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孫 第44章 劃割草原 (17)
    快到夏天結束,鄭吉的援軍才趕到赤谷城。如果不是因為赤谷城儲備了大量麥、粟,我們全都得餓死。好在細沈瘦調集不到更多的兵力,他雖然把我們圍了好幾個月,但始終不敢攻打赤谷城。細沈瘦你該知道是誰吧?他是泥靡的兒子,泥靡曾想把他立為太子,就是因為我不同意,我們倆才徹底鬧翻是的,我不能再看著他把烏孫搞得烏煙瘴氣了你要給我記住,如果我不殺他,你們都不會有今天。你要是見過泥靡看到武士被打斷肋骨時的眼神,你就不會再問我為什麼要殺他了,他喜歡聽見別人的慘叫聲,喜歡看見別人痛不欲生的表情

    瞧你那臉色兒,紅裡帶著青,我才剛開口你就嚇成這樣。算了,你一個姑娘家的,我不對你說這些事了。有朝一日,等你們像我一樣老了,再想想今天,多半會後悔自己當初沒讓我把事情給你們講完整。

    等到過尉犁的時候,你一定要提醒我別忘了給魏和意、任昌二位漢使祭杯薄酒。他們就是在尉犁被捆上檻車的,一直給鎖到長安才砍了頭。我聽說魏和意一路上大喊冤屈。唉,他不知道,他越是大喊,漢廷越是不能留下他了。中郎將張遵說是送他們回長安,實際上一出西域都護府就給他們上了枷鎖。我明白,這都是主上事先安排好的,但他們什麼都沒對我說。他們怕我不同意,要知道,我是整個刺殺泥靡計劃的主謀,魏大人曾一度勸阻過我,要我稟明主上再做決斷。我沒聽他的,因為甘露一年的赤谷城,就像被豺狗圍堵的羊群一樣,哪個都想衝上去撕咬一口。魏和意聽從了我的意見,暗中佈置好一切,誰曾想到泥靡在那一刻轉過頭來

    他們原本是應該受到嘉獎的,就因為刺殺失敗我要給他們每人都敬上三杯酒,祈願他們的靈魂安寧為了給回到赤谷城的泥靡一個交待,漢廷把他們殺了做做樣子,這樣便推脫了責任。主上怎能不想除掉泥靡呢?當初,就是他急齁齁地頂了你大伯元貴靡的王位,後來,又多次往匈奴遣派使者,一付要與中原決裂的禍心

    中郎將張遵的副使季都、張翁一回到長安也給處死了,都因為什麼?季都還以為漢廷真的派他來給泥靡治病,而張翁,雖然罪責是冒犯了我,實際上都是因為沒有領會朝廷的意圖,如果任由這樣一個不利於漢廷駕御西域的人胡作非為,漢主還把我嫁到烏孫幹什麼

    要說季都這個人,他是存著一片善意給泥靡治病的,他把泥靡只當成了一個病人,而非一個君王。有時候,我會歎息他這個人的單純幼稚,但凡生於帝王之家,怎麼可能只是一個普通人呢,從一來到這個世上,他就是政治和利益的替代品,我也一樣你呢,也不會有什麼區別

    想到張翁我就覺著屈辱,也為他的愚蠢感到害躁,如果不是考慮到他是漢廷的來使,我會當即叫人砍斷他的手腳你知道他是怎樣侮辱我的嗎,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他竟然大義凜然地訓斥我。當時,大帳裡還站著大吏塔瑪,我也就不便向他闡明主上的意思,因此忍著不解釋什麼,誰知他趁我假意向他低頭致謝的機會,竟然一把扯住了我的髮辮,衝著我的臉,大罵我是個弒君者、惡婦、瘋子、禍水。他的口水噴了我滿臉,眼珠瞪得要掉出眼眶,一邊辱罵,一邊拽著我的頭髮猛烈晃動,我的脖子差點兒沒被他搖斷,乾枯的白髮被揪斷了一大把。還是大吏塔瑪上前解救了我,一腳把他踹倒在大帳中央,才沒讓我死在他的手上。我當然要狠狠地告他一狀,讓他一回到長安就送了命,活該他自己作的孽,不知道他在死之前是否後悔過自己的所作所為,但不管怎樣,他都死有餘辜

    唉,我遺憾的是烏孫還是從此一分為二了,星靡與烏就屠,一個漢人的外孫,一個匈奴人的外孫,卻都流著烏孫人的血,血脈可以融合,可是國家的利益呢烏孫不會再有什麼遠大的未來了,這是我所以把你們都帶回長安的原因有馮夫人在,烏孫不需要我再多做什麼了,她可以勝任一切,甚至超過我。你的大伯元貴靡死了,事實上,自從你的祖父翁歸靡故去,烏孫就已經像一輛失去控制的馬車,衝下山坡,遲早是要摔成粉碎的。

    傍晚之前,隊伍進入天山中段山脈哈爾克他烏山的山前草地。西側的山峰遮擋了夕陽,在平緩的谷地裡留下了漫長而涼爽的陰影,陰影河水一般靜靜流淌。每天這個時間段的行走,整支隊伍都會顯得更沉默。這是自然界對人之內心奇特地感染。不管是乘車輿的女眷,還是騎馬的士卒,內心多被陰影裡的涼意所安撫,進而被陰影郁重的色澤觸動,一時不免或遠或近地想起了什麼。

    解憂從特克斯河的烏孫夏宮出發,在返回長安的路上,她打算先去看望一下埋葬在夏塔河岸邊,以及昭蘇草原上的亡靈,細君、軍須靡、萬年、翁歸靡,以及她最小的兒子鴟靡,她自認一生裡最光輝的時間都是與這些人一起度過的。她已經與他們告別過一次,這一次,是以一個將死之人的謙恭去與他們的亡靈告別,有一些他們離去之後,她又重生的心意,必須要讓這些亡靈知道。

    前面就是那些巨大的烏孫墓塚了,家丞的稟報聲打斷了她似是一種囈語的講述。

    行隊遠遠停下了,解憂從輜車上下來,其他人並不多問什麼,相跟著都從騎乘上下來,齊身面對道路右側的墓群。暗紅色的霞光裡,他們一個個肅立著不動,任由涼風拂動衣襟,以及風帽上的飄帶。

    早先解憂來過這裡一次,那是在他剛剛嫁到烏孫的時候,為的是祭拜可憐的細君。解憂還記得那些一道陪護著他的烏孫騎士,當年,一見到這些巨塚,他們的臉上就佈滿了對先祖的思念和敬畏。遭逢祖先的靈魂,對於烏孫人是一件非同尋常的大事。

    事實上,雖然在烏孫生活了五十年,解憂至今無法確知烏孫人什麼時候開始有了靈魂觀,或者,是否真的看到了靈魂離開肉體時的飛翔狀態,反正烏孫人篤信人死去之後,不管身在何方,靈魂都會回到祖先們聚集的地方。不光如此,烏孫人還相信,回到祖先聚集地的靈魂都能獲得一種神力,這種神力是死者生前夢寐以求,卻始終無法擁有的。當並無神力的生者遇見死者的靈魂時,前者必須向後者表示足夠的虔敬,才有資格希求他想得到的福祉。愈是為人們所景仰的先輩,他的靈魂愈會被人們看重,因為烏孫人相信,一個超凡脫俗的人,他的靈魂就更值得期待和敬畏,因此從他的葬禮開始,便須顯現出與眾不同的尊貴。每當戰鬥激烈,或者部落之間舉行摔跤比賽時,他們都呼喚自己祖先的名字做為激勵,就彷彿這些祖先的神力附體在這些名字上,並通過他們胸腔的氣流貫注在他們的體內。

    那些烏孫騎士的神情穿過時光,忽然在一個瞬間全部凝結在瞭解憂的腦海中,又從她的心裡流過,剎間控馭了她的全身。解憂的神情因此也跟著佈滿了無限的思念和敬畏。

    哦,如果不這樣,我還怎麼跟他們告別呢。我願意像烏孫人一樣去面見這些亡靈,帶著最徹底的恭敬,即使是泥靡,我也願意和他說說我的心裡話,儘管在他生前,我從未對他說過。一切都將不同了,生與死,光明與黑暗,死後人們是不是就安靜了,黑暗中人們的眼睛是不是更明亮?希望如此,也為你們祝福,願你們,當然,還有不久之後的我,都在黑暗中和睦、平等、喜悅,並祈願未來的人們在地上過著流蜜的生活。

    內心的訴說結束後,解憂又看到了另一種事實:眼前這片墓群顯現了尊貴者與平庸者的區別。雖然它們一律平臥在深綠色的山前草地上,保持著永恆的寧靜,但在數十個大小不一的圓形土墩墓裡,有兩座墓塚的高度幾乎超越了它們身後的山崗。解憂當然知道,幾截相似的屍骨是無法來消彌尊貴與平庸者之間的差距的,因此,她在禱詞中所希望的平等與和睦,瞬息之後就變得十分可疑。

    然而解憂沒在這個閃念上糾纏太久,暮色緩緩湧上,帶來一種暖暖的愛意,給她無盡的慰藉。她奇怪自己的思維在面對亡靈時,為什麼如此清晰,敏捷,並且愈發在暮色中體味到了死亡的靜謐:它以遠處殘缺不全的雪峰為背景,以天幕上正在浮現的星辰為形態,它以完全與這片自然景象融為一體的和諧打動了她。

    或許,只有距離死亡不遠的人,才能如此這般深深體悟著死之聲息。

    回返長安的線路是解憂自己安排的,離開昭蘇草原的烏孫墓塚後,行隊進入了烏孫古道,一路上的美景目不遐接,林海蒼莽,溪流奔騰,山石嵯峨,巨峰拱立,湖水粼光閃耀,雀鳥翩飛翱翔。最初,行隊裡會有人為看到的景致歡呼,後來因為一再遇見難得一見的奇觀,一些人都改成了在心裡驚歎,再到後來,就全部改成了默然,每個人都暫時放下了自身的渴望與意志,任由各個器官跟隨眼前的自然散漫而自在地遊蕩。語言此時已經不重要了,因為萬物的交流正慢慢轉入一種內在的冥想。一種完全被打開的閉合。眾人一併徜徉在沉默中,後來,沉默一片片連在了一起,好像洇濕土壤的雨水,好像陰影一般在行走,在默默流淌。

    出了烏孫古道,解憂的行隊一路向西,依次是溫宿——姑墨——拜城——龜茲——輪台,這些西域著名的城池都不敢慢怠這位更加著名的烏孫公主,為了讓她懷念西域,有的獻給她葡萄形的金耳墜;有的獻給她玉珠珠鏈;有的獻給她一罐蜂蜜,陶罐上描著本國的神靈;有的獻給她烏黑的良駿;有的獻給她一柄纏著草莖紋飾的包金橫吹。

    離開西域都護府後的一個上午,坐在輜車上的解憂時不時地會看一眼這包禮物,她把烏孫巫師送給她的那串天鵝羽毛抱在懷裡,直至完全昏昏睡去。

    醒來後的解憂變得異常沉默,她緊緊靠在輜車的一角,散落在耳鬢的白髮襯得她十分憔悴,臉頰上那些長長短短的皺紋,在陰影裡顯得更加細密,有一些,甚至還在繼續生長。

    在出神的多數時間裡,解憂的眼睛僅僅盯著自己枯瘦的雙手,那雙手即使在夏季也是冰涼而枯乾的,又因為盯得過久,手背上散佈著的淺色褐斑會洇進她的眼中,以至於讓她的眼前模糊成了一片。她的孫女因為忍受不了路上的沉悶,一會兒自己騎馬跟著大隊前行,一會回到輜車裡央求她講些什麼,可是解憂往往只說出兩句,便又陷入了長久的怔忡裡。

    有天下午,解憂從昏睡中醒來,她朝窗外望了一眼,瞬間便猜到窗外正是行程裡最為艱難的一段。流沙漫漫,天地寥寥,一時讓她有了一種錯覺:他們並非向著繁華的長安而去,而是要離開人間,往天地之極的荒蕪裡邁進。

    解憂收回目光,向倚在車窗邊打盹的侍女瞥過去,視線最終落在了那包獻物上,獻物用一塊編織細密的紵布包裹著,堆放於車廂的一角,似乎已經落上了塵埃。解憂心中不禁念叨起來:時光彷彿要用這些物質來證實什麼,可是,終有一日,它們也會不知所蹤,到時候,誰來證實我的一生呢史書可以嗎?可是史書上的先人看起來都那麼遙遠,他們被忽略得太多,記下來的又很少,甚至還被誤解和篡改除了我的內心,誰能證實我的存在和命數呢我無需再證實什麼,每一刻,我都奮力地做著自己長安,長安越來越近了,幻覺已經先於我的視覺抵達了它噢,我彷彿看見了它,它那麼龐大,又那麼虛幻,啊建章宮朱闕巖巖,嵯峨蓋雲但其實,在我看來,一切都像是蜃影,一切都像是浮在雲霧裡的幻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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