

    小程還說到了女人的家裡人。小程說她住院以後,她家裡只有繼母來看過她一次。小程的介紹讓唐小菡心裡暗暗有些吃驚,好像預感到了什麼。小程又說,她叫王秀芬,從小就沒了親媽,是個命苦的女人哪。唐小菡在自己的記憶倉庫裡開始搜索。她把童年的玩伴在自己的大腦裡過了一遍篩子。她想起來了,女人就是王秀芬,是她小學時的同班同學。

    唐小菡上小學的時候,王秀芬和她同在一個班。那時候,上學跟現在的孩子們上學區別是非常大的。唐小菡他們的課不多,更沒有早自習和晚自習。他們有大量的時間用在玩耍和幫助父母幹活上。他們雖然沒有玩具,但他們的遊戲其實也挺多的,像丟手帕啦、跳房子、跳皮筋啦等等。女孩子最愛的就是跳皮筋、跳房子,跳房子用的沙包袋兒和跳皮筋用的鬆緊繩都是他們自己做的。女孩子們湊在一起,玩著玩著就玩出了問題,今天張三和李四鬧意見了,明天王五和李二麻子拌嘴了。動手的時候很少,一般情況下是她瞪她幾眼了,她又呸她一口了,最嚴重的就是互不理睬,見面時不說話。唐小菡和王秀芬就是最嚴重的一種:見面不說話,至於為什麼鬧了意見,唐小菡說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反正是自從她們兩個小女孩開始不說話以後,見面時王秀芬要故意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使勁地呸一聲引起人們的注意,唐小菡馬上不甘示弱地朝王秀芬呸一口,然後還要重重地哼一聲,那聲音是頗有些誇張的。直到小學畢了業,她們的僵局也沒被打破。

    這世界說大就大,說小就小。說這個世界小,是因為現在都把地球叫做村莊了,地球村這個叫法,挺讓唐小菡喜歡的,世界就是小哇。有一次,唐小菡去北京出差,在王府井大街上和朋友一起逛街購物時,竟然連續碰見了兩個熟人,北京離唐山還有4OO多里呢。說這個世界大吧,也不是沒有道理。就說王秀芬吧,唐小菡她們同時居住在礦區,甚至又都嫁在了礦區,卻好像從未見過面。也許她們曾經有許多次,在街頭巷尾或者在菜市場相遇過,卻因為行色匆匆彼此誰都沒有注意過周圍的人。她們就這樣擦肩而過,以至於小夥伴們變得陌生了,唐小菡已經不敢認王秀芬了。也不光是王秀芬,還有好多人也是許多年沒有見過面了,可是他們就生活在這方圓幾十里的開灤礦區,這世界不是挺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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