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孫 第29章 劃割草原 (2)
    好在這一刻無論外面發生了什麼,人們曾經說過什麼,對她做過什麼,細君都不再計較了,形銷骨立的她正被產痛撕得肺腑俱裂。許多時候,她幾乎連喊叫的力氣都沒了。一個新生命的力量究竟有多大?短暫的喘息間,細君覺得抵上自己的兩條命,或許都不能把他(她)拖出時光。後來,就在她累得只想睡去之時,一個接生婆"啪"的一個耳光把她打醒了,睜開眼,她在模糊中看見接生婆瞪大眼睛看著她,嘴裡"呼哧呼哧"教著她喘氣。芒兒托著她無力的腦袋,昏沉中,她聽到有個聲音說——頭髮是黑的,看見頭髮了——,聽到這個聲音,她緩了緩精神,而後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便昏死過去。

    是個女嬰,哭聲尖細、溫柔,頭髮像細君,黑漆漆地貼在腦門上。

    細君從昏迷中醒來已是第二天了,她發著低燒,眼神渙散。芒兒忙把女嬰抱到她的眼前。小公主喝飽了馬乳,正不顧一切酣睡著,呼吸中飄著奶香。細君臉上浮出一絲慘淡的笑容,她頓時想到了這個女兒的命運:至少,至少她的爹娘都在。

    【2】更替

    小公主少夫四個月大的時候,死神在一個溫暖的春日,一把拉走了身心交瘁的細君。緣於之前她受了太多磨難,命運終於撒開手扔給她一絲慈悲,沒讓她在死去的一刻感到痛苦。

    軍須靡參加完康居國王的登基典禮,得到消息後匆匆趕到她身旁的時候,正逢細君從昏睡中醒來。似乎是平生第一次,當看見軍須靡,她急切地把手伸向他。軍須靡趕快握住這只稍稍用力就能被折斷的手,他知道,如果不是迫於內心的急切,這隻手是不會這麼渴望他的。

    夫人,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陛下,您的子嗣會多如繁星,但——但請善待少夫

    放心吧,夫人,她是烏孫與漢朝結親的第一位後代,她的尊貴將是雙份的。

    我回不去中原了,有一天,您要讓她替我回去看看故鄉。

    我答應你,夫人

    細君沒有更多氣力說話,她也沒有抽回自己的手。她的一生過於短暫,甚至都沒來得及讓她幻想一位她願意去愛的男人的身影。而眼前這般光景也讓她感到,與其對命運進行無望的掙扎,不如順從地把自己交給命運,交給身旁的這個異族男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細君終於放下了心中最後一點不甘,她輕輕地睡去了,沒有發生任何聲響,面容安靜而潔白,就像從來不曾經受過痛苦,也不曾得到這個世界任何一點微小的歡樂,時光一閃即逝,什麼也沒留在她的心上。目睹這一幕的人都在後來回記說:細君夫人就像一片花瓣似地,隨著水流飄走了。

    按照王室禮儀,軍須靡將細君安葬在烏孫王族的墓群中。下葬前,他看了一眼安睡的細君,覺得她輕輕闔閉的眼瞼就彷彿一扇永遠向他關上的門,末了,他不無感傷地想,這扇門其實永遠也沒有為他真正地打開過。他的心裡十分清楚,細君與他,不過是天神的一個不可違抗的命令,於細君而言,這個命令更像是一次粗暴地驅趕,不然的話,她為什麼總有流不完的眼淚。巫師多散不是也說過:細君夫人的靈魂是一條清澈的溪水,她的身體是攔住這條溪水的阻礙。想到這裡,神情頹然的軍須靡才稍稍平靜些,他在心裡說:既然是溪水,就讓她自由自在地流吧。

    細君的葬禮過去沒幾天,右大將木拉提與大吏沙考就提醒軍須靡趕快決定與漢朝的結親事宜,尚食監圖克陶也從僕役那兒得知,烏蘭夫人的宮帳裡,這幾日連連出入一些與匈奴人有瓜葛的權貴。這都明擺的事,細君的死意味著烏——漢結盟的一個中斷,那些倒向匈奴一邊的烏孫權貴都希望通過這次機會,割斷烏孫與漢朝的聯繫。

    事實上,關於烏孫是否繼續與漢朝結親的事,早在獵驕靡去世前就已經做好了安排。軍須靡也在這些年與漢朝的交往間,愈加肯定了祖父獵驕靡的謀略,烏漢二國結盟後,烏孫在左,漢朝在右,確實牽制了匈奴對烏孫的擾亂。軍須靡覺得這是一件無可爭議的事,而細君不過才走了幾日,他想等到哀歌的餘音平息之後,再去商議這件政事,卻沒想到權貴們比他更著急。

    聽完右大將木拉提和大吏沙考的建議,軍須靡讓人叫來捨中大吏那熬太,囑咐他以自己的口氣給漢朝皇帝寫封信,信上除了要表達他的悲傷之外,還要請漢朝皇帝再送一位漢地公主來,並且要寫上聘禮的數目。

    元封三年的大暑時節,細君亡故的消息傳到了漢主劉徹的耳朵裡,他像當初讀到細君的《天鵝歌》一樣放聲大哭。但是幾天之後,劉徹便開始冥思苦想,如果再送一位漢地公主去烏孫,那麼,該送誰呢?有人把一長串的名單放在了他的眼前,都是罪臣之女,在他眼裡幾近沒有分別,但是哪一個能討烏孫王的歡喜呢?再也別送去另一個細君了,身體羸弱,哭哭啼啼,惹得每個人都很難過。聽說胡人都愛潑辣剛烈的女子,那麼,就選一個合他口味的姑娘吧。

    很快,同時有四位宗室之女的畫像攤開在了漢主劉徹的眼前,說實話,畫畫人的技藝十分低劣,因為追求流行的畫風,細緻的工筆僅僅著意於描摹畫中人的髮型,眉毛的彎度,以及千篇一律的淑女靜態,也就喪失了人物內在的形態,以至於四副畫像放在一起,劉徹看來看去,都沒看出她們的分別。劉徹有些生氣,他一把扯開這些畫像,嚷嚷道:畫的什麼破玩意兒!明天,都讓她們去上林宛學騎馬,誰騎得好就讓誰去。

    四位姑娘哪裡知道為什麼要去上林苑學騎馬,只當是和平時學習文章、音律、歌舞、織繡一樣,同是她們必要的課程,又想到上林苑有十二宮三十五觀,西域異獸,南方奇木,好玩的東西不勝枚數,便都心花怒放從深夜盼到天亮。

    只是因為一個翻身上馬的動作,代替劉徹躲在一旁窺視的大鴻臚就確定了人選——罪臣楚王劉戊的孫女劉解憂。彼時,不遠處的劉解憂正好站在從西域引種進來的白葡萄枝旁,她瀏亮的嗓門兒像一道湍急的小溪,大鴻臚聽到她指著這些葡萄枝對旁人說:我小時候吃過這些從西域運來的葡萄,西域人還用它們釀酒,那酒就是西王母喝的瓊漿。

    第二天,他們就向我宣讀了皇帝的詔書,媽媽,您知道接下來他們要做什麼?他們用輜車把我送入未央宮裡的昭陽殿,緊挨著皇后的椒房殿。

    坐在輜車裡時,我偷偷掀開紗簾,往外看了一眼,真難以置信,我彷彿升到了高天上,桂宮、北宮、長樂宮,還有明光宮都在我的腳下,我看到了令人眼花繚亂的屋頂,廡殿頂、懸山頂、攢尖頂、歇山頂、盝頂,還有比廡殿頂更複雜的分段式廡殿頂,它們浩浩蕩蕩向北延伸,浮在乳白色的霧氣中。

    媽媽,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單憑我的想像,無論如何我也不敢做這樣的白日夢。因為站得高,我還能看見建章宮門前的鳳闕。有一次,我聽兩位教我們禮德的老師聊天,聽見他們說什麼'朱闕巖巖,嵯峨蓋雲',想必說的就是鳳闕,我悄悄比劃了一下,應該有二十餘丈之高。後來,我還想看看和鳳闕一樣高的建章宮的前殿,因為第二天,主上要在前殿詔見我。但是輜車突然停下,很快就有人請我下車。

    真是大不同了,媽媽,前一天他們還都是命令我去做什麼,第二天都換了語氣,恭恭敬敬地垂著頭,連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媽媽,我記得小時候您對我說過,爺爺的宮殿也是方圓上百里,豪華甚至比得上皇宮,可是,我不敢相信,天下難道還有比長安更多更高的宮殿嗎?

    媽媽,您收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了長安,或許這一生再也見不到您了。只有在想到見不到您時,我才傷心,其他的事,我都不怕。還記得您把我送到長安時的情形嗎?那時我才十歲,一路上您哭個不停,您說要不是爺爺做錯了事,我哪能淪落到求親靠友,向別討施捨的地步。您說我才是真正的楚王后代,但是現在榮華富貴都讓別人去享受了。媽媽,您別著急,等我當了烏孫國的王妃,一定請求主上照顧您和爸爸,到時候,會有人把你們也接來長安,從此錦衣玉食,高門鼎貴,也是人上人。

    媽媽,您別難過,西域雖然遙遠,但並非都像常人想像的那樣險惡荒蠻,那兒的人不也有快樂和希望麼?何況我還是個王妃。我聽人說,漢人與胡人和親,四百年前就開始了,最先想到這個辦法的是晉悼公,最初,他們用中原的女樂和絲綢交換戎狄的馬匹和皮毛,慢慢地,中原的領土愈來愈大,戎狄的兵力愈來愈弱。我還聽人說,罪臣之女之所以會被允許進宮,並委派老師教導她們,其中一個主要目的便是以備和親之用。

    媽媽,這聽起來確實令人悲傷,上一代的錯誤要讓下一代來贖回,我們生來幾乎就成了替罪羊。但是,悲傷與怨恨從來不能使我們的命運變得稍稍好些,細君姐姐的遭遇已經說明了一切。我要和她們不一樣,我要清洗我們家的門楣,摘去罪臣之名,媽媽,這就是聽到詔書後我沒有掉眼淚的原因。

    您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出了玉門,我從大鴻臚那裡借來一張西域的輿圖,那些西域的番國都有一些奇怪的名字,大鴻臚說,它們不僅有奇怪的名字,還有奇怪的故事,譬如:有一個國家說著其他任何國家都不懂的語言,他們的語言像鳥鳴,神啊,媽媽,大鴻臚說他們竟然不穿衣服!這怎麼可以呢。另外一個國家在沙漠旁邊,據說這個國家的女人都長著一對能夠聞見水氣的大鼻孔,,只要有她們在,人們就不會渴死。只有女人才有這個本領,因此,這個國家的男人都聽女人的使喚。媽媽,您聽聽,這和咱們中原有多麼不同啊。

    大鴻臚說,一路上會有人沒日沒夜地給我講故事,每到一個國家就會有新的導譯,新的傳奇,此外,還會有樂人為我彈奏龜茲和中原的音樂,所以,我不必擔心路上會感到寂寞。

    媽媽,每年漢廷都會派許多使臣前往烏孫,給我送來中原的衣物與用具,我會住在細君姐姐建好的宮室裡,當然,如果我覺得烏孫人的氈帳住起來也很舒適的話,我會慢慢學會接受不同的事物。

    我也覺得細君姐姐很可憐,但是,我也認為她如果償試容納不習慣的事物,恐怕她會過得快樂些。媽媽,我還要告訴您,倘若把寫信與騎馬相比,我會更喜歡騎馬,您知道這封信我寫壞了多少塊帛素嗎?不過,都因為我就要成為烏孫王的王妃,他們對我不像從前那樣吝嗇了。

    聽說到了敦煌郡,解憂下意識地想到寫給母親的信。

    過了敦煌,就要完全離開中原了,雖然信中她是一副義無反顧的模樣,但是,真正到了訣別的時刻,解憂忍不住還是紅了眼睛。

    侍女馮嫽見她傷心,也縮在車廂一角抹開了眼淚。輜車在敦煌城下停住,解憂一邊用絲絹擦拭眼淚,一邊往窗外看。不遠處,隨行的大行鄭德和護軍衡成正與一位官員交談,雖然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但從這位官員所戴的漆纚冠來看,很像是敦煌郡的最高長官。

    不一會兒,解憂看見護軍衡成向她的輜車走來。衡成告訴解憂,送親隊不得不在敦煌城住些日子,因為前方貳師將軍李廣利的軍隊在輪台國遇到了麻煩,輪台王既不願供應飲食,也不肯開城放行,雙方已經疆持多日。解憂想:住下就住下吧,也許,這意外的耽擱是為了讓我多看幾眼中原。

    前方戰事帶給敦煌城不同以往的熱鬧和擁擠,東西方的商客都滯留在這裡。送親隊在一條鋪著方磚的街衢上行進,路旁來來往往的城民並沒有被送親隊的旗旛吸引,也沒有表示出更大的驚訝,作為西方與中原交往的咽喉,這裡的城民早已見慣了各種各樣的隊伍。前不久,從敦煌出發討伐大宛的漢室西征軍,比解憂的送親隊要長出幾十倍。倒是透過紗窗不停向外張望的解憂和馮嫽,常常被深目卷髮的西域商人所吸引,那些西域商人有的坐在面街的涼棚下扳手腕,有的靠在立柱上出神,有的直接坐在牆根角兒,手裡用一柄小刀削著木頭。事實上,他們看似悠閒的面目之下,都深掩著若許焦慮。

    熟悉這裡的人都知道,這座蒙著灰塵的邊塞小城,每天流動著不可勝數的珍寶,中原的絲綢、漆器、金子,西方的玉器、瑪瑙、異獸,因為大多數貨物都是衝著皇室人員和達官貴人而去,所以,沒有一樣不是世上的極品。垂涎這些貨物的人很多,一隊商人花費一年時間運抵的珍寶有可能一夜之間不翼而飛,為此而痛苦和發瘋的人一樣多。多在這裡停留一日,就得多花一筆錢財,食宿費,保護費,草料費,賭博費,嫖妓費,物價每天都翻高一倍,每天睜開眼睛,便有債主堵在客棧的門。解憂並不瞭解這些熱鬧和擁擠之下的困厄與危機,就像她無法預知她在烏孫將要經歷的一切。

    從前方傳來的消息令人震驚,貳師將軍李廣利血洗了輪台城,此後一路西行,大軍再無阻礙。

    解憂抵達輪台城時,已經見不到城牆上的血污了,沒有人告訴她輪台城裡死了多少人,只有輪台國民啞巴似的沉默,以及殘垣上的寂靜於無聲中向她訴說,這裡一定發生了一起讓人和事物同時閉口不言的事件。人們拒絕發出聲音是為了忘記它,事物們保持一致的緘默則是試圖毀滅自身,以便於未來不再有同樣的厄運降臨。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