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親隊穿過輪台城的一條沙石大路,一個乞兒看見紗窗後的解憂,遲疑了片刻,便舉著雙手跟著她的輜車跑,又黑又大的眸子像流沙中的兩枚泉眼。立刻有侍御上來喝斥他,解憂沒來得及張口,乞兒已被摔在了馬路一旁。回想剛剛結束的一幕,乞兒的足踏聲踩在整個城池的靜默上,繼而又完全泯滅在了靜默裡,解憂明白:人們常用戰爭解決一些私念裡的問題,就像她的爺爺劉戊,也像她的皇帝叔叔劉徹:如果爺爺不覺得自己該得到更多,如果主上不是非要得到大宛國的汗血馬,許多人都不必去死,我也不必嫁去烏孫。私念是什麼?是一桿碩大的風旗,伸進天空,攪起風沙,攪動人心,最終,則剿滅更多人的歡樂和性命。
離開輪台城時,解憂試圖想像西征軍在大宛國的殺戮,或者被殺戮的情形,但是,她連真正的軍隊都沒見過,如何能憑想像來體驗那些比想像不知放大了多少倍的血腥的現實?
送親隊與西征軍走的是同一條路線,因此,解憂所到之處,城廓諸邦都不敢怠慢,他們誠惶誠恐地供給他們食物和館舍。侍女馮嫽對解憂說:
公主,他們都因為恐懼才對我們微笑,我注意到大行鄭德囑咐那兩個內侍,要他們每天用銀簪查驗我們的飯食,看來,他們也察覺了西域國民對漢人的異心。
都是因為這場仗,除非他們真正覺著中原人值得他們信賴,這種隔膜才能漸漸免除。
就像我們倆個一樣?
你又打叉,我們倆有什麼可說的。
公主,西域五十多個國家,只有烏孫人娶了漢家公主,那麼,你就是漢人在西域的最高長官了。真了不起,公主,我們再也不必給人欺侮了。
馮嫽說完聲音有些哽咽。在她心裡,解憂好比她的姐妹,她們曾經一起在楚襄王劉注府內當下人,一起給人罵過,眼下,解憂的身份雖已高高凌駕於她,但這有什麼呢,她們倆還不是要相依為命。
【3】筵席
又是一位皮膚白得像乳汁似的漢地女子,還有一雙比細君生得大且清晰的眼睛。大婚之夜,軍須靡仔細地看著解憂。
事實上,在此之前,軍須靡以為漢地女子大概都像細君一樣纖弱沉靜,但是,當他以此來對照身穿烏孫綵衣端坐在婚床上的解憂時,心中不免有些失衡:那雙眼睛閃過的光澤像飛過藍天的雀鳥,也像一個向外凸出的鏡面,光從上面一掠而過,即使再用心,我也無法看清其間的一件事物,以及事物的確切含義。
年輕的烏孫王軍須靡又問自己:或許,那裡面什麼含義都沒有,僅僅就是一次平常的飛翔,一種了無牽掛的飛翔。我為什麼要拿這雙眼睛與細君相比?細君的眸子如同天山深處的幽潭,有時候,只望一眼,我就有鳧過去的衝動,彷彿巨大的引力在吸附我,儘管我知道,幽潭深處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清晨,解憂從厚厚的駝絨被下睜大眼睛看他,軍須靡彷彿懼怕似地,匆匆躲開了她的目光。之後,他背著解憂一邊穿衣,一邊在鑲金腰帶的環扣聲中默默思念細君。
大婚之夜行過房事之後,解憂一連多日沒有再見到軍須靡。馮嫽擔心解憂失寵,一著急就忘了一些避諱:"公主,那天晚上,烏孫王與你?"
嫽兒,你還沒嫁人呢,怎麼不害臊?解憂臉紅了,窗外雪花搖曳,她正打算記下'雪花'這個詞的烏孫語發音。
我是替你著急,這麼多天了,他一直沒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早晨,我只要一看他,他就急著把頭掉開。
他已經娶了兩個王妃了,難道會害羞?
不是害羞,我猜,是他不願意看著我的眼睛。嫽兒,我難道長得丑麼,他怎麼像怕見我似的?
你這是瞎猜。不然,我去問問那位胖乎乎的大娘,她叫什麼來著,對了,圖克陶,她看起來很仁慈,你新娘彩冠上的串珠都是她親手鑲嵌上去的。聽主簿王獲說,太初二年的秋天,細君公主生產時,烏孫王不在赤谷城,多虧圖克陶大娘跑前跑後,據說她還請了巫師大聲唸咒,因為那一天天象大惡,這才保得小公主平安出世。
我正想問小公主呢?怎麼來了這些日子,從來沒人提起她?
太初四年元月裡的一天,赤谷城外一片雪白,不遠處的赤色山崗因為雪的覆蓋,掩去了山石凌厲的峰角,與谷地上的平坦連綴成一片柔和的靜謐。空氣中飽含著清冽的甜意,輕微地呼吸一下,就溢滿了肺腑。解憂襲用細君的宮室,天一亮,兩進跨院裡的積雪已被僕役們打掃乾淨。解憂依著火盆,正隨主簿王獲學習烏孫語,馮嫽低著頭心事重重走進內室。
你打聽到了什麼?
都是不好的消息。
說吧。
小公主少夫去年夏天莫名其妙地不見了,誰都不知她的去向。
還有呢?
還有,,還有便是烏孫王還想著細君公主唄。
解憂眉頭緊緊蹙在一起,稍停片刻,突然把目光投向王獲。王獲見解憂盯著他不放,臉上全是尷尬之色。
公主,這件事是老臣失職了。有一天,烏蘭夫人突然派了人來,說她一個人呆著寂寞,帶小公主玩幾天就送回來。當時烏孫王去了邊境巡視,我哪敢阻攔呢?
怎麼又說丟了?
烏蘭夫人是這麼說的。一得到消息,我便跑著去找烏蘭夫人。我問她怎麼丟的,她一邊抹淚一邊說:原本好好地,小公主在帳前的空地裡爬著玩,玩得口渴,侍女去帳內端水,再回來時人就沒了。我問:誰這麼大的膽子敢偷小公主,那可是烏孫王的骨血啊。烏蘭夫人哭個沒完,也說:是啊,誰這麼大的膽子敢偷小公主,我聽到消息後嚇得半死,立即命人仔細查找,可是小公主像雲彩一樣,不知去了哪裡。公主,請您相信老臣,和您一樣,我懷疑是烏蘭夫人搞的鬼,但是,我一個下人哪敢去責問王妃?
解憂聽完呼拉一下從方枰上站起,壓著怒氣質問王獲:
這麼大的事,你為什麼不向主上稟報?
回稟公主,少夫公主丟失是在報喪的使臣離去之後發生的。事後我曾請求沙熱翕侯查問此事,但是沙熱翕侯也病倒了。不過,他悄悄對我說:單憑烏蘭夫人是做不出這等事來的,都是一些受了匈奴唆使的烏孫貴人在背後策劃了整件事。沙熱翕侯還提醒我,自從細君公主過世,許多烏孫貴人都被匈奴人拉攏過去,匈奴人向他們許諾,如果站在匈奴這邊,那麼,每年烏孫供給匈奴的五畜的一半都會趕到他們的圈棚裡,還准許他們在車師後國以西的十幾個番國中選逃種馬和種羊。
烏孫王難道也不管麼?
年輕的烏孫王本來沒有多少治國經驗,這樣一來,被他們鬧得六神無主,只好借巡視邊境的理由離開了王宮。不過,後來我多少得了一些私底下的消息,少夫公主還活著,只是,他們把她送到了什麼地方,終究我也沒能打聽出來。公主,您才來烏孫,既然沒能找回少夫公主,我便沒臉向您報聞此事。
深夜,解憂因為白晝的兩件事無法入睡,她從床榻上坐起,用一塊白毛細氈裹住雙肩,在漆黑裡陷入長思:如果烏孫王真是想著細君姐姐,我就順著他的意吧。人死就是一口氣的事,但是死卻不能帶走一切,有人思念著亡人,有人還要給亡人贖罪。亡人們都知道這些麼?我怎麼從來沒有夢見過細君姐姐?按說我住在她的屋子裡,用她的雜役,聽人們談論她,現在,烏孫王也因為她疏遠了我,她應該是要來看看我的。唉,我好比是漂浮在一片她的時光裡,還要經受她所激起的波浪向我拍來,或者說,是我與她,兩股時光的匯融與接替之際,必然會製造出的相撞與彎轉。而我終究是要鳧進自己的時光裡的,只是不知道還要等多久。這倒沒有什麼,難辦的是,我並不知道該怎樣向自己的時光鳧過去,是等著烏孫王忘記她,還是我——自己奮力地泅劃過去?而這樣,大水會不會將我淹沒得更快?
翌日天空晴朗,陽光絢亮,雪地裡都浮了一層金。一大早,解憂差人傳話,請求覲見烏孫王軍須靡。
昆莫陛下,細君姐姐乃是我的同宗姐妹,為了兩國夷滅匈奴的大願嫁到烏孫來,沒想到正值芳華便離開了人世,漢主與臣妾都為她悲傷。想到細君姐姐生前常常思念家鄉和親人,而今她隻身葬在烏孫,我打算前去拜謁她的亡靈,請求昆莫准許。
細君——,多散巫師說她的魂魄沒有像旁人一樣飛翔,她獨自去了一個山澗裡,成了一條淺淺的溪流,溪流裡有雲和樹木的倒影,那些倒影就是她的過去。
陛下——?
解憂聽不懂軍須靡低沉的囈語。
積雪太厚,車馬很難走到那個秘密的地方,烏孫人的祖先都葬在那裡。夫人,再等些時日吧,到時候,會有人護送你去的。
譯長阿貼把軍須靡的話翻譯給解憂。
陛下,臣妾還有件事?
說吧。
小公主少夫。
你聽說了什麼?
我聽說此事與烏蘭夫人有關。
他們背著我做了許多事。
陛下,臣妾在往烏孫來的路上聽見嚮導不只一次說道:路在我們腳下不斷地分開,消失和乍現,我們並非僅有一條路可走,但是我們只能揀出一條便於逾越風險的捷徑。這些日子,臣妾一直在思索這句話的含義,並且為此看到了一些遼闊的前景,我猜這句話不只是說給行人聽的。
我聽得出來,你是在說烏孫。
匈奴和漢朝,一個豪取烏孫,一個給贈烏孫,陛下,這一點您都看到了。
夫人,不瞞你說,我煩透了這些
,陛下,我們都不知道上蒼為什麼不繞開我們,把煩惱與災禍扔在別的地方?或許,是因為它繞開了別人,所以才落到了我們身上。
軍須靡向解憂投去驚訝的一瞥,然而很快又移開了視線。
今天晚上,我在這裡宴請匈奴使節,他是蒲類澤右谷蠡王庭的一位都尉,也是烏蘭夫人的一位表親。你也來吧,婚禮後你似乎再沒露過面。對了,你的女侍今天為什麼沒有陪著你,也把她帶上,我們的右大將知英只看了她一眼,便再也忘不掉她了。
解憂從軍須靡的宮帳回來後便坐在了鏡台前,她叫馮嫽拿來沐盤,仔細濯洗了頭髮,然後打開九子方奩,一絲不苟給自己畫了一個漢廷後宮最流行的宮妝。後來,又覺得眉毛拔得不夠精細,便仰著臉讓馮嫽重新給她修眉。至於髮型,她則將平素披在肩背上的椎髻改成了烏孫女子的辮發。解憂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這是她在婚禮後第一次被邀請,如果在此之前,烏孫貴人都認為她無足輕重,那麼,從明天起,一切都將有所不同。
嫽兒,你的眼神像變了味的酸奶,你認為我是為了趨奉烏孫王麼?要知道,這些日子,我躲在宮室裡不出門,那些攀附匈奴的烏孫貴人都在私下裡譏笑我。從烏孫王的宮帳出來,我遇見了圖克陶大娘,她拉著我進了她的氈帳,然後把兩個浴盆那麼多的閒話都塞進了我的耳朵,好在我只聽懂了一半,後來,她又在驚慌中提到了小公主。末了,我離開之前,她歎著氣對我說:解憂夫人,您若是想讓這些閒話像積雪一樣融化掉,就得先去改變自己,克服那些不益的弱點。可憐的細君夫人,她就是太固執了。嫽兒,現在,你該明白了吧。你知道今天烏孫王宴請的是誰嗎?烏蘭夫人的表親,匈奴右谷蠡王庭的使節。這可不是一般的客人,我怎麼能不用心些呢?而且,你和主簿都得陪我去。你也要穿烏孫服裝,我請圖克陶大娘給你準備了一套,一會兒她會派人送來。快去,別站在那裡發愣了,把那套淺紅色的烏孫衣裙拿來,別忘了,還有平頂帽和金絲腰帶。
馮嫽一邊眉開眼笑,一邊說:公主,我哪裡是覺著您趨奉烏孫王,您做什麼我都支持你,我只是有些失落,您今天為什麼特意把我支開,不讓我陪您一起去。
昨天夜裡,我睡不著,睜著眼睛在黑暗裡胡亂想了許久,反反覆覆否定了自己很多次,到了天亮前,才決定去見烏孫王。走前,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做合不合適,想到你和主簿一旦對此有所顧慮,我一夜的努力就都白廢了。
傍晚之前,軍須靡的宮帳裡坐滿了烏孫權貴,豪華的飲食分佈在大帳四周,每塊花氈前的銅盤裡都有大塊的馬肉,和切成一指長的熏馬腸,僕役們還在往上端著碎肉抓飯和甜奶酪。大帳中間四根對稱的松木柱子嵌著枝形火燭,燭火在低低的歡笑聲裡搖曳,使得每根柱子看起來,都像是伸出手臂張開手指的樹神。為了遮擋煙屑,柱子下的鐵製火盆都罩了鏤空的頂蓋,木炭在裡面熊熊燃燒,滾燙的氣流向四周散開,如同熱情的女子緊緊貼上每位賓客的身體。橙紅色的光線從帳簾下溢出,恰好與帳外正在變暗的夜幕形成矛盾的一體。明與暗的相契。其實光明不需要太多,只要這樣一指的寬度一丈的長度,就能給那些淪落在晦暗裡的人以一種方向感。
解憂被侍從們護送著走近大帳,她的水獺皮大衣在夜色裡閃著冰涼的白光。踏入帳內的一刻,端著木碗正在歡飲的烏孫貴人都靜了下來,他們看著她踏著細軟的羊毛氈走到烏孫王的跟前,然後極恭順地施禮,繼而微笑著坐在了烏孫王的右側。
主簿王獲和待女馮嫽被允許坐在解憂身後,緣於感知到了他們的存在,解憂緊攥著的雙手慢慢地鬆開了。事實上,解憂坐下不久,就發生了一些不愉快。匈奴使節來給王座上的軍須靡行禮,他甚至向因為就要臨產沒來參加宴會的烏蘭的空座鞠了一躬,卻故意忽略瞭解憂。
就在匈奴使節行完禮準備退回的時候,軍須靡用黯淡的聲音提醒他:都尉大人,你為什麼不向解憂夫人行禮,要知道,她現在是烏孫人的王妃。
看到軍須靡臉上湧布的陰雲,匈奴使節覺得不好強辯,便再次上前,梗著脖子向解憂微微欠了欠腰,目光中全是敵意和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