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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次從正道街走過,費遠鍾幾乎就沒抬頭望過一眼,那些血色地毯會將人們引向何方,他並不清楚。可今天許三卻要在那條街上的天字酒樓請他吃飯了。天字酒樓在巴州市是屬於頂級高檔的酒樓,儘管許三是擺排場的人,但他單獨請費遠鍾或者費遠鍾一家,決不會到那麼好的地方去。他當然還請了別的人。費遠鍾問是些什麼人,許三說:"現在說了你也不知道,反正都是朋友,你去了就認識了。"下午放學後,費遠鍾去食堂給楚梅和小含各打了一份飯,一份送教學樓大廳,一份送家裡,然後從南校門出去了。
說是高檔,可在費遠鍾眼裡,也並不怎麼樣,不過就鋪了地毯,多擺了幾盆花,進去後有一股曖昧的香氣。對他來說,這些東西一點也不親切。凡是不親切的事物,就入不了他的心。許三說在桂花廳,桂花廳在三樓,一個著大紅旗袍的女子把他領到門口,費遠鍾扭開門一看,沒有許三,只有一個五十歲上下、神情忠厚、膚色跟土地的顏色差不多的陌生人,費遠鍾以為自己走錯了,正要把頭縮回,陌生人卻身子一彈迎了過來,微笑著問:"你是費老師吧?"費遠鍾說我叫費遠鐘。陌生人緊緊地抓住費遠鐘的手,不停地搖,連聲說:"費老師好,費老師好。"他的手也呈深褐色,卻軟得像熟柿子,費遠鍾像摸到了什麼不該摸的東西,帶一絲驚慌地把手抽了回來。但既然這人知道他,肯定也是許三請的客人了,便跟著他進去落了座。費遠鍾說:"許三不是說他已經到了嗎?"陌生人說:"他剛來這裡坐下,報社就有急事找他,他去處理了就來。"費遠鍾心想,等許三去報社處理了急事才來,我就該上課了。他問陌生人:"請問貴姓?"看陌生人的樣子,很像從許三老家來的。
陌生人卻沒回答費遠鐘的話,摸出一包煙來給費遠鍾散。是軟"中華"。他看上去像個老農民,可他抽這麼貴的煙,關鍵是他發煙的動作有一種特別從容、特別斯文的氣象。他親自給費遠鍾把煙點上,費遠鍾第一口煙還沒吐出來,許三的電話就來了。許三的電話是打給陌生人的,問費遠鍾是否到了,陌生人說費老師已經跟我坐在一塊兒了,然後把手機遞給費遠鐘。許三萬分惋惜地大聲喊:"遠鐘,兄弟呢,我來不了啦!"費遠鍾說你不來怎麼行啊,你不來我們也就走了算了。許三說:"走啥呀走,菜是訂好了的,你們把它吃掉就是,多吃些,幫我也吃點。本來我請了四五個人,結果那幾個傢伙都有事,就只有你跟老洪兩個,老洪是個有意思的人,你們好好聊聊。"
費遠鍾接電話的時候,陌生人已去了門外,讓服務生上菜。費遠鍾掛了電話,蝦呀蟹的都上來了。服務生開茅台酒的時候,陌生人將一缽龜湯轉到自己面前,把****用筷子拈斷,放到了費遠鍾碗裡。費遠鍾想,這怎麼成呢,雖然許三有數不清的朋友,但自己跟許三既是老鄉,又是同學,許三不能來,這裡的主人就應該是他了,怎麼能讓客人為自己夾菜,而且是把最好的部分給自己。在巴州人看來,吃動物頭部代表的是事業發達。費遠鍾想當主人,可看那架勢,陌生人根本就不打算讓他當主人,他把****夾給了費遠鐘,又立即吩咐服務生,讓換大些的酒杯來。費遠鍾說:"不行不行,我是不能喝酒的。"陌生人說沒事費老師,這酒是甜香型,不上頭。
費遠鍾覺得這人肯定不是許三的家鄉人了。費遠鍾說我真不能喝酒,再不上頭,像這種小杯子,兩三杯我也就夠了。陌生人說:"要不這樣,費老師不喝白酒,喝紅酒好嗎?小妹兒,拿瓶紅酒來。"費遠鍾急忙阻攔,茅台都已經打開了,又不可能退貨,再換紅酒來,不是浪費麼。再是許三給錢,也不能浪費。陌生人見狀,笑著說:"好好好,我們就喝這個。"服務生往兩個杯子裡摻了酒,退到牆角,規規矩矩地垂手而立,陌生人說:"小妹兒,你自己出去玩就是,這裡需要我們再叫你。"服務生說不行啊,我們必須站在這裡為客人服務。陌生人臉一沉:"有啥不行的,叫你出去你就出去!"服務生是個不上二十歲的小姑娘,紅了臉,左右為難地走出門,將門閉上了。
費遠鍾不喜歡以這樣的方式對待服務生。他妻子楚梅也曾在外面打工多年,雖然大多數時候是在超市當收銀員,可從根本上說來,那與伺候人的活又有多少區別呢。他有些後悔,覺得不該留下來吃這頓飯。
可既然留下來了,就得應付。許三不是叫他老洪嗎,費遠鍾說:"老洪,請問在哪裡高就?"
老洪卻端上酒杯,站起身說:"費老師,久聞大名,我先敬你一杯!"
費遠鍾也只好端上酒杯站起來。兩人碰了杯,老洪脖子一仰,一杯酒咕嘟一聲吞了下去。費遠鍾酒量有限,尤其不能喝急酒,可頭回跟人家見面,對方的身份都不清楚,不乾杯說不過去,也將杯子清了。老洪卻沒有坐下去,將兩人的杯子摻滿後,說:"費老師,你是許記者的朋友,我也是許記者的朋友,那麼我們倆也就是朋友,——為朋友乾杯!"喉嚨咕嘟一聲響,杯空了。費遠鍾覺得這麼喝下去還了得,可人家是為朋友乾杯,你不想跟人家做朋友嗎?他知道,在這種場合結交的所謂朋友,一點也算不了數,可現在不是你的事,是人家的事,你不乾杯,難道是看不上人家嗎?他又喝了。
誰知老洪還沒坐下去,又倒了第三杯酒!費遠鍾說:"不能喝了,真不能喝了!"老洪說:"這一杯喝了,我們就慢慢來,人家說見面三杯酒,我們有許記者在那裡,雖是第一次見面,事實上已經是老朋友了,老朋友還不該連飲三杯?"費遠鍾這時候心裡就有些不舒服了,他覺得自己是在被這個表面忠厚的人牽著鼻子走。老洪把酒摻好,說:"費老師,我聽許記者說,你是好人,今天一見面,我就看出來了!這天底下,什麼人都好找,就是好人不好找。如果允許我驕傲一次,那麼我告訴費老師,我也是好人,——為好人乾杯!"這一次,老洪喉嚨裡那咕嘟的響聲還沒發出來,費遠鍾就把酒吞了下去。
他好像帶著隱隱的怒氣,心想我把這杯酒乾了,看你還能編排出什麼喝酒的理由!
老洪已坐了下去,掏煙給費遠鐘,但這回不是發散煙,而是把一整包中華煙扔了過去。費遠鍾急忙將煙扔回給了老洪。不管這煙是誰的,由老洪給他,都讓費遠鍾有一種被控制的感覺。
老洪也沒堅持,從打開的那盒裡抽一支遞給費遠鐘,並再一次給他點上。費遠鍾抽了兩口,酒勁兒就上來了。他的臉好像膨脹起來了,整個身體都膨脹起來了,悠悠地往上飄。
他說:"請問老洪在哪裡高就?"
老洪把煙頭對著煙缸彈,剛點上,煙灰還沒出來,而他像不彈下一點煙灰,就不甘心似的。他的臉那麼黑,那麼粗糙,指頭卻很纖細,有一種女性修長的媚態。費遠鍾看著那隻手,心想如果倒回去幾十年,他的手被胡珂發現了,一定會說他有練琴的"條件"。想到這裡,費遠鍾皺了一下眉頭。
兒子不能去俄羅斯比賽,是因為他給不出錢,可他故意讓兒子選擇,最終把責任推到兒子身上!他分明知道兒子怕於見世面,卻故意強調什麼"國際"、什麼"大賽",目的不就是為了把兒子嚇住,讓他決定不去的嗎?"如果我有錢,"這些天來,他老是在想,"我就不會用國際大賽去嚇他,我還要告訴兒子,你去見識一下,至於拿到什麼名次,爹媽根本就不要求你,這樣,兒子沒有壓力,他怎麼會不願意去呢?有哪家的小孩子不願意多走幾個地方呢?平時,兒子就在抱怨自己的爹媽不像別人的爹媽那樣在假期帶孩子出去走走,這次不是在國內走,而是出國,他怎麼又不嚮往呢?退一步說,兒子真的不願意去,如果我有錢,我就會強迫他去,他只是個孩子,有些事情是必須強迫的,小小年紀就去參加國際大賽,並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機會,兒子既然有了這個機會,怎麼能由著他,說不去就不去呢!"由此他想到了伍明西,如果伍明西的女兒有這種機會,那會怎麼樣?那是不需要去猜測的,伍明西有錢啊,伍明西總是把自己收拾得油光水滑,身上隨時帶著三部手機,像個功成名就的企業家。他還想到了朱瑩、文顯慧和自己守大門的妻子,甚至想到了楊樸的女兒京京接他電話時表現出的那種冷漠,還有領導對他的懷疑和打算撤換他的想法
老洪還在彈煙灰。別看他手指纖細,卻有力,真像彈琴的手,他不僅把剛剛形成的幾片煙灰彈下去了,還把未燃的煙絲彈出來了。手裡的煙熄滅掉之後,他重新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才回答費遠鐘的問題:"我跟費老師一樣,也是個教書匠。"
這時候,費遠鍾心裡無端地緊張了一下,像毫無準備的時候,臉上突然飄來一滴水。
"洪老師在哪裡教書?"
老洪又吸了一口煙,吸得很重,臘黃色的煙霧蜜蜂似的傾巢而出。"對河,德門中學。"
費遠鐘的脊骨往下沉了沉:"你該不是大名鼎鼎的洪強主任吧?"
"什麼大名鼎鼎啦,你們張成林才是大名鼎鼎。"
言畢,洪強遞給費遠鍾一張名片。
費遠鍾接過名片,煙霧卻梗在喉嚨裡,老半天出不來,喉嚨發癢,咳了好幾聲嗽。這時候他已經完全明白了,這場所謂的朋友聚會,是許三和洪強合謀導演出的陰謀,是專門為他設置的陷阱。根本就不是許三請客,而是洪強請客!許三不來,是故意的,並非報社有什麼鬼急事。而在這時節,他作為火箭班的班主任,怎麼能夠單獨與外校領導見面?何況是德門中學的教務主任!
很顯然,洪強花重金請他,是有意圖的。
洪強當然有意圖。許三出差回來後,當天晚上就請了德門中學的領導吃飯。因為妻子劉慶瑤在德門中學,每隔一斷時間,許三都要請德門中學的領導吃飯,這樣,妻子在德門中學總是受到比別人更多的照顧,特別的照顧倒說不上,偶爾的遲到早退,領導不予追究,這就足夠了。那天,許三在席桌上當仁不讓地成為主角,把他講給費遠鍾和楚梅的那些見聞,痛快淋漓地渲染了一通。之後,不知是誰開了頭,說到了《巴州教育導報》郝記者寫的那幾篇報道,許三傍著洪強坐,他歎息了一聲:"唉,我估計這件事對我同學肯定造成了不好的影響。"洪強很經意:"你同學?關你同學什麼事?"許三小聲說:"怎麼不關我同學的事,他是錦華中學火箭班的班主任啦!"洪強緊緊地握住他面前的酒杯,都快把酒杯捏碎了。為了弄到錦華中學尖子生的家庭電話或住址,他想了很多辦法,但收效甚微,畢竟,一個在北城,一個在南城,教師之間,學生之間,彼此認識的很少,如果他那麼捏了一陣杯子,拍了拍許三的肩膀,說:"許記者,你出來,我給你說個事。"
他們去了大廳,站在一個角落裡。當洪強把事情說了,許三連連擺手:"不行的不行的,肯定不行!你不瞭解我這個同學,說句公道話,他是一個相當正直的人,我平時經常嘲笑他的正直,但心裡是佩服他的。"
洪強想了想,說:"先試試好嗎?管他行不行,先試一試。"
許三說:"我看試的必要也沒有。"
洪強說:"許記者,你是大記者了,你搞的許多新聞,不也是試出來的嘛;這天底下,哪怕所有的必要性都喪失了,試的必要性是不能喪失的,試都不試,社會就不發展了。再說我剛才也把道理講得很清楚,做這件事,一點也不損壞他的正直。"
洪強的口氣中有種不容商量的硬骨。
許三對妻子是一個特別富有責任心的人,他怕自己堅持下去,長時間以來建立起的良好關係,就會遭到破壞,妻子在學校,也不會過得那麼自在了,於是他說:"既然這樣,那就試試看吧。"
"這就對了!"洪強重重地拍了一下許三的肩膀,"許記者,你給你同學——姓費?費遠鍾老師?其實這個人我是知道的,你佩服他,我也佩服他,他教書有一套!只要他坐鎮高三,高考時最拔尖的語文成績就是錦華中學的。好,你先給費老師透個風,就說抽個時間由我請他吃飯,你觀察一下他的態度。"
許三猶豫了抽半支煙的功夫,才說:"好,這個話我可以帶。"
但是,他那天到費遠鍾家裡去,一直沒把這個話說出來。最深的原因不是扯閒話耽誤了時間,而是不好出口。跟費遠鍾分別後,他立即給洪強去電話,老實承認自己不敢說。洪強在那邊笑,說你許記者也這麼膽小,倒讓我長見識了。隨後,兩人合謀了今天的這場聚會
費遠鍾再也坐不住了,說:"洪主任,酒喝好了吧?"
洪強說我喝好了,你還沒喝好,我再陪你喝幾杯。
緊接著,他沒給費遠鍾接話的機會,立即把他今天請費遠鐘的意圖,針針見血地挑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