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深處 第22章 手指留香 (4)
    在唐小菡的印象中,王秀芬是個不愛說話、不愛哭的人。王秀芬很小的時候,母親就病故了。後媽到她家以後,又連續生了兩個弟弟,她的境遇可想而知。數九寒天裡,她的手上裂開著無數條浸著血絲的小口子。唐小菡聽同學們說過,那是她給弟弟洗尿布凍的。唐小菡就這樣想起了王秀芬,想起了記憶中的點點滴滴。她很想回憶起當初為什麼和王秀芬不說話了,可就是想不起來。

    聽完了小程的介紹,回想著王秀芬不幸的童年,唐小菡的心中有了隱隱的痛楚。她能夠想像得出,王秀芬的生活當中是多麼缺少亮麗的色彩,多麼缺少溫馨的情感。進而唐小菡又想到了王秀芬的丈夫,她猜不出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這個男人為了王秀芬和自己的至親勢不兩立,那一定是對王秀芬疼愛有加吧。可是這個男人已經從王秀芬的生活當中消失了。而王秀芬將要面對的,是一個充滿了變數的未來和一降生就沒有父親的孩子,她的路該有多難走!

    太陽出來了,初冬的太陽透過玻璃窗照進病房裡來,使屋子變得溫曖而明亮,這屋子裡的人和物好像都被塗上了一層油彩。而唐小菡床頭小桌上的鮮花此時正釋放著絲絲縷縷的幽香。唐小菡的眼睛一直在盯著那支玫瑰。關於玫瑰,唐小菡在許多小說裡讀到過對這種花朵的描繪,這是一種代表著純美情意的花,不僅代表愛情,也同樣代表著友情。她讀過讚美玫瑰的很多詩歌,有一句是她非常喜歡的,這句話是:送人玫瑰手有餘香。這玫瑰花是周部長送來的,他的手上一定留下了玫瑰花的香味。小程受周部長之托轉送的玫瑰花,那麼,小程的手上肯定也留下了玫瑰花的芬芳。現在這支玫瑰就拿在唐小菡的手上。聞著花的香氣,欣賞著花的艷麗,唐小菡覺得自己的心也被染成了玫瑰花的顏色。她又想起了王秀芬。她問自己,我可不可以把玫瑰花送給王秀芬呢?

    唐小菡想把這支玫瑰花送給王秀芬的願望越來越強烈,可是她不敢肯定王秀芬會不會接受。要是王秀芬認出她竟然是自己兒時的敵手,並且還記著她們曾經互不理睬而讓她下不來台怎麼辦?但她太想去看看王秀芬了。想送王秀芬玫瑰的想法使唐小菡忍不住拖著笨重的身體,來到王秀芬的病房外,透過門上方的玻璃窗往裡張望。只見王秀芬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同樣笨拙的身體不時地翻來翻去。旁邊病床上的孕婦在自己丈夫面前趾高氣揚,功臣似地指手畫腳,跟王秀芬的孤單無助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也有人對王秀芬指指點點,唐小菡猜肯定是在議論王秀芬,互相傳播著她不幸的故事。他們在拿一個人的不幸當作談資,真是素質低。

    唐小菡忽然對那些指指點點的人非常反感,好像他們背後議論的人是她情同手足的姐妹。唐小菡不再猶豫,轉身去找小程,她想把自己的意思告訴小程,她想聽聽小程的意見。通過這兩天的相處,她已經深深地喜歡上了小程。如果說,以前她們也是朋友的話,那只是很一般、很表面的朋友,其至是出於禮貌客氣的朋友。現在,唐小菡已經把小程當成了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小程聽完唐小菡的話以後,忍不住地哈哈大笑了起來,小程說,到底是寫過詩的人,就是浪漫多情,就是與眾不同,快去給王秀芬送花吧,王秀芬會非常高興的。咱們老祖宗不是說過嗎?有飯送給飢餓人,有衣送給寒冷人。雪中送炭永遠要比錦上添花來得實在。小程讓她馬上就給王秀芬送花去,她邀約了小程一塊去。她說她心裡沒底,要小程給她壯膽。

    唐小菡把玫瑰花拿在手上,竟然有些羞澀起來。她在想,人們看到一隻企鵝一樣的孕婦,手裡拿著一枝玫瑰花送給另一個企鵝,會不會認為她神經出了問題?還有王秀芬。唐小菡敢肯定她還認識自己,可她並沒主動打招呼。那麼她還記著小時候的過結嗎?她會拒絕自己的玫瑰花嗎?她如果不理不睬自己,豈不尷尬?小程說,真看不出你這人,還這麼婆婆媽媽的,要知道,你送給王秀芬的是關懷,是愛心,是友情,是慰藉,這是每個人都渴望得到的東西,傻瓜才會拒絕別人的關心。

    唐小菡拖著即將臨產的身子走到隔壁病房。這個病房裡有四個孕婦,其中,有一人去了產房,一人到外面散步,一人睡的正香,再有,就是王秀芬了。整個病房裡靜靜悄悄的。一股淡淡的來蘇水味和母乳的甜腥味混在一起,給人一種生命正在降臨人世的聖潔之感。其實這個病房裡並沒有新生兒,可是唐小菡還是覺得有母乳味在空氣中瀰漫。唐小菡和小程來到王秀芬的床前,小程用手拍了拍王秀芬,輕輕地叫到,王秀芬醒醒,看看誰來看你了。王秀芬睜開眼睛看了看唐小菡,她的嘴角馬上露出了一絲快慰的笑意。她說,真的是你嗎,唐小菡?唐小菡的心一陣激動的狂跳。彷彿在意想不到的一個地方,遇見了自己多年以前走失的戀人一般。她趕緊把玫瑰花遞到了王秀芬的手裡。王秀芬驚喜地叫道,你怎麼知道,我喜歡玫瑰花?兩個女人的手此時已經彼此握住了。

    兩個正在孕育生命的女人,在一起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好像要把多少年不曾說過的話全部都找補回來一樣。唐小菡想,原來我們有這麼多可以訴說的共同話題,我們為什麼要互不理睬呢?真是太傻了。說過的話題雖然多,但她們都沒有說小時候是因為什麼事情鬧的意見。不知為什麼,唐小菡特別想知道她們之間是怎麼鬧的意見,可就是想不起來。終於,唐小菡還是忍不住提出了這個問題。她問王秀芬,你還記得咱們倆是因為啥事兒不說話的嗎?王秀芬說,我自從認出你是唐小菡,我就在想這個問題,可我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來。

    倒是想起來小的時候,我的親媽死的早,後媽只顧自己生的孩子,我的手上凍裂了許多條血口子,你把自己的棉手套戴在了我的手上,想起這件事,我的心上手上都是暖烘烘的熱呼勁兒。我還記得那副手套的樣子:深綠色的底邊上有幾朵淺綠色的樹葉子,不仔細看,就跟花朵一樣。我記得你有一件這種花色的小棉襖。我猜想,這手套肯定是你媽媽給你做棉襖時裁剪下來的碎布頭做成的,這是一副又漂亮又暖和的棉手套,咱們礦區誰不知道你媽媽的手特別巧呀。那時候,我多羨慕有親媽的孩子啊。你看到我手上的凍傷後,馬上就把手套摘下來戴在我的手上,而你自己卻凍著。直到今天想起這件事情來,我的手上就好像還留著你的手溫一樣,那曖和勁兒還在。我還想起來,上學的時候,你的作文寫的特別好,總是被老師當作範文在課堂上朗讀。你還特別會講故事,尤其是老輩子才子佳人的故事。

    王秀芬的話讓唐小菡的心,再一次濕潤起來。原來,王秀芬什麼都沒忘,原來她在王秀芬的心裡是那麼好。唐小菡也想起來一件事情。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她在學校得了感冒,發燒頭痛,難受得直想哭,老師便讓王秀芬送她回家。兩個小女孩默默地走著,誰也不理誰。走到半路上,王秀芬見她冷得渾身發抖,便把自己頭上的圍巾解下來繫在了她的頭上。她還記得那是一條海蘭色的方圍巾,上面點綴著幾朵小黃花,是王秀芬的母親留給她的唯一的貴重紀念品。兩個女人回首著這些往事的時候,都想不起來她們為什麼鬧的意見,但她們彼此的心情竟然是那麼愉悅,彷彿她們不是二十年沒說過話的冤家對頭,而是一對相知已久的姐妹。她們本來就是青梅竹馬的小夥伴啊。不知不覺中,王秀芬因生活的不幸與重壓而滿是愁苦的臉上已經全是笑容了。

    王秀芬在她們暢談的這天晚上被送進了產房。陣痛折磨得她臉龐有些變形,但她咬著牙,一聲不吭。這一天,除了吃飯,除了一些必要的治療,王秀芬和唐小菡兩個人始終沒有分開。她們還互相鼓勵,把自己知道的一些關於生孩子的種種問題和經驗告訴給彼此。從王秀芬的講述中,唐小菡知道了他們夫妻的感情特別好。丈夫的離去給了她致命的一擊,當時,她懷孕才三個多月。晚上,這兩個女人要分手的時候,王秀芬告訴唐小菡,她的肚子已經疼了一天了,只是不太強烈。兩個女人點著頭說,看來是時間到了,是她們的孩子來敲擊生命之門了。王秀芬要進產房時,特別告訴唐小菡,她要把這朵玫瑰做成干花保存起來,然後做成一幅裝飾畫。她還要把玫瑰花和她們姐妹的故事講述給自己的孩子聽,讓重新開始的友情不再凋謝,讓孩子們懂得把自己的溫曖與快樂和夥伴們共同分享。

    與王秀芬的相遇,讓唐小菡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她責怪自己想給王秀芬送花時的猶豫,後悔沒能早些與她相認。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已是朝霞滿天了。新的一天開始了,唐小菡迫不及待地跑到王秀芬的病房,王秀芬已經回到病房了,順產,母子平安。唐小菡高興地拍著手笑,就像是自己生了孩子一樣激動

    經過了誕生生命的一場激戰,王秀芬肯定是累極了,畢竟生孩子是非常消耗體力的,她正香甜地睡著。唐小菡看著這張熟睡的臉。這是一張並不美麗的臉龐,但唐小菡從這張臉上看到了純潔,看到了樸實,看到了勤勞,看到了善良,看到了隱忍,然後,就看到到了美麗。現在,這張臉上全是疲憊的幸福的笑容,她肯定在做夢,她一定是夢見了自己的孩子。做了母親的女人哪!更令唐小菡感動與驚訝的是,她竟然把那只玫瑰花握在了手裡。唐小菡深深地感覺到,人是多麼需要互相同情互相憐惜啊。在同情別人的時候,得到撫慰的,不僅是你的撫慰對象,自己的身心也同樣得到了撫慰。可見一個人在世間行走,擁有一顆仁愛慈祥之心是多麼多麼的好啊。唐小菡悄悄地在心裡為王秀芬祝福著,離開了病房。

    產房的夜

    唐小菡的肚子也開始疼了起來,這種疼是和以前任何一次肚子疼都不相同的,是階段性的。她趕緊把自己的狀況告訴了小程。小程挺嚴肅地告訴她:能忍則忍,不要動不動就像有些孕婦那樣大哭小叫的,想當媽媽就不要怕肚子疼,也不要早早就進產房,早早進去,不到時候,孩子也生不出來,能晚進去一分鐘,就晚進去一分鐘,一切聽從醫生的安排。到這時,唐小菡才深切地體會到,生孩子是一件多麼讓人痛徹心肺的事情。肚子疼的時輕時重,唐小菡咬牙忍著,想去看看王秀芬,也沒了力氣。生個孩子還真難哪。唐小菡想到自己的母親那一輩人,她們的母親們一輩子要生好幾個孩子,她們是怎麼熬過來的喲。礦區的家庭,哪家都有好幾個孩子,唐小菡他們單位的焦師付家有整整10個兒子,可真難為焦師母。唐小菡他們家有兄妹四個,還算是孩子少的。可見母親們的忍受痛苦的力量是多麼強大。

    唐小菡被送進產房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這時的唐小菡真是狼狽極了,肚子疼的一陣緊似一陣,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滲透了,孩子還沒有要生出來的意思,兩個值班的大夫都說唐小菡的孩子胎位不正。大夫的話唐小菡有些聽不太懂,但有一點她是聽明白了,這就是:她是難產。

    煤礦醫院的大夫不像有些大醫院的大夫那麼高高在上。煤礦醫院的大夫也都和唐小菡她們住在同一個礦區,有許多人是相熟的。不管是否認識,礦區醫院的大夫護士對病人的態度基本上都不錯。為了減輕唐小菡的疼痛,兩個值班的護士輪流著跟她聊天,以轉移她的注意力。她想,如果今天晚上值班的護士是小程該有多好啊。醫生護士們也在商量怎麼辦,唐小菡好像聽到她們在說,再生不出來就施行剖腹產手術。

    對於手術,唐小菡有一種本能的懼怕。話又說回來,那動刀子、動剪子的,誰不怕呢?唐小菡覺得自己渴極了,聲音變得非常沙啞,她啞著嗓子要喝水。護士們一口一口地把水喂到她的嘴裡。唐小菡忽然又想大便、又想小便,護士說沒有關係,你想幹啥就幹啥。護士對唐小菡這麼好,把她感動的一塌糊塗。儘管這樣,孩子還是沒有順利的生下來。後來,唐小菡的肚子疼得實在受不了了,她想到了死,這麼疼下去,真是生不如死,死的滋味也不過如此吧。怪不得人們把女人生孩子叫做過鬼門關哪。那真正叫做疼徹心肺。唐小菡有些昏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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