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7章  (3)
    "費遠鍾把臉馬下來:"再好,也不過是講NBA,不是經典名著!"小含搖著爸爸的手:"爸爸,你以為只有你書架上那些才是經典名著?你要看哪個行業嘛,對我來說,那本書就是經典名著。"這道理讓費遠鍾無話可說,他想忍住笑,但到底沒忍住,臉綻開了。小含見爸爸笑起來,膽子大了些:"爸爸,不信我們去看,一看你就知道了。"費遠鍾即刻把笑收住,說:"你不要做夢,那是不可能的!"小含說我沒說買,我只是讓你去看看。言畢推著父親往斜坡上走。費遠鍾聽說不買,也順了他的心意,表面上很不情願,卻不要兒子推,自己就邁開了步。楚梅見費遠鍾果然要陪兒子去,不高興地說:"我懶得管你兩個,快些啊。"她沒上去,繼續站在斜坡下等候。

    那是一本美國籃球聯盟雜誌出的NBA特刊,有一個很霸氣的名字,叫《終極兵書》,主要是圖片,附一些簡短的文字說明,那些圖片清晰得能數清額頭上的汗珠。小含每指給爸爸看一張,都輕輕地發出驚歎。雖是厚厚一本書,但沒幾下就翻完了,費遠鍾說走,但小含沒有走的意思,又從頭翻起。費遠鍾站得稍遠一些,看到兒子亮晶晶的眼裡不斷映照出NBA那些巨星的畫面,他知道,在兒子的心裡,活躍著兩個世界,現實的世界和夢想的世界,現實的世界是那樣無趣,夢想的世界卻光彩奪目。費遠鐘的心痛起來了。娘的,像伍明西的女兒,都已經到香港迪斯尼玩過了,他的兒子,只不過想買一本三十塊錢的書,卻也不能滿足他!有好幾次,費遠鍾都在包裡掏錢,他包裡還有四十多塊錢,夠把這本書買下來,他把錢用兩根指拇夾住,只要小含再說一句想買的話,甚至只是抬起頭看他一眼,他就會把書拿上,走到收銀台去。這可是春節呀!買上這本書,兒子會多麼興奮,兒子會把書抱在胸前,一路上沉默不語,只在心裡默想他的偶像,回到家,你叫他幹什麼事他都願意,別說一天洗一次碗,就是洗三次,他也決無二話。

    然而,小含既沒開口,也沒抬頭看爸爸,當他把書又翻過一遍,就依依不捨地放回到書架上去了。這時候,費遠鍾把手從口袋裡退了出來。

    37

    一家三口在新華街上走了很長一段路,費遠鍾才想到問楚梅:"你們不是到爸媽家去了嗎?"楚梅說,他們剛到家,爸媽就同時被叫走了,爸爸是參加騎游隊,他們要在年三十往七姑洞那邊騎一趟,說這特別有意義——"我真不知道這特別的意義在哪裡!"楚梅說——媽媽自然是參加腰鼓隊,他們這次不是胡敲亂打,而是開發野火坪的老闆心血來潮,要把她們請上去表演,不是無償勞動,是付費的。"他們都要很晚才回來,我們待在那冷目瞅眼的屋子裡幹什麼呀。"

    這就是說,他們一家三口可以這麼慢悠悠地閒逛下去。這樣的時候實在是太少了,少得費遠鍾都想不起來之前是否曾經有過。這種感覺多麼好哇。這種感覺讓人充實。費遠鍾每天把時間排得那麼滿,可他是充實的嗎?他說不上來。

    自從跟費遠鍾結婚以來,楚梅很少逛街,更沒像朱瑩曾經要求張成林那樣要求費遠鍾陪她逛街。可她畢竟是女人,逛街是女人的天性。街上有她們的另一層皮膚。走完新華街,就是北城中心花園,花園中心搭了戲台,正敲鑼打鼓地唱川劇《十五貫》。平時在劇院沒人聽川劇,演員們只能去辦喪事的人家趕場子,這時候,中心花園卻是人山人海,都是湊熱鬧的。費遠鍾喜歡聽戲,而楚梅和小含都不喜歡,他們站在外圍,耐著性子陪費遠鍾聽了幾分鐘,就說走。音響效果極差,費遠鍾聽不出味道,就依從了他們。又走了一段,費遠鍾腿有些發軟了,但楚梅還興致勃勃的,過一條馬路,去了耳聰街。取這麼一個名字,還以為是專賣助聽器的,其實是一條服裝長廊。

    打頭的一家,店門上百衲衣似的掛著好幾片硬紙殼,上面用硃筆反反覆覆地寫著削價的告示,因為是春節,不好用"跳樓大減價"、"吐血大甩賣"或"自殺大清倉"之類不吉利的字眼,但看上去比這還毒,最醒目的一條告示上寫著:"顧客朋友,你千萬別把我當人。"這意思不甚明確,但大致能猜出來,是說把貨賣那麼賤,簡直是敗家,簡直就不是人幹的活。遇到這種好事,誰都會進去看一看的,費遠鍾一家也進去了。衣服真不少,全都堆在貨櫃上,人更多,男女老少都有,全都通紅著臉,眼睛鼓得快要吊出來,抓出一件,扔開,再抓出一件——這不像是買,而像是搶。費遠鍾不喜歡這種場面。而這種場面比比皆是。大家都想撿便宜。去年,某企業為了打廣告,請全城人民免費在川東電影院看三場電影,幾部電影並不好看,可那些對電影毫無感情的人,也往川東電影院湧,結果第一場就踩死了兩個人。

    儘管不喜歡這種場面,很奇怪的是,剛走進去,費遠鍾也情不自禁地像別人那樣,臉色通紅,鼓著眼珠,抓起一件,扔開,再抓起一件他根本就沒有買衣服的打算,但那是一股潮流,如高頭大馬的洪水襲捲著你。楚梅當然也是這樣。只有小含不這樣,他站在一旁,不看,只想,他想的是那本NBA的書。

    大約過了十分鐘,楚梅拿起一件衣服,沒有扔開,而是雙手提著衣領,抖了兩抖,又偏了頭上上下下地看。這是一件女式夏裝,粉紅面子,月白領子,要是穿在一般女人身上,也說不上好看,可穿在楚梅身上,就好看了。它能恰到好處地襯托出楚梅的"小"來。女人天生都會打扮自己,有錢貴打扮,無錢賤打扮,總之都能把自己收拾利索。費遠鍾站在楚梅的對面,當楚梅停下來,他也不那麼猴急武抓,跟著停下來了,他走到楚梅跟前,楚梅正把衣服貼到自己胸前。真是很好看,除了"小",還有一種別樣的清新和溫情。費遠鍾說:"買吧。"楚梅朝他笑笑,沒言聲。

    楚梅笑得很驚奇,好像是說:"真要買呀?"費遠鍾大聲叫老闆,老闆那時候站在一張凳子上吆喝,聽費遠鍾叫,跳下來了,告示上讓顧客"千萬別把我當人",誰想老闆竟是一個女的,二十七八歲年紀,快快樂樂,精精神神,沒半點敗家的頹唐樣。費遠鍾指著楚梅手裡的衣服問:"多少錢?"老闆說:"三十五。"費遠鍾問賣價,老闆說這就是賣價。楚梅說就不少點兒?老闆說你再讓我少就是把我往絕路上逼了。費遠鍾悄聲對楚梅說:"買吧,我看差不多是這個價。"老闆分明是在到處瞅,看有沒人偷衣服,還大聲地應答各種詢問,但費遠鐘的話她卻聽得清清楚楚,睜大黑白分明的眼睛,對費遠鍾說:"師傅你說什麼呀,'差不多'?我告訴我,我的進價都是六十!"隨後將衣服從楚梅手裡一把扯過來,在楚梅身上前後比劃,說:"你看看你看看,這件衣服純粹就是給這個妹妹制的!"楚梅笑了,說:"你該把我叫姐姐才對。"老闆說:"是嗎?那你顯得太年輕了。"這句奉承話卻沒有軟了楚梅的心,聽到三十五塊錢一件,她就已經決定不買了。

    她說:"走。"

    費遠鍾說:"買下吧。"

    "那麼貴!"

    老闆像驚詫得說不出話來,將衣服不停地在楚梅面前抖:"貴?你說貴?我告訴你,你跑遍全城也買不到更便宜的。"

    費遠鍾說:"買下吧。"

    楚梅搖頭。

    叫老闆的聲音此起彼伏,老闆將衣服往堆子裡一扔,說:"好,等你們商量好了再說。買不買無所謂,生意不成仁義在。"

    老闆過去了,楚梅也出了店門。可費遠鍾今天像發了神經,非要把那件衣服為妻子買下。他的眼前晃動著文顯慧穿的那件密佈著翠綠花團的新衣。他追到店子外面去,說:"我身上還有幾十塊錢,本來高三年級組說在放假前出去聚個餐,後來大家都累得慌,沒心思,就一人發了五十塊,忘了交給你,剛才我從南城坐三輪車過來,花了三塊,還有四十七。"小含這時候也站在他們身邊,小含說:"好哇爸爸,不給我買書,卻給媽媽買衣服,你只對媽媽好。"費遠鍾說:"小含!你經常買衣服,媽媽怕有一年沒買過衣服了。"小含說我哪裡經常買衣服?說我經常買鞋子還差不多。費遠鍾說:"鞋子也是衣服!"小含不言聲了。楚梅說:"算了,不買,買啥呀!"可費遠鍾卻邁進屋去,把理出來的三十五塊捏在手裡,躥到老闆身邊了。楚梅見狀,跟進去,一把將錢抓過來,生氣地說:"說不買就不買嘛,你為啥這麼固執?"老闆朝費遠鍾吐了吐舌頭,把費遠鍾弄得很沒面子。

    但他這時候考慮的不是面子。他又想到了文顯慧穿上新衣時眼裡放出的光彩,想到楊樸和文顯慧打的那個電話他覺得自己很無能,妻子看上了一件三十五塊的衣服,也不能幫她買下來,還配叫男人麼?以前,幾家人聚會的時候,雖然吃過飯就分成了兩個閒談的陣營,楚梅往往跟劉慶瑤說著私房話,但空間就那麼大,那些私房話費遠鍾並不是聽不見,他發現,劉慶瑤願意和楚梅說的,是丈夫,是兒子,也可以是別的女人之間的事,但就是不說穿戴!這是劉慶瑤的好心,她自己穿的衣服,質料那麼好,還戴著戒指、首飾,而楚梅卻是家常婦人打扮,手指上和脖子上都是空空蕩蕩的。費遠鍾跟許三是同學,而許三的妻子過著那樣的日子,他的妻子卻過著這樣的日子,他妻子的日子,在許三妻子的日子面前,顯得多麼黯淡無光。

    兩個人終於在外面吵起來了。

    "你不買那件,買件冬天穿的也行嘛。"費遠鍾說。

    "冬天穿的不更貴?"

    "我就不信,買件衣服就把人買窮了!"

    "家裡已經夠窮的了!"

    "家裡窮能怪我嗎?"

    "我什麼時候說過怪你?怪我自己。"

    小含又可憐又恐懼地望著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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