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三粗暴地笑了一聲:"你說得對,就是製造!不過你得承認,在感動沙漠化的時代,製造那麼一點出來,也大大小小算個貢獻。"
費遠鍾再次激動起來:"可是你們問過鄭勝沒有?他被感動了嗎?你們這樣搞,好像是在關心他,幫助他,其實是在把他往絕路上逼,你們以關心人幫助人的名義,把一個人徹底毀掉!他是我的學生,我瞭解他!"
許三把兩條腿蹺上來,絞在一起,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很不屑地說:"他現在已經不是你的學生了。遠鍾啊,你自己的稀飯都沒吹冷,何必擔心人家的稀飯是不是燙嘴巴?你以為這就叫高尚嗎?"
費遠鍾正不知怎麼回答,楚梅在外面敲門了,大聲喊:"遠鐘,你今天不上晚自習啊?"
只剩幾分鐘了。費遠鍾立即站起身。
許三很詫異地把腿放到地板上,說:"你又要去上課?"
費遠鍾沒回話,去到客廳裡,將掛在衣鉤上的外套穿上了。
許三很後悔自己說了那麼多閒話,把正事也耽擱了。
他和費遠鍾一起下了樓。
快到底樓時,費遠鍾悄聲問:"許三,你能不能告訴我,鄭勝的那張圖片你們是怎麼弄到手的?"
許三淡然地說:"這點本事都沒有,還搞什麼新聞?不過話說回來,他們是怎麼弄到手的,我也說不清。"
晚上高三教師又開會,但不是動員會,而是關於推薦保送生的事。這並不關教師什麼事,只是給大家通通氣。保送是有條件的,文件上說得明明白白,根據規定,共有省級優秀生等八類學生可獲保送資格。學校是否有保送生,當然也是考量教育成果的標準之一,但各地市州教委以及各個學校,心裡都很清楚,因為保送生而獲得的那個"標準",遠遠低於學生通過高考而升入一流大學的影響力,比如同是北京大學,是通過保送進去的,還是通過參加高考進去的,社會上就有不同的評判。因此,在保送制度剛推出的幾年,大家都是很積極的,以自己學校有保送生而感到光榮,但他們很快發現,民眾並不怎麼信任保送生,他們會懷疑:那是某某領導的兒子吧?那是某某富豪的女兒吧?他們什麼也不相信,只相信分數,學校出了過硬的分數,他們才會把孩子送來。如此,大家對推薦保送生都很淡然甚至消極。巴州市還制定了一套嚴密的拒絕保送的措施,對那些有可能考入一流名校的尖子生,特別是那些有可能考上省狀元的尖子生,都竭盡全力不讓他們符合保送條件,比如鄭勝和於文帆,他們在高二的時候都有機會獲得省級優秀學生稱號,而錦華中學和德門根本就不為他們申報。
這段時間,張成林分外關心保送生的事。今年錦華中學沒有學生符合保送條件,張成林還關心什麼呢?——他關心的是德門中學的於文帆。
於文帆雖不是省級優秀學生,但她還有一個身份。按照規定,獲奧賽全國決賽三等獎(含)以上、省賽區一等獎的,也在保送之列,於文帆不是拿過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省賽區一等獎嗎?但上次開會,教委主任在會上沒提,看來教委主任也不想將於文帆白白保送出去,因為德門中學也罷,他也罷,都已經把衝擊省狀元的任務交給於文帆了。張成林想,開會那天,洪強很禮貌地跟他和冉校長握手,是不是怕他們捅漏子?其實這又何必呢,具體推不推薦保送,主動權完全在各個學校。
洪強恐怕做夢也沒料到的是,張成林也不希望德門中學把於文帆保送出去。
張成林有張成林的想法
開高三教師會的兩天之後,張成林終於得到確切消息:德門中學的確沒有推薦於文帆;據說某些高校發函到德門中學,希望於文帆免考進入他們學校,也被德門中學一口回絕了。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也是張成林暗自希望的事,可消息傳來,他卻異常的不能平靜。
如果德門中學把於文帆推薦出去了,所有的烽煙將會消散,既然沒有,張成林就感覺到了沉重的負荷,他曾經當著冉校長、也當著教師發過誓:"今年,要把狀元整到我們學校來!"鄭勝走了,錦華中學再沒有一個狀元的苗子(根據鄭勝目前的狀況,他不可能考狀元了——可誰又說得清呢!想到鄭勝去了德門中學,張成林凸出的胸骨就會不自覺地挺幾下),那麼,全部可能性都落到於文帆身上去了。往屆考省狀元的學生,從各科均衡能力考察,還比不上於文帆。
這就是說,戰鬥還沒打響,德門中學就奏響了得勝令!德門中學本是這塊地盤上的老大,提前奏得勝令,本不值得大驚小怪,但這一回,因為有了於文帆,它真就有了"大樹底下寸草不生"的氣概,如果德門中學有那麼多教室,在巴州城區就可以形成生源壟斷。上年秋季開學的時候,去漢垣中學報名的學生把街壓斷的情景,至今想起來還讓人震撼,但漢垣中學畢竟遠,眼不見為淨,要是德門中學也如此,它就在眼皮底下,你想不看都不行。在這種強勢威逼之下,其他學校必定生源慘淡,尤其是錦華中學!因為,"鄭勝事件"已讓錦華中學的聲譽狠狠地打了折扣,真到那時候,哪怕你把教職員工全都發動起來,去人家德門中學附近,躲躲閃閃的,見到學生就拉,就跟路邊飲食店拉客一樣,也只能頂屁用!
張成林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他是錦華中學的一員,而且是很重要的一員,為了這個集體的利益,該他豁出去的時候,就得豁出去。最近一段時間,冉校長在一些事情上駁了他,讓張成林心裡有了些疙瘩,但這絲毫也不影響他為集體效力的積極性。在張成林那裡,先有集體,然後才有個人,這是他做人的規矩。
除了特別關心保送生的事,他還特別關心如何保護好自己學校尖子生的事。到了這時節,各個學校都拉響了警報,提醒人們:收穫的季節已經到來,那些掐尖兒的獵手,已尾隨而至!警報是無聲的,但風聲鶴唳的氣氛,人人都能感覺到。張成林需要的,就是讓學校的所有人都感覺到這種氣氛。他深知,他養了一塘魚,他把龍眼紮住了,魚不可能從龍眼裡流走,但是,池塘那麼大,說不準哪個地方會漏出一個窟窿,出現一條暗道,這條暗道連向另一個池塘,他塘裡的魚,很可能通過暗道流到別人的塘裡去——戰小川不是就已經流走了嗎!每每想到這一點,張成林就會慨歎:"我好像是把什麼都掌握了,其實,望著滿滿蕩蕩渾濁的水,我什麼都看不見,我成了瞎子。"他只能像冉校長那樣,一天數次往高三辦公室跑。冉校長每次來,都重複他那句話:尖子生比你家的存折還重要。張成林卻把話說得更直接,更狠:"別的缺口我堵不住,但誰要是去做奸細,那就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腦袋!"
當然,家長會也是要開的,而且開得很頻繁。每次家長會,冉校長和張成林都會搬出一個事例:三年前,有個叫戴玉清的女生,是錦華中學非常突出的尖子生,後來考進了北京外國語大學,高考前一個月,巴人中學和仁貴中學都找到了她父母,想以十分優厚的條件把她掐掉,可她父母堅決不同意,她父母就一句話:"我女兒是錦華中學培養的!"
51
大家的注意力都轉移了,不管是領導還是教職工,都沒有人再議論鄭勝的那件事,費遠鍾終於解脫出來。他這才發現,自己有好幾天沒關心過兒子的學習,也沒關心過兒子練琴了。
這天,他晚上六點鐘回到家裡,感到特別的餓,換了鞋就去推廚房的門。楚梅正爆炒豬肝,快速地翻動鐵鏟,鐵鍋尖叫著,好像在抱怨楚梅鏟子下得太快太狠,把它戳痛了。費遠鍾正準備去客廳的沙發上坐著等飯,楚梅叫住了他,說:"胡老師剛才打了個電話來。"
"什麼事?"
楚梅關了火,將豬肝鏟進盤子裡,往鍋裡加了半瓢水,鍋燒得發紅,那半瓢水差不多加進去的時候就變成了開水;因為兒子還沒回來,楚梅在鍋裡放了個蒸格,將炒好的菜煨在蒸格上,解下圍裙,進了客廳,才對費遠鍾說:"今年八月份,俄羅斯有個國際少兒手風琴大賽。"
"哪裡?俄羅斯?"
楚梅說是,胡老師說,俄羅斯是手風琴的搖籃,胡老師說在反正是什麼戰爭年代,有一些俄羅斯人流浪到了中國,他們啥都可以不帶,手風琴卻必須帶上。
楚梅結結巴巴地囉嗦著,費遠鍾打斷了她:"未必想去俄羅斯就去俄羅斯?"
"胡老師說,他手裡有一個名額,他想推薦小含去。"
"錢呢,胡老師說沒說錢?"
"沒說具體數字,只說自費。"
"走那麼遠,不要個萬把塊錢怎麼行。"費遠鍾咕嚨了一聲。
楚梅嚇得跺了一下腳:"那麼多?——幸虧我沒馬上答應,我說你下班後給他打電話。胡老師說,如果決定去,就把小含的戶口簿盡快給他,他再交給上面,統一辦理出國手續。"
費遠鍾很不想打這樣的電話,但這種事擱在心裡總不好受,何況人家還等著。於是他給胡珂把電話撥過去了,以格外惋惜的口氣說:"胡老師呀,今年八月份費小含走不成呢。"
胡老師咦了兩聲,聽上去他很想問問究竟有什麼事比參加國際大賽更加重要,他可是權衡來權衡去,才讓費小含在他心裡浮出水面的,他現在不僅家裡有學生,藝術學校還有那麼多學生,多數學生的家長都常常請他吃飯,還給他送禮,可胡老師看重的不是這些,他看重的是一個學生的當下水平和發展潛質,正因為這樣他才選中了費小含,沒想到當家長的卻用一句"走不成"就推掉了。他很想問,但他沒問,他咦那兩聲,就是希望費遠鍾自己把理由說出來,費遠鍾不說,他也就不好問了。他說:"那好,那好。"
兒子還沒回家,楚梅由氣惱變成了焦慮,她又站到窗口去了。此前她已站到窗口望了好多次。
十多分鐘後,小含終於回來了。"怎麼回事?"楚梅問。
"掃地。"小含回答。他撒了謊。他沒有掃地,而是在路上跟同學扇卡,誰一巴掌扇股風過去,讓卡從背面翻到了正面,誰就把那張卡贏到手。
小含鎮定地回答了母親,可同時他看到父親坐在沙發上。父親正盯住他的眼睛。幸虧門口比較黑,小含的鞋子也沒換下來,因此他有理由把頭低下去,腰彎下去,不去跟父親的目光對視。他解鞋帶的時候,突然想:萬一他們給班主任打了電話呢?他把鞋帶解得很慢,裝著拴成了死疙瘩的樣子,老半天才解開。那時候,他母親已把飯菜端上了桌。他進了趟衛生間,洗過手,很知趣也很規矩地坐到餐桌上去了。
"小含。"費遠鍾突然叫了一聲。
小含手裡的筷子掉了一根在桌上,用鼻音說:"嗯。"
"我有件事情想問你。"
小含把筷子齊整齊,"什麼事嘛。"
"胡老師打電話來,讓你今年八月份去俄羅斯參加國際手風琴大賽,你去嗎?"
楚梅奇怪地看了丈夫一眼,心想不是都已經回絕了嗎,還問他幹嘛?——
原來是這事。可這事帶給小含的壓力,並不比被父母知道他撒了謊更輕。
他把嘴噘了起來,嘟嚷道:"我不去。"
費遠鍾說:"那可是國際大賽喲。"
正是國際大賽這個詞把小含嚇住了,去惠春園表演,去胡老師辦的學校表演,還有胡老師讓他準備的專場音樂會,已經讓他背負了沉重的甲殼,聽到國際大賽幾個字,他飯都不想吃了。
費遠鍾又說:"出國喲,去俄羅斯喲!"
小含說:"那又怎麼樣嘛。"
這時候,費遠鐘的心裡輕鬆些了。回絕胡珂之後,他坐在沙發上一直在想那件事情,小小年紀就出一趟國呀,對一個人的成長肯定是有好處的,何況是去手風琴的搖籃地參加大賽,即便比得相當失敗,去見見世面也總是好的,見了這樣的世面,今後遇到小場合,他就再不會怯場了。胡老師不是說他將來會大有作為嗎?可"大有作為"也不是白得來的,而是一步一步走過去的,這次不讓他去參加比賽,是不是就將他"大有作為"的路掐斷了呢?費遠鐘的心裡相當難受。他覺得要回絕也不應該讓他回絕,應該由兒子自己回絕。
現在兒子回絕了,所以他也輕鬆了。
但他又說:"小含,只要你有那個志向,只要你願意去,爸爸媽媽再艱難,也支持你。去一趟是要花很多錢的,來往的飛機票、那邊的食宿費、參賽費,還有一些意想不到的費用,貴得死人!剛才你媽媽問我,我說要上萬,仔細一算,估計一萬塊還拿不下來——你去嗎?"
他盯住兒子。
小含皺著眉頭,細聲說:"我不想去。"
費遠鍾這才徹底輕鬆了,他說:"那就不怪當爹媽的哪。"
他突然間顯得活躍了許多,吃飯時話也比平時多了不少。
可沒過一會兒,他的話就停住了。
他的心裡裝著一副蹺蹺板,這頭翹起來,那頭又沉了下去。
他想:我的兒子到底是個缺乏志向的人啊!
飯後,楚梅清理餐桌的時候,費遠鍾問小含:"最近學習怎麼樣?"
小含說:"可以。"
"可以是什麼意思?說具體些!考試過沒有?得了多少分?"
費遠鍾正為兒子的前途焦慮,說話的時候氣沖沖的,但小含沒像往天那樣噘嘴,也沒皺眉頭。父母沒逼他去俄羅斯——這是父母第一次沒有逼他,這讓他快樂,讓他感激父母,別說父親只是氣沖沖地問他話,就是扇他耳光,他也甘願領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