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孫 第43章 劃割草原 (16)
    連日來的神傷已經讓解憂忍受不了眼前這一幕,她腿一軟昏倒在地。

    天亮時解憂醒來,奶媽看著她枯黃的臉頰,上前央求道:

    夫人,求您別把小殿下帶在身邊了,我是個下人,累點兒沒有什麼,但是您不一樣,整個赤谷城,整個烏孫都還指望您

    解憂搖了搖頭,抬手示意奶媽別再說了。

    這是自己用仇恨釀造的苦酒,解憂明白她得自己嚥下。一次昏厥倒讓她鎮靜了許多,她覺得也許會有一種辦法,把鴟靡的不幸替換給她。腦際閃過這個念頭之後,解憂感到心中擠壓的痛苦略微鬆動了一些。

    天氣漸漸轉暖,赤谷城外北山上的積雪有了融化的跡象,打井的工匠那裡有了一些好消息,凍土開始鬆軟,幾眼半途丟棄的廢井突然在一夜之間滲出水跡。可是馮嫽仍然不見回來,站在崗樓上放哨的士卒望穿了眼睛,也沒有見到任何援軍的影子。因為不知還要僵峙多久,赤谷城內每人每日的口糧又減了一些。士卒裡開始有人獵射飛禽,但是鳥雀飛過赤谷上空的時間是那麼短促,所以,只有極少人能得到這個好運氣。

    而泥靡一方的營地也越來越安靜了。根據魏和意的判斷,泥靡的供給一定出了問題,否則不會連續多日只圍不攻。事實上,泥靡這邊的情況比魏和意想像的更要糟糕。被刺之前的泥靡差不多已經成了孤家寡人,別爾特翕侯如果不是別有所圖,也不會把他放在眼裡。所以,逃出赤谷城的泥靡實際上沒有召集到更多兵力。他送到各個部落的求救信,那些首領大多只看了一半就扔進火裡燒掉了。一邊是烏孫王,一邊是漢朝公主,這些部落首領都清楚現在哪個也不能幫。泥靡見到送出去的求救信沒能換來一個援軍,氣得破口大罵,一邊嗷叫一邊鞭打沒能帶回好消息的士卒。末了,又指著兒子細沈瘦的鼻子罵他沒用,並揮動鞭子要他去匈奴搬兵。細沈瘦被他罵得臉上無光,忍不住與泥靡大吵起來。細沈瘦說:如果不是你得罪了所有人,今天你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泥靡一聽此言,剛剛見好的肩傷不禁迸裂開來,他本想上前教訓一下細沈瘦,卻一個跟頭載倒在地。

    泥靡一病不起,細沈瘦也無心攻城,只好只圍不打,靜觀其變。

    局勢未見緊急,沒事的時候,解憂便把全部的時間都用來陪伴鴟靡。

    多麼奇特的巧合,在我生命受到圍困的時刻,我的內心也經歷著同樣的遭遇。一天中午,帳外暖風融融,解憂一邊給鴟靡餵著奶粥,一邊在心裡感歎。如果人們知道我生下的是自己的詛咒,他們一定會把我當作魔鬼扔進火裡。唉,上天把我內心的惡變成了一個孩子,那麼,他要如何長大呢?我的詛咒沒有飛向它該去的地方,反而變成了我的孩子的痛苦。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上天是知道的,讓我眼睜睜看著我的孩子受苦,還不如直接讓我死。

    鴟靡坐在解憂膝前,極安靜地嚥著奶粥,他目不轉睛看著解憂,眼神既柔軟又憂傷,就好像聆聽著她的每一句心語。

    難道我錯了嗎?難道泥靡不該受到詛咒?他處處與我作對,他是嗜血的猛獸,他把痛苦別在腰上,又把它像匕首似地投向他選中的人,看到人們流血,他就哈哈大笑。如果痛苦是一條河,那麼他就是在這條河裡划水遊樂的暴君。

    想到這裡解憂停住了,因為她已經在鴟靡的眼睛裡看到了恐懼和痛苦,含在嘴裡的奶粥也被他吐了出來。哦,他一定又聽見我的話了,他在用自己的痛苦阻止我的仇恨。解憂不得不停住了。她拿起手邊的繡花絲帕揩乾淨了鴟靡的小嘴,無可奈何地嘟噥了一句:好吧,我不說他了,你乖乖地吃飯。

    從這一刻起,一當再想到泥靡,解憂就會變得小心翼翼。在烏孫的四十多年裡,任何危險都沒能使她後退一步,任何人都沒能摧毀過她的意志,但是此刻,她的內心卻比任何時候都膽小,她的心變成了鴟靡那張孱弱的臉,寫滿了畏懼和愧疚。在鴟靡的痛苦前,她毫無反抗地後退了。

    夜晚,鴟靡的哭聲漸漸少了,就是哭,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聲撕力竭,多數時間,只是輕輕抽泣幾下,翻個身便止住了。解憂看見了這些變化,這是她和鴟靡之間的秘密,但是孤獨難耐時,她又渴望能夠傾訴。如果馮嫽在該多好啊,這些話都能對她說,而她一定不會相信,為了讓我放下對一個人的恨,上蒼要用我的孩子來做交換,還有比這更殘酷的事嗎?嫽兒,你去哪了,為什麼還不回來?

    因為一再縮減口糧,赤谷城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了飢餓的表情,守城士卒的眼睛喪失了保衛者應有的熱忱,卻煥發出一種空洞的瘋狂,他們對時間的感覺,大多只剩下每天發放口糧的那個片刻。解憂因為常把自己的食物分給鴟靡和奶媽,精力日見衰減。一天傍晚,她把大樂、知英、魏和意一等人叫到自己的帳內,將考慮多日的一個決定說了出來:

    我們被圍在赤谷城大概快三個月了吧,三個月,再慢的消息怕是也到了鄭吉大人的耳朵裡,但是至今我們沒見到一個援兵。這些天,我思來想去,大致猜到了一些原因。想必鄭大人有他的顧慮,我們行刺泥靡,雖是為了烏孫與漢朝兩國的利益,然而,從哪個方面講,都是以下犯上的謀逆之罪,尤其我們中原人,素以忠孝為人之根本。鄭大人一定認為,如果他冒然發兵,就會被視為我們的幫兇一併受到連累。我們別怨他,這可是要掉腦袋的大事,誰能不為自己想想呢。我猜他一定會先往漢廷送信,在得到漢主的旨意後,才會決定派不派兵。這樣一去一來,等到他們派來援軍,我們恐怕都已經給餓死了。所以,我想,我們不能指望鄭大人了,他在那裡猶豫一日,赤谷城裡就會餓死一大片人。我們等不及了。看看赤谷城今天的這種局面,說到底是我引起的,行刺泥靡的事是我主動找魏司馬商量的,我記得你還勸過我,魏大人,是嗎?但是我沒聽他的,一意孤行,非要除掉泥靡。而事實上,泥靡心裡最恨的人也只有我一個人,那麼,就讓我出去和他談談

    母親,您別說了,這絕對不可以

    大樂焦急地打斷瞭解憂。解憂慈愛地看了他一眼,揮揮手,繼續說道:

    你們聽我說如果泥靡需要我向他賠罪,那麼我就賠罪,如果他喜歡看著血從我的喉嚨裡流出來,那麼,就讓他殺了我。你們放心,依我看泥靡沒有殺我的膽子,他不會不知道,倘若殺了我,漢廷絕不會坐視不理,而他的匈奴親戚已經躲到了陰山以北,正自顧不暇,哪有時間來管他的閒事。

    公主,您貴為我大漢朝的帝王之後,怎麼能去受降和賠罪呢?要去也是我去。

    魏和意急步上前。

    你們誰去都不如我管用。我不是說了嗎,泥靡他不敢殺我。我這樣做是為了赤谷城這些就要餓死的人,我們就是要做什麼,也得先活下來。

    眾人僵持不下,誰也說服不了誰,都坐在帳裡悶聲不語。夜漸漸深了,解憂推說困乏,把他們都勸回了,而她自己,也要再仔細想想這個決定。事實上,在勸說眾人的時候,她的腦際一直閃著一個念頭:倘若泥靡要把元貴、大樂、素光、若呼翕候等一概殺光呢?正是這個念頭,讓她無法更堅決。

    【14】歸程

    馮嫽帶著援軍走進赤谷城的時候,解憂坐在自己的帳內顯得很平靜。三個月的堅守與期待耗去她太多心力,勝利、得救、食物的香氣,突然在這一刻變得那麼平淡,幾近於無趣。鴟靡靠在她的懷裡,她們母子倆坐在帳中央最明亮一處,正享受著春日明媚的陽光。

    三個月的阻礙被打開,幾乎是一夜之間,凝固的赤谷城融化了,歌聲與笑顏,奶茶與煮熟的肉,眼淚與少女的裙擺,噩夢離去,歡樂來臨,活著是那麼痛苦,活著又是那麼叫人欣喜。

    赤谷城洞開的城門迎接著春風,也迎接著大地上永不間斷的紛擾。

    一個叫做張遵的中郎將專門從長安趕來給泥靡治病,但泥靡還是死了。

    漢廷還派來了車騎將軍張翁,他查實瞭解憂與魏和意的謀刺之罪,還羞辱瞭解憂。

    魏和意給綁回長安砍了頭,做瞭解憂的替罪羊。

    元貴靡死了,他只當了三年國王。

    鴟靡跟著也死了,死時他額頭上的紅色胎記奇跡般地消失了

    在雲杉林裡逗留了二三個時辰,解憂的行隊繼續前行。

    這是甘露三年夏初的一天,已至七旬的解憂帶著她的孫子孫女、家丞、侍御、僕從,數百人走在回返長安的路上。解憂仍然乘坐著一輛與五十年前嫁來烏孫時式樣相同的輜車,只不過,這輛車已絕非從前的那一輛,而她,也絕非從前的那個解憂了。一個來,一個走,其間相隔著五十年的光陰。

    坐在輜車中的解憂時不時地,就會朝著這五十年投去遲重的一瞥,她看見時間默默走著,時而交疊,時而分開,交疊時她覺著無奈,這是記憶蒼老的跡象;分開時她覺著欣慰,這是頭腦極為清晰的時刻。

    哦,我看見年輕時那雙麋鹿般的眼睛了,對,那是我的眼睛,那時我朝未來望去,心裡渴求著許多東西,卻什麼也望不到。現在呢,現在我向過去望去,心裡不再期盼什麼,卻什麼都看穿了。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也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三個丈夫,三個兒子,連最小的一個鴟靡,他才九歲啊,他們都走了,急匆匆地徹底走了,走到我的前面,前面,那裡都是黑暗,黑得什麼都看不見,怨恨、榮辱、美醜、金子,什麼都看不見了,大家都一個樣,一堆慘白的骨頭。

    我的記憶比我的眼睛壞得更快,我想不起從什麼時候起他們的相貌開始模糊,就只有鴟靡的臉還完整些,那張稚嫩的臉,蒼白的臉,從生下來就那麼蒼白他是泥靡的兒子,可是我更愛他,他在我的羞愧中出生,我把一種年老者的孱弱染患給他,又於無覺中把對泥靡的厭惡送入他的心靈,它們咒語一般附著在他的身上,就使他從出生的那天起便被詛咒緊緊縛住。夜晚,紛披而來的咒語常常使他哭醒,他說,阿媽阿媽,它們又來了。

    兩行淚水掛在解憂的眼角,然而它們只流到鼻樑的一半就乾涸了。衰老,意味著一具軀體曾經擁有過的豐沛將面臨全部的枯竭,連眼淚都是

    可是我聽不見,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能聽見,我把我幹硬的手指頭伸進他的耳孔,自認堵住了咒語的入口。誰知這根本沒有什麼用,咒語長在了他的心裡,是被心跳傳遍全身的。因為這個古怪的說法,周圍的人都以為他是神抓的巫師,是烏孫王族阿巴克部落五代以來唯一的神巫。可我知道那全是胡說八道,他們總是意想天開,只要是無法解釋的,他們都把它按在天意上。整個赤谷城都不明白,整個天下都不明白,只有我和他懂,咒語是長在他的心上的,生了根。我斷定是我詛咒了他,而我的悔恨和愛都不能給他快樂。母親的力量何其壯大,就連詛咒也無可抗拒。孩子,你安息吧,我試過多次,我的愛掐滅不了這個由我發出的咒語,唯有死亡才能破解它。孩子,其實我們就要在一起了,我感覺得到,我離你所在的那個黑暗越來越近了

    離開赤谷城已經十天了。解憂的神思如同一根時時被扯斷,再被打結連起的毛線,觸手摸去,全是疙裡疙瘩的接頭。人老了,還有些固執,與她同乘一輛輜車的,還有她的一位孫女,她不厭其煩地強迫這個孫女成為她的聽眾,又毫不在意對方的不快,因為那些時序錯亂的往事,在被她斷斷續續地說出後,才能從此徹底離開她疲憊的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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