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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記者的長篇通訊發表後,鄭高才明白,他把魔鬼放出來不僅沒有輕鬆,還比先前更加痛苦了。以前是一個魔鬼,現在到處都是魔鬼。郝記者把他寫成了一個高尚的人,十餘年含辛茹苦地獨自養育兒子。郝記者不知什麼時候給他拍了照,在報紙上登出了他的照片,很多人都認識了他,都來關心他。正是這種關心,使那些更加可怕的魔鬼拔地而起,吸他的血,吃他的肉。幸好只放出了魔鬼的頭,否則就要啃他的骨頭,咬他的心肝,還會把兒子徹底毀掉。
他決心把魔鬼的身子永遠鎖在腹中,讓它在肚子裡跟他一起爛掉
這篇通訊對錦華中學乃至對巴州市的教育管理部門卻是相當有利的。原來,本是頂級尖子生的鄭勝,之所以有那麼古怪的舉動,都是由於古怪的家庭造成的。
這麼說來,錦華中學沒有責任,教育管理部門就更沒有責任了。
但並非沒有影響。鄭勝畢竟是爬上了錦華中學的圍牆,被錦華中學趕回了家。對錦華中學指責的聲音到處都聽得見:人家是神童啊,是天才啊,你是怎麼在教?把一個神童教成"神經病",未必就是你錦華中學的本事?相反德門中學受到普遍的讚揚:到底是百年老校,到底有傳統!
這些議論,都沒見諸報端,也沒有任何一個上級領導在會上說過,它是流傳於民間的;多數情況下,民間可有可無,可在有一些時候,民間會變得異常強大。冉校長和張成林都感受到了它的強大,就在那篇通訊出來的第三天,他們去市裡參加高三備考及申報保送生的會議,就明顯感覺到,其他學校的領導,包括各縣和區鄉學校的領導,都很有些看不起他們的樣子,都圍著德門中學的領導說話;那天德門中學的校長不在家,是一個副校長帶著洪強來的,洪強倒是十分禮貌地過來跟冉校長和張成林握了手,但這姿態讓冉校長和張成林更加難受,特別是張成林,他感覺到洪強那雙軟綿綿的手像一片仙人掌。張成林出門買菜的時候,也聽商販們議論,對錦華中學有了明顯的不信任,對錦華中學的領導也多有微詞,甚至爆粗口罵人。
這既是羞辱,也是危機,而帶來羞辱和危機的人,當然是鄭勝,現在鄭勝走了,對他無可奈何,但他的班主任費遠鍾沒走,費遠鍾應該承擔責任。費遠鍾早就應該承擔責任了,千叮萬囑地要好好保護尖子生,而且對他費遠鍾作過特別的提醒,可新學期開始,戰小川就跑了!戰小川那時候雖然已經分到了重點中班,但事情是出在費遠鍾手上的。
張成林找到冉校長,說:"聽外面的口風,對我們很不利。"
冉校長抹了一把臉。他的臉很乾燥,手掌在臉上遊走,沙沙作響。
他說是呀,可事情出都出了,也只能盡力挽回損失。
張成林說:"那第一篇報道,就說鄭勝是火箭班學生"他歎了口氣,沒把話說完。
冉校長並沒忘記那天晚上是他同意第二天再把鄭勝轉到普通班去,張成林揪住這件事不放,讓他心裡很不燙熱,但他沒表露出來,順著張成林說:"是有些壞影響。"
"既然有壞影響,就要把壞影響清除掉。"
"你的意思是"
"換一個班主任吧,也算是給社會一個交代。"
冉校長用一隻手掌托住軟乎乎的下巴,"這事情不能草率,"他說,"先徵求一下朱敬陽的意見吧。"
張成林是不能等的人,他起身回了教務處,叫職員小趙去喊朱敬陽下來;雖然冉校長說了徵求朱敬陽的意見之後,何敏就進了校長室,但何敏是校長秘書,張成林當然不能去支配校長秘書。
為慎重起見,朱敬陽下來後,冉校長又把何敏支走了。
話由冉校長說:"老朱啊,如果現在換一換火箭班的班主任,你覺得合適嗎?"
朱敬陽格外激動。他激動的是,這麼大的事情,學校領導竟然也跟他商量了。他很迅速地捕捉到了校長室的氣氛,知道這裡一定分成了兩種意見,從冉校長說話的口氣,還有他期待的眼神,他明白了,冉校長並不希望更換。在對冉校長和張成林的考量中,毫無疑問應該向著冉校長,張成林再能幹,再厲害,也只是個教務主任。這麼權衡之後,朱敬陽說:"冉校長,張主任,要照我說,這件事做不得,高考馬上就來了,臨陣換將,多多少少都會亂軍心。"接著,他開始列舉歷史書上記載著的戰例,以此證明自己的觀點,列舉到第三個的時候,冉校長把他攔住了。
"好了好了,"冉校長以柔和的語調說,"就這麼定了吧,不換。這事情你知道就是,不要給費遠鍾講。"
整個過程中,張成林一句話也沒能說上。
回到高三年級組,朱敬陽立即把費遠鍾叫到走廊盡頭一個小小的天台上,說冉校長和張主任都準備撤換費遠鐘,但他堅決反對,見他反對得那麼激烈,冉校長和張主任才打消了那個想法。最後朱敬陽交代:"事情都過去了,你裝作不知道就是,不要在冉校長他們面前提起。"
費遠鍾喉嚨發乾,說:"我提這些幹什麼?他們不讓我干就算了,讓我干,我就還是像以前一樣,盡我自己的能力。"
朱敬陽說這就對了。
自始至終,費遠鍾都沒說過一句感謝的話,這讓朱敬陽有些失落。
這件已經"過去了"的事情,給費遠鐘的打擊不言而喻。儘管沒撤換他,但領導已經有了這樣的想法。想法跟語言一樣,都屬於物質的東西,而且比一般物質要堅韌得多,一口鐵鍋,你把它砸爛了,扔進垃圾堆,它從此就消失了,而想法是砸不爛的。費遠鍾從中感受到的消沉和沮喪,是從未經歷過的,前妻的死,還有父母的死,帶給他悲痛和寂寞,卻並沒讓他消沉。
50
多少天的寒冷之後,天氣終於轉暖,風吹在臉上,再不會扎進皮膚,而是從皮膚上輕輕滑過;巴河水也變得朗潤豐腴起來,河岸的柳樹,在和煦的春風裡飄蕩著綠煙,指頭大小的柳鶯,在枝條上尾巴咬尾巴地結成串,如灰色的果子,這些會鳴叫的果子,把春天叫得又煩躁又生動。如果野火坪沒有成為開發區,這時節一定千竿挺秀,百花盛開。
錦華中學的樹木花草,該發芽的都發芽了,該開花的都開花了。微雨之中,連空氣也在開花。而費遠鍾感覺不到春天;除了那些還處於懵懂之中的初中一二年級的孩子,所有教師和學生都難以感覺到春天。大廳裡那個巨大的倒計時牌,可不只是亮給畢業班的老師和學生們看的。再說費遠鍾還沒從"鄭勝事件"中解脫出來。他很悶,很想找人聊一聊,可找誰聊呢,他和楊樸雖然從表面上沒有破壞朋友關係,但真要像以前那樣傾心交談,已經完全不可能了。許三還在縣上沒回來,那傢伙,好像這次要把各區縣的中學校一網打盡。除了這兩個,費遠鍾就再也找不到可以聊的人,跟妻子說話當然沒問題,妻子會完全徹底地向著他,可正因為如此,費遠鍾遇到麻煩,才不願意找妻子談。一個人心裡有了苦惱,另一個人不是幫你找出苦惱的根源,而是力圖證明你有苦惱的理由,那就是把苦惱擴散了。費遠鍾不願意把苦惱擴散給妻子。
好在數天之後,許三終於回來了。
他並沒打電話來,在某個傍晚時分直接就到了費遠鐘的家裡。那時候費遠鍾家剛吃過飯,飯比往天吃得早一些,離上晚自習還有四十多分鐘,這麼早去辦公室犯不著,費遠鍾便進了書房。許三敲門的時候,楚梅正洗碗。許三敲門不是敲,是拍,聽那要把門板拍破的架勢,楚梅就知道是許三。她把門打開,許三又粗莽又熱烈地說:"小嫂子,我這次出去收了些賄賂,都是吃的喝的,我不敢吃獨食,分一點山菌讓你們嘗嘗。"楚梅高興得不得了,倒不是因為從沒吃過真正的山菌,而是許三那旺盛的精力和快樂的神情把她感染了。她接過袋子,說快進屋坐啊。許三當然是要進屋的,楚梅邀請的話還沒說完,他就跨了進來。在自己家,有劉慶瑤管著,他進屋知道換鞋,但進別人的家他從不換鞋,哪怕外面正下雨,他鞋子上沾滿了污泥,照樣不換。有一次費遠鍾笑他,說許三,你現在光光鮮鮮的,但還是沒改以前的德性,稍不留心就露馬腳了。許三一聽,紅了臉,他知道費遠鍾說的是他讀大學時候的邋遢樣。費遠鍾本是跟他開個玩笑的,沒想到許三會紅臉。表面上許三那麼油嘴滑舌,其實內心還是很敏感的。
許三跨進屋,才發現費遠鍾不在客廳裡,大聲問:"遠鍾呢?未必又上課去了?"
費遠鍾已走出書房迎接他。"狗東西,"他說,"我以為你在那邊嫁了人呢!"
許三頭一揚,笑得渾身亂抖。"要是有那好事,我就真不回來了!"說罷跟費遠鍾進了書房。
今天外面就下著薄雨,許三的鞋底上沾著稀泥和紙屑,費遠鍾真不想把他領進書房。但一聽到許三的聲音,他就打算私下跟他談點事。
費遠鍾不知道,許三也有私事跟他談。
楚梅泡了杯茶進來,問許三吃過飯沒有,許三說吃過了。
費遠鍾開了燈,發現許三出去這麼些日子,比以前變得更胖了。
落座之前,許三將腳在地板上跺了兩下,一些紙屑和泥土迸濺出來,使費遠鍾不停地皺眉。
費遠鍾本想趁楚梅洗碗的時候,先把要談的事談了,但許三興致高昂,他像所有出了趟門歸來的人那樣,不說一說路上的見聞,心裡就堵得慌。他這次去的幾個縣,都很偏遠,他說越是偏遠的地方,越好騙錢,因為那些人沒見過世面,看到從上面來的記者,恭恭敬敬的,以為在報紙上登那麼一版,就不得了啦,三言兩語,他們就把錢掏了出來。他說遠鍾啊,你不往偏僻地方走,你就不知道路有多遠,就不知道我們這些生活在城裡的人有多麼脆弱!荒涼啊!荒涼的倒不是山水,大河澈亮如藍,卵石纍纍,小麥和油菜,也都青幽幽地逼眼,路上也有房有人有車,但你就是覺得荒涼
見許三亂七八糟地說得這麼鬧熱,楚梅碗也不洗了,過來聽。許三說得更加起勁兒,東拉西扯,反正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本來不是自己親見親歷的,也都安在了自己的頭上。
費遠鍾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對楚梅說:"你自己忙去。"
楚梅出去了,費遠鍾怕許三收不住嘴,搶著說:"許三,你走過後,你們報紙給我惹了一宗事。"
許三揮了一下手:"別說了,我知道了。我是昨天上午回來的,翻了翻以前的報紙。"
"那個姓郝的傢伙是個什麼人?太不像話了。"
費遠鍾以為許三要站在他一邊,沒想到許三說:"人家有哪一點不像話?要是我,照樣要挖空心思炒作這個新聞。"
費遠鍾瞪大了眼睛,"如果你知道對我很不利呢?"
"話分兩頭說。首先說對你利與不利,那篇報道又沒點你的名,對你有什麼不利?"
"他沒點名,外面的人不知道,未必錦華中學的人還不知道!"
"你激動啥?就算沒有那篇報道,難道錦華中學就不知道火箭班的班主任是誰?"
"可它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學校不滿意我,差點把我搞下課了!"
許三斜眼看著費遠鍾:"你呀,遠鍾啊,要快上五十的人了,怎麼還像沒長大似的?你怎麼知道學校不滿意你是因為那篇報道?你怎麼就不想想那完全可能只是一個借口?我承認,在我們這裡,事實遠沒有'惡劣的影響'更重要,但是你上面還有領導吧,差點把你搞下課,是不是也差點把相關領導搞下課?我敢說,沒有!這就是說,你不過就是一個犧牲品,而你呢,卻以為是在干自己的事,負自己的責;牛耕田的時候,它也認為是在干自己的事,負自己的責!"
費遠鐘的脊背上像被許三踩了一腳。
"我再說為什麼我也要炒作那條新聞。"
見費遠鍾眼神虛虛的,知道他受了觸動,因此許三的聲音大了些。
費遠鍾起身去把書房門關了。
許三接著說:"唯一的原因:我是記者!我們靠什麼維持生存?就靠人世間的古怪事!你想想,一個高三尖子生不上課,爬到那麼高的牆上去了,而且天那麼冷,而且他還要像鳥一樣飛,對我們干新聞的來說,這多麼激動人心!我們是打起燈籠火把也找不到啊親愛的!我們就靠這樣的人間百態養著,它是我們寶貴的資源。"
"資源,"費遠鍾打斷他,"你們就知道資源。你們想過沒有,就算沒對我費遠鍾造成傷害,對鄭勝也沒造成傷害嗎?對鄭勝的父親也沒造成傷害嗎?"
許三既然是那麼敏感的人,他並非不懂得費遠鐘的話,但他更懂得生活的原則。他說:"兩篇報道出來後,我們報社接了很多熱心讀者的電話,希望捐助鄭勝,我們不想攤上這檔子事,一是麻煩,二是對捐助錢物的管理令人頭疼,稍不留心,就遭人談論,因此我們讓捐助者直接去德門中學。聽說,好些人都去德門中學給鄭勝捐款了。"
這正是費遠鍾擔心的。他從後來的《巴州教育導報》上看到了這條消息,還配了張圖片,捐助者和受捐者都站在德門中學的校牌底下,有個捐助者手裡拿了張百零券,遞到鄭勝面前,鄭勝垂頭垂手,像個罪人。那篇消息的標題是《愛心潮湧情動巴州》。畫面上就一個捐助者,文字裡也只說有十多個捐助者,實在算不上"潮湧"。
費遠鍾說:"你們是在製造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