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8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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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節期間,許三有忙不完的應酬,但應酬再多,他也不會忘了費遠鐘。在整個巴州城,只有費遠鍾才見到過他的窮,窮和窮困之下的許三,才是他生命的本色,往後無論塗抹上多麼艷麗的色彩,只有本色才是根基,才是心臟部位。當一個人的本色是窮困,是卑賤,通常情況下,他對能夠看到並清楚地知道這一點的人,會採取兩種態度,一是仇視,二是親近,親近是最主要的、最原生態的情感,即便是在極端仇視之中,也會夾雜著這樣的情感。而許三沒有仇視,從一個絕對的底層人混成了巴州城的名記(不僅僅是在教育界),他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力量,看到了別人的虛弱,看到了社會的某些可以供他挑釁的法則。這是他的驕傲,他一點也不怕別人揭短;而另一方面,費遠鍾是有教養的人,他幾乎不會揭任何人的短,說到大學的那段時光,他也只說許三不要命地讀書,對別的事,他一概不提。如果說費遠鍾只是把許三當成了老同學,當成了可以經常往來的朋友,許三卻把費遠鍾當成了兄弟,儘管他看費遠鐘的時候,依然會像看其他人那樣,將目光越過費遠鐘的頭頂,但這只是他的姿勢,並不是態度。

    初一晚上,許三又打電話來,說明天無論如何要聚一聚,否則就實在抽不出時間了。

    費遠鍾說:"好,那就明天中午吧。"

    他和楚梅早就和解了。俗話說夫妻隔夜仇,費遠鍾和楚梅的"仇"在除夕天晚上就消除了。楚梅的父母因為回來得晚,他們就沒去父母家吃晚飯,一家三口在很不和諧的氣氛中,把中午的剩飯剩菜熱來吃過,天就黑了。費遠鍾聽見,樓道上有人走動,腳步聲踢踢踏踏的。他走到門邊,從貓眼朝外望,樓道上的聲控燈亮著,他看見周世強帶著一群人往樓上去,手裡握著一把煙花杖。七樓本是最高層,但上面還有隔熱板封起來的屋頂,屬這幢樓所有住戶的公共區域,周世強他們就是到屋頂放煙花的。巴州城禁鞭炮,但不禁煙花。費遠鐘的樓頂上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不多一會兒,傳來砰砰砰的炸響。

    現在的煙花,其實兼有了鞭炮的功能,有些煙花的響聲,簡直像開山炮,震得停靠在外面的汽車報警器齊鳴。響聲一起,小含就把上半身橫擔在客廳的窗台上,可他只能望到煙花的邊緣,它們在極短的時間綻放出驚人的美麗,然後歸於黑暗。他跳下來說:"我們樓上有人放煙花。"費遠鍾沒言聲,楚梅也沒言聲,往年的除夕天上午,小含都會鬧著要煙花的,一般來說,多多少少也會給他買上幾支,今年他怎麼連腔也沒開?費遠鍾和楚梅同時想到這件事,都在猜,是兒子長大了,還是因為他們兩口子吵架,他才不敢要?小含說:"我上去看哈。"費遠鍾和楚梅都不想讓他上去,但你沒給兒子買煙花,總不能看也不讓他看。

    小含上樓去了,楚梅去洗碗,費遠鍾很自覺地在那裡收拾餐桌。一切弄好之後,楚梅才把圍裙解下來,去衛生間的洗手槽裡把圍裙搓了幾把,用衣架掛了,晾到窗台的晾衣繩上去。這其間,兩個人還沒說過話呢。這相當的不好受。費遠鍾可以一天半天地坐在書房裡,可一旦因為兩口子吵架而失語,那種孤獨的怪味兒就會跳出來,以勝利者的姿態朝他扮鬼臉。楚梅晾圍裙的時候,他走到她後面去,以輕鬆的、彷彿兩個人根本就沒吵過架的口氣說:"人家說除夕天連頭也洗不得,你倒好,還洗圍裙!"楚梅很快接腔了:"依他那些!"因為踮著腳,扭著腰,昂著脖子,她的聲音沙沙的。費遠鍾說:"我來。"說罷接過晾衣桿,將衣架勾到了高高的鐵絲上。

    楚梅拍了拍紅通通、濕潤潤的手,說:"把電視打開,還有一刻鐘聯歡晚會就開始了。"

    費遠鍾打開電視,很不巧的是,一出來就是一則衣服廣告,雖是男裝,但畢竟是衣服。兩個人都沒言聲。楚梅坐在丈夫的身邊,挨得很緊,還拿住費遠鐘的手。費遠鐘的手很大,她的手很小。一隻小手拿著一隻大手。幾分鐘後,楚梅乾脆貼上去,把頭放在費遠鐘的胸膛上。其實,她今天晚上應該首先跟丈夫說話,她覺得自己傷了丈夫的心,是她不對。但這並不是說那件衣服就應該買,現在倒回去,她照樣不同意買。家裡沒有多少錢,卻有很多事,光是兒子唸書這一檔子事,就夠讓人焦心的。上有老下有小,這個家實在需要節儉,對平民百姓來說,節儉真的就等於創收——何況兩個老人還都是她這邊的,要節儉,她必須首先從自己做起。

    初二這天上午,許三問費遠鍾:"叫楊樸嗎?叫的話你就給他打個電話吧。"對是否打這個電話,費遠鍾猶豫了很長時間。說真的,他實在不想打,但他同時明白,有一些過節(他感覺到自己和楊樸之間,明顯有了過節),是必須在過節產生的時候就解開的,在這裡,時間就是機會,錯過了時間也就是錯過了機會,機會一旦錯過,要把過節解開就相當困難,甚至根本不可能,它會越長越大,形成一條河、一座山,把彼此徹底隔開。而要把自己和多年的朋友隔開,費遠鍾想想就覺得淒苦。於是他打起精神,將電話撥了過去。是文顯慧接的,高興得不得了的樣子,滿口答應下來;文顯慧接過了,說:"遠鍾你等等,老楊要跟你說幾句。"要是以前,這顯然是多餘,但這時候不多餘,它證明楊樸夫婦也覺得與費遠鍾之間有了過節。楊樸說:"老費,年過得好麼?"費遠鍾說反正是老樣子,隨後叮囑:"許三請的是一家人啊,把京京也帶上;我剛才給顯慧說了,十二點準時開飯,北城'巴山殺牛匠'酒樓。"楊樸說好的。

    楊樸夫婦最後到場,京京沒有來。他們剛推開包間的門,楚梅就問:"京京呢?"文顯慧高聲大氣地說:"那個背時傢伙,再怎麼勸她也不來。現在這些娃娃,看不上我們這些老班子人了。別說過來跟你們這麼多人一塊兒吃飯,就是我跟她爸爸讓她陪著上街,她也死個舅子不去!唉,真是老了,被年輕人拋棄了!"大家都笑起來,只是笑得有些尷尬。接下來的整個時間,文顯慧差不多都在給女兒打電話,不是她打過去,就是京京打過來,文顯慧的臉笑成一朵花,話語裡包含了說不完的想念,好像女兒不是在家裡,而是在美國。她還把手機遞給楊樸,讓他給女兒說幾句。楊樸早就感到席桌上的氣氛不對了,勉強說了幾句話,當文顯慧再次把手機順到他耳邊的時候,他就發火了:"有完沒完啦!"即便這樣,大家都已經吃得不痛快了,許三那麼愛鬧的人,也覺得沒有意思,仰靠在椅背上,吃的時候少,抽煙的時候多。"巴山殺牛匠"酒樓很高檔,裡面的菜品很貴,因為是許三請客;只要許三請客,就往菜貴的地方鑽。這是他擺譜的主要方式之一。可是今天,他覺得來這裡來得有點虧。

    只有小含和許三的兒子沒管席桌上的氣氛。許三的兒子叫許鐵,個子矮矮的,壯壯的,真像一砣鐵。菜陸陸續續在上,每上一道菜,小含都搶著吃,吃得異常專注,狼吞虎嚥的。費遠鍾真不忍心看下去。坐在小含身邊的許鐵,比他小了四歲,可夾菜的時候,穩穩沉沉,而且把筷子弄得很乾淨再伸出去;他的身上也很乾淨,他不像爸爸媽媽那麼打扮,穿著樸素,但很乾淨,一個衣著樸素卻很乾淨的人,會自然而然地透露出一種莊嚴氣象,哪怕只是一個孩子。這證明,許三在外面擺譜,但家教是很嚴的。這麼一比較,費遠鍾臉上有些掛不住了,當小含戳著沒弄整齊的筷子去夾蝦的時候,他只好說話了:"小含,你嘴巴都不夠用啦,要鼻子幫忙啦!"小含動作迅速,已經把蝦夾到面前的碟子裡,正開始剝,以為爸爸是說他鼻子上沾了食物,騰出手去擦,結果滿臉上都抹得油光光的。

    大家都笑,劉慶瑤也微微也翕開嘴,笑著說:"小含那樣子真乖。長那麼大兩個耳朵,將來肯定有福氣。"楚梅接過話頭:"還福氣呢,有一次他老師罵他,就是拿他的招風耳說事!"許三問說什麼事,文顯慧也問,楚梅說:"那次他寫作文,說他有天晚上聽到月亮上有人說話,老師打電話到家裡來,是我接的,她首先把我訓了一頓,又說費小含再是招風耳,也不會聽到月亮上有人說話吧!"說到這裡,小含尖叫一聲,說媽媽,你就不知道給我留個面子?楚梅說:"媽媽不說了,媽媽給你留面子,可你也要知道給媽媽留面子。"許三聽到這話,跑過去摟住小含的頭,搖晃著說:"呵,知道要面子了,是不是耍女朋友了?"小含面色通紅,剝好的蝦正往嘴裡遞,一下子掉到地上了。許三說:"去它娘的,讓它掉地上好了,它還不配讓你吃呢!什麼時候,給許叔叔拉幾首曲子聽聽啊?"

    說到拉曲子,費遠鍾和楚梅的臉上才都有了光彩。

    三家人的孩子,只有小含在學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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