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菡再也沒能進入到那個夢中,她失眠了。那個夢的結局成了一個不可知的謎。那個神秘的影子代表著一種什麼樣的潛意識呢?那個影子多像一個人哪,一個非常熟悉、又親近的人,那麼他是誰呢?唐小菡好像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但就是抓不住他。此時,夜涼如水,情竇初開的小女子發著高燒孤枕難眠,竟彷彿覺得自己是一葉在海上漂泊的小船,四周水天一色無邊無際,浪花翻捲著,海浪一波一波地向她湧來,隨時都會有葬身魚腹的危險,可她就是找不到岸。她的岸在哪裡?該用什麼樣的語言才能描繪出小女子此時的心緒?她又該如何努力才能走出為困住她的極地荒涼?
唐小菡想對自己說,在夢裡記憶是可以誕生真實的。那模糊的影子在夜的掩映下變得清晰起來。她的耳畔迴響著他天籟般的聲音。他的名字也像是星星一樣佈滿蒼穹。而在星星的閃光中,唐小菡擔任了什麼角色?她輕歎一聲對自己說,我不過是一個穿著女式裝束的布娃娃,那是造物主跟人們開的一個玩笑,確切地說是跟唐小菡開的一個玩笑。唐小菡相信,一切都是一種命中注定的緣。
有些迷迷糊糊的唐小菡把燈拉開,自己找了片退燒藥,又喝了一大杯子水,然後拿出一本書來。讀書永遠是唐小菡的最愛。夜很靜,不遠處的礦山偶爾會傳來一陣陣運煤的火車遠去的汽笛聲和車頭與車皮相連接時發出的匡當匡當的聲音。已是暮春時節,各種小蟲子嘰嘰地叫聲已經開始了。自然界裡存在著各種各樣的動物和植物,它們會發出各自不同的聲音,讓人類的生活有色彩有趣味。在這靜靜的夜裡,唐小菡把自己緊緊地裹在被子裡,在一片桔黃色的燈光中開始讀一本書。她要讓自己的思緒變換一種前行的方向,她要尋找一把神奇的鏟子,把老師的影子從腦海裡剷除掉。為什麼不可以把他忘掉呢?唐小菡告誡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大門都是虛掩著的,每一扇門裡的世界都很精彩,都很誘人。只要你願意。你完全可以任意地推開一扇門,如果你運氣不夠好,恰巧走進了一條死胡同,那就退出來,再換一扇門就是了。說不定這扇門裡別有洞天,正好是一個適合你的世界,也說不准哪!不是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嗎?不是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嗎?
燈光是那麼柔和舒緩,像媽媽童年時給唐小菡做的一方花手帕。一腔青春少女的思緒侵潤著唐小菡的心房,這燈光讓她感到說不出的柔美與親切。就在這燈光下,她讀了幾百本古今中外的小說,那是一個多麼讓人眼花繚亂、色彩斑斕的世界呀。那個世界裡的故事有的很美,有的不太美,有的美醜相間,卻是一個個無法忘懷的故事,是哥哥和老師給了她認識這個世界的鑰匙,他們兩個人是她的導航員,讓她認識了另外一個遠離生活狀況的文字海洋。讀著那些文字,慢慢地心智開啟了,心變的潤澤了,細膩了,纏綿了,朦朧了。而每當這燈光柔和之時,也正是唐小菡的善懷之際。走進了書中人們的生活,你就坐在了昔日季節的邊緣,坐在了那些濃重的陰影裡,你就彷彿聽到了那些個來自不同國度、不同膚色、不同年齡、不同時代的人們那一聲聲意味深長的歎息,或者發自心靈深處的幸福的震顫與呻吟。不知此時窗外是否月朗星稀,而唐小菡的思緒卻是濕漉漉的。伴隨她的,是一種遠離世俗的寧靜。就在這寧靜中,她開始讀老師留在她這裡的最後一本書,這本書是一個英國女作家寫的,書的名字叫《簡愛》。
唐小菡決定把這本書留下,作為一個永久的紀念,用一本書加上一把蘭花傘,來憑弔唐小菡的一段感情,應該差不多了吧。這本書唐小菡已經讀過好幾遍了。她還記得第一次讀這本書時,簡愛留給她的美麗的衝動,她渴望自己是簡愛,像簡愛一樣勇敢,像簡愛一樣有一顆高貴的心,而老師就是羅切斯特。她甚至希望老師遇到一些災難:火災、地震、車禍、疾病,然後老師變成一個身有殘疾的人,一個失去了生活信心的頹廢的男人。他變得脾氣暴躁,舉止怪異。他的未婚妻忍受不了他的種種粗野行為與變形的容貌,進而離他而去。就在他即將崩潰的時候,她會拋開所有世俗的東西,迎著人們驚悸不解的目光勇敢地來到他的身邊,她會做個最善解人意的柔情女子,給他生活的信心,給他戰勝困難的力量,給他人世間最珍貴的愛,使他重新揚起最高貴的頭顱,成為一名真正的男子漢。
唐小菡被自己這臆想中的情愫感動的熱淚盈眶。但她馬上就清醒了。唐小菡知道這只是她的假想而已,是永遠不可能成為現實的。試想,如果真的變成了現實,那老師不是很悲慘嗎?她又於心何忍呢?想像中的東西,只是間接地表達了一種願望的達成,僅此而已。
老師結婚
劉老師的婚禮如期舉行。
劉老師的婚禮和礦區裡別人家的婚禮一模一樣。首先要組成一支近親的隊伍,由新郎倌的嫂子、弟弟、妹妹組成。如果沒有兄妹,表嫂、表弟、表妹也可以。迎親的成員每人一輛自行車,人數必須是單數。結婚原本是要成雙成對的,但由於新娘子算男方家裡的人了,所以迎親的人數是很有講究的。每個接新娘子的人到新娘子的娘家後會得到一個紅包,人們叫喜錢。別看小紅包漂漂亮亮的,裡面只有一塊錢,家境好的人家才給兩塊錢。新娘子手裡拿著一束塑料花一個暖水瓶,由新郎倌的弟弟或者同一個輩分的親戚用自行車帶到新郎家。其餘的人自行車上也不能空著,後衣架上要帶上新娘子的陪嫁。開灤礦區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最隆重的陪嫁是兩套行李、兩條毛毯、兩個皮箱,六個包裹,包裹裡是四季常穿的新衣服或者布料或者毛線,這是家境好的。家境差一些的,只有行李沒有毛毯皮箱,包裹勉強湊到六個或者四個,包裹的大小也很有講究。
家境好的新娘子包裹又大又鼓脹,家境差的新娘子包裹又小又乾癟。老師的新娘子家境肯定不是特別好,她只有四個包裹,也沒有毛毯和皮箱。新娘子穿了條銀灰色的褲子,紅色的確良上衣,紅皮鞋,顯得有些寒酸了。不管老師的新娘有多麼寒酸、多麼窘迫,唐小菡都不能否認,這是個長得挺漂亮的女子。新娘子進門的時候,老師家的人在門口燃放了一掛鞭炮,然後就開始了結婚喜宴。很簡單,沒有什麼特別的儀式。由於是星期天,許多居住在礦區的同學也來湊熱鬧觀看老師的婚禮。唐小菡躲在同學們的後面,聽著同學們的嬉鬧,也聽著同學們對這場婚禮的議論。大家都說,沒想到老師的婚禮這麼馬馬虎虎,沒有人們在戲曲和傳說中看到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送入洞房之類的繁瑣細節。新娘子進得門來直接就上炕坐到了一床新褥子上,這裡的人們管這個儀式叫坐福。吃完了飯,婚禮就結束了。來送新娘子的娘家人騎上自行車回去了,稍遠一點的親戚朋友也走了,剩下的就是晚上鬧洞房了。
夜幕降臨之後,學校裡年輕的教師和鄰居們去鬧洞房。唐小菡站在老師新房的窗外,看著滿面紅光的老師擁著他的新娘子,和鬧洞房的人們周旋。唐小菡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只聽見一陣陣笑聲從敞開的窗戶裡飛出來,飄蕩在這初夏的夜晚。在老師新婚的日子裡,他的學生唐小菡就這樣呆呆地站在老師的窗外,像個沒有生命的木偶,更像一支困惑的小獸。一切都像在夢中,並且是一個經年已久的夢。老師剛剛教她的一首宋詞湧進了她的腦際:
紅箋小字,
說盡平生意。
鴻雁在雲魚在水,
惆悵此情難寄。
一隻飄落的樹葉在地上打著旋,彷彿在輕輕地訴說著離開枝頭的憂傷,令唐小菡驚奇不已。現在正是初夏,是萬物生長的季節,所有的植物都在舒展腰肢,花啊、草啊都彷彿進入了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伸展著自己鵝黃的芽孢,展示著生命的美好與強大。這片小樹葉還那麼小,怎麼忍心脫離母體而獨自飄零?難道它有著無以訴說的惆悵?還是冥冥之中一種不可知的神靈在告誡唐小菡,讓她珍惜自己的一切,珍惜少年好時光,珍惜閱讀的快樂,珍惜那一盞桔黃色的溫暖的燈光,珍惜父母的慈愛,珍惜兄弟之間的手足情深,珍惜好朋友鐵紅、女兵、王玫玫她們的友情。這麼說來,這枚嬌弱的葉子可是唐小菡的知音啊!要不然,為什麼會在這本該生長的季節裡飄落在唐小菡的面前?唐小菡想到這裡,不由自主地彎下腰去,把這枚葉子捧在了手心,像捧著珍貴的寶物一般。
劉老師出來了。他看到唐小菡了嗎?是的,他看到唐小菡了,他看到唐小菡一直在他的婚禮現場窺視著他,讓他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他徑直走到唐小菡身邊,把一隻手搭在唐小菡的肩頭,輕輕地拍著她說,回去吧,回家去吧,大人的事情你是弄不明白的。此時,唐小菡再也忍不住那包在眼眶裡的含了太久的眼淚,她哽咽著,只說了一句話,為什麼不等我長大?為什麼不等我長大?她的聲音太輕了,老師根本沒聽到她在說什麼。老師拉住她的手,把一些糖塊放到她的手上,有些憐惜地說,你的情意我會記住的,但你得知道,有的時候,人的力量是最弱小無力的,人抗不過命運,也抗不過歲月,好孩子,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發現,你周圍的世界比你想像的空間要寬闊得多,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比你想像的要複雜得多。那時候,你會為自己曾經在那麼小的世界裡播種而感到幼稚可笑。好姑娘聽話,快回家去吧。明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你會有一個新的希望,新的理想,去吧,回家去吧,會有一個好夢等著你。唐小菡順從的點點頭。其實,這個問題唐小菡已經想明白了,只是,在今天這個特定的環境特定的氛圍裡,唐小菡有些情不自禁而已。
人們大喊大叫地在找新郎官,老師急急地走了。唐小菡知道,老師不能停留的太久,她原本就是善解人意的女子啊。
唐小菡的爸爸病了。爸爸的身體一直不太強壯。小菡很小的時候,爸爸就曾兩次長病長休,這次爸爸得的是腦血栓。其實,爸爸正值中年,應該是一個人生命中最精彩的年齡段,可是爸爸從小體弱,休病假是家常便飯。但爸爸從未得過這麼嚴重的病,現在爸爸躺在煤礦職工醫院的病床上,臉色不是蒼白,而是蠟黃,弱小的像個孩子。看著正在輸液的爸爸,小菡猛然間感到了自己的一份責任。哥哥在鄉下插隊,這個家的擔子一直是媽媽在承擔,媽媽明顯的老了,才四十歲頭髮卻已經灰白了,臉上的皺紋一條挨著一條,每一條深深的皺紋裡都裝滿了辛苦與操勞。眼前的父親、母親讓唐小菡把自己蒙在被子裡流淚不止。她很愧疚自己把精力浪費在了一些不該屬於她這個年齡段的所謂愛情裡,她幫母親忙的太少了。她意識到自己長大了,她要幫父母把這個家撐起來,做媽媽的得力助手。
父親住院以後,小菡成了父親的專職陪護。她和母親做了分工,母親除了上班,要照顧一家人的飲食起居,並負責給父親送飯洗漱,而她則是不分晝夜地陪在父親身邊,父親的康復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內容,給父親餵飯,給父親按摩四肢,攙扶父親下床鍛煉等等。忙碌讓唐小菡忘記了許多從前的事情,心也變得月光般的寧靜。只有一個愛好,跟隨了唐小菡一生,那就是閱讀。在陪護父親的間隙,或者是父親睡覺的時候,唐小菡就會馬上拿出她帶到醫院裡的小說讀起來。看著父親在她的護理下,從臥床不起,到下床行走,病情一天好似一天,身體一天比一天強壯,她高興的真想唱歌。直到這時,唐小菡的父母才注意到,他們的女兒已經有好長時間沒去學校了。
唐小菡的確有一段時間沒去學校了。自從劉老師結婚,緊接著父親生病,她就再也沒有去過學校。此時,離初中畢業還有一個月的時間,等到父親的身體好轉的時候,她的初中生活已經結束了。老師讓同學給唐小菡捎來了畢業證書,唐小菡再也沒有見過她的老師。她想像不出結婚之後的老師是個什麼樣子。不久聽說老師調走了,又不久聽說老師搬家了,然後就發生了舉世罕見的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大地震以後,劉老師和許多同學一起沒了消息。
在這之後的許多日子裡,唐小菡曾經無數次地想起劉老師。她相信,在某一年,某個季節,某一天,某一時刻,在她很偶然地想起他時,他也正好想起了她,哪怕只有一次。她曾經無數次的凝望過他,她是多麼熟悉他呀,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她都那麼熟悉。可是轉眼之間,他就在她的生活中變成了虛幻的影子,任她怎麼努力,也不能把他們連接成為一個整體,一個完整的形象。眼裡心裡的他,除了模糊還是模糊。就像梵高的畫留給她的印象。梵高的畫是不能近看的,近看,一切都模糊不清。遠看,才能感到畫的神奇,畫的艷麗,一如熱戀中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