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願意描寫小羊收到這份電報時有多麼興奮,我只想陳述自己有多麼愚蠢。其實我早該看出來了,每當小羊的父母向別人介紹我的時候,她的頭總是垂得低低的,臉上升起一團紅暈,眼角浮現出淡淡的憂鬱。那時候,她一定是在想西安的那個男人。
她之所以召喚我來州城,一定是以為那個男人不再要她了。
那天夜裡,小羊和她的父母發生了激烈的爭吵。她父母堅決不准她去西安,可小羊恨不得立刻動身。我夾在其間,不說你也知道是什麼滋味。架一直吵到後半夜,她父親終於耐不住性子,一巴掌打在小羊的臉上,小羊大哭起來,邊哭邊嚷:"他才是我男人,華強不是我男人,他不配!不配!"
這一簾虛假的大幕,就這樣拉開了。
她母親顫崴崴地走到我面前,一把抱住我,痛哭不已:"強,我的好孩子,她不要你算了,你以後會找個比她好十倍百倍的你一定能找到,好孩子,你一定能找到"
我抱住這個善良的老人,傷心欲絕。
小羊的父親又是幾巴掌打去。
我去拖開了他。
小羊鄙夷地看我一眼,大吼道:"我跟他睡覺了,知道嗎?我跟他睡覺了!我沒錢就跟他睡覺了!"
這個"他"不是指我,而是西安的那個男人。
屋子裡一時靜如古塚
我們都沒有睡覺,天亮之後,小羊就去火車站。我跟著她,打算回到生我養我的城市。
可是,我卻把她一直送到了西安。
下車之後,晴空燦爛,萬里無雲。小羊穿一襲白衣白裙,我卻只看到一團黑色的陰影。我跟她靠得很近,因而只能在陰影裡行走。
小羊說你走吧。我說你先走,你走之後,我就坐車回去。
"那我走啦,"她說。
我沒言聲。
我希望她能吻吻我。
可她已經她走出了廣場。
12
還是忘了這些事情的好!
我必須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來。要達到這一目的,只有拚命地工作,最好能改變工作的環境。慶幸的是,在這節骨眼上,我的工作有了重大變動。我脫離了以前的公司,進了一家報社。之所以如此,並不是我的主觀願望,而是我們公司搞的那個"大項目"夭折了,公司賠進去大量財力和人力,到頭來卻竹籃打水,而且惹出一場官司。當官司浮出水面的時候,我才知道,項目所有的運作程序,都不是我們預先的設想,而是老闆設下了一個套子,佈置了一場坑人騙財的陰謀。我這個經理助理,別人認為是老闆手下的紅人,我自己也是這麼看的,誰知他只不過把我當成了放在門邊的肉屏風。公司垮台了,老闆被勒令呆在家裡,隨時聽候法庭的傳訊。我還了他的私車,另謀職業,便找到了這家報社。
這是一家晚報,在這座城市裡,其銷路和影響都屬中游。我的收入大大減少,但我並不計較。我的工作是做"社會版"的編輯,那些五花八門離奇古怪的故事,使我的每一天甚至每一個小時都是新的。我很快取得了成功,所編的版面,按總編的話說,有了"全新的起色",緊接著,報紙零銷量有了大幅度提高,"社會版"也由B版提到了A版。我開始以為自己才疏學淺,搞不下報社的工作,直到總編答應收下我之後,我還誠惶誠恐。誰知我豐富曲折的經歷本身就是財富,就是我高出一般人的地方,他們只喜歡花花草草的故事,稍有點風浪,靈魂就受不了,而且武斷地認為作者是臆造的;我卻不,我明白生活中比這更加離奇的故事還多,我懂得怎樣把一篇平淡無奇的稿子調理得濤聲四起。
編輯上班的時間很長,這正是我需要的。我是下午兩點上班,晚上十點下班,也就是說,我跟草菁面對面相處,不過就是一頓午飯的時間,晚飯後的散步,自然而然就取消了。
自從我在茶樓給了那個肥胖女人二十元錢之後,心裡就有一團抹不去的陰影。我不敢面對草菁的目光,甚至不敢面對陶花的目光。
何況,我現在又多了一重顧慮。我不是說等那個大項目成功之後,就帶草菁去西藏嗎,還要帶她去歐洲和美國,去參拜她景仰的作家的靈墓隨著公司的垮台,這一切美好的設想都只能流產了。我覺得自己處處不是人,處處對不起愛我的和我愛的。"窩囊",這是我人生中一滴抹不去的油污。
還是不要想那麼多吧,把這一切的煩惱,都盡量在工作中忘卻。人往往不是累死的,而是愁死的。
效果是明顯的,我不僅忘了小羊,也忘了草菁和陶花!
中午,我跟家裡的兩個女人一同吃飯,彼此都不說話,只聽見竹筷拔響碗沿的聲音。草菁總是第一個吃完,接著是陶花,陶花放碗的同時,我幾乎也刨下了最後一口。我放了碗,陶花立即往廚房裡收,草菁這時候早已進了她的書房,閉門讀書;她現在不大坐客廳裡的那個籐編躺椅了。我則坐到沙發上去,打開電視,看一看午間新聞。
陶花洗了碗,就進自己的屋子。
這個家,就像一個男女生混合宿舍,都小心翼翼地守護著自己的貞操。
這樣的生活其實非常美好。我不願意打破這種節奏,就想這樣過一輩子。我已經是邁向二十九歲的人了,理想也罷,野心也罷,連想一想也覺得是不可能實現的奢侈。
可是有一天,總編鄭重其事地把我請到他的辦公室,鄭重其事地給我泡了杯龍井茶,之後才鄭重其事地坐下來跟我談話。
"華強先生,"總編這麼稱呼我,"您覺得報社對你怎樣?"
他的口氣讓我感到事態嚴重,連忙回答:"很好啊。"
"我對您怎樣?"
我又說:"很好啊。"
"可是,"他顯出痛心疾首的樣子說,"您卻不以報社為家,也把我當外人。"
我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別人的事情,以至於被處處喊打?連老鼠也被體體面面地弄成壁畫,我連老鼠也不如?
我強壓心頭的怒氣,冷冷地反問總編道:"總編先生,您覺得我對報社怎樣?"
他沒想到我這樣問他,沉著眼皮拈量了一下,回道:"不錯。"
"我對你怎樣?"
"不錯。"隨即他補充道:"只要對報社不錯,當然就是對我不錯。"
"既然如此,"我放大了聲音,"你為什麼說我不以報社為家,為什麼說我把你當外人?"
他對我的激動一點也不在意,以更加嚴肅的口吻說:"可是有件事情你一直瞞住我,這是很不應該的。"
我開始搜索,想不起什麼來。
總編見我沉默,口氣放得平和了一些:"對你而言,只不過是舉手之勞,可你就是不願意做。"
"你能夠把話說清楚嗎?"
"我看你是明知故問,"總編說,"你身邊就有一個著名的寫手,為什麼不向她拉稿子?"
"你是說"
總編的嘴角露出了笑意,"對,就是你妻子!"
看他那神情,彷彿我妻子是他通緝了五十年的罪犯。
"她出過幾部書,"我說,"也寫了不少文章,但說真心話,我很少看她寫的東西,近兩年幾乎從未看過。"
"如果此話當真,"總編慢悠悠地說,"你就是不稱職的丈夫,也不可能做一個真正的好編輯。"
他的兩邊嘴角有一彎長長的鬍鬚,這時候,他舌頭一卷,把右邊那一撮鬍鬚捲進嘴裡,像嚼乾草一樣使勁地咀嚼著。
我以片刻的沉默來理解總編的意思,之後老老實實地說:"我妻子常年累月關在書齋裡,我並不認為她能寫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作品。"
"愚蠢!"總編把寫字檯一拍,大叫一聲,"我問你,你作為編輯,是否研究過本城其他報紙?"
這倒把我問住了,說內心話,我沒有研究過。
"這是你的失職,尊敬的華強先生!"總編一拳頭擂在寫字檯上,頭高高昂起,像一個指揮百萬雄師的將軍。"《商報》和《都市報》都開了你妻子的專欄,他們凡是叫座的稿件,凡是搶走了我們市場份額的稿件,都出自你妻子的手筆!你到底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瘋賣傻?你以為你妻子寫不出驚世駭俗的文章哼,你以為多麼絕妙的搪塞!"
"總編"我結結巴巴地說:"《商報》和《都市報》我的確沒認真研究過,但並不等於沒看過。上面的專欄文章我也讀了不少,但我一直沒有注意作者是誰,我想決不是我妻子,如果是她,即使我不搜尋,她的名字也會主動打入到我的眼睛裡。"
"肖也許!"總編大叫道,"肖也許是不是你妻子?"
我愣了片刻,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對總編說:"我妻子名叫草菁,那個肖也許,是我妻子的一個朋友,但我從來沒見過他。"
總編大惑不解,撓了撓前額光亮的頭皮,又用右手的食指把桌面輕叩三下。
"怎麼回事?這個肖也許我暗中調查了很久,回收的信息都說是你妻子。"
"那一定是弄錯了,"我滿有把握地說,"可能因為他是我妻子的朋友,就誤以為是我妻子了。實話說,我那裡還有肖也許寫的一部小說呢,是他送給我妻子的。"
總編快步走到我面前,"這麼說,你還是有辦法把那個姓肖的挖出來。一定要挖,掘地三尺也要挖,一定要讓他成為我們的作者!"停了停,他又說:"至於稿酬嘛,我們高出其他報紙百分之二十甚至百分之五十,由你去談,我全權委託給你了!"
"試試吧,"我說。
總編高興得手舞足蹈,親熱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夥計,這對你我都有好處。"
當天夜裡,回家之後,我進了草菁的書房。
我的突然闖入使她很不痛快,她模糊地嘟嚨了一句什麼,並快速關掉了電腦。
我有事求她,因而對她的嘟囔就當沒聽見,走到她面前,單刀直入地說:"你必須幫我一個忙。"
我以為草菁會客氣或者推諉,沒想到她胸有成竹地說:"講吧。"
"你得讓肖也許為我們報紙寫文章。"
草菁不轉眼地盯住我。
"總編今天特地找了我,希望我能把肖也許拉過來。"
草菁還是盯住我,問道:"他怎麼知道我跟肖也許認識?不是你說出去的吧?"
"哪會呢!這之前,他對我發了一通火,說肖也許是我的妻子,為什麼不為我們寫文章,把我弄得莫名其妙。"
草菁臉色陡變,站起來,在屋子裡轉了兩圈,"扯淡!"她忿忿地說。
"我已經給總編說明了,但他讓我請你幫忙,一定把肖也許爭取過來。"
草菁依然很激動,一會兒坐下,一會兒又站起來。
我暗自覺得總編和草菁都未免小題大作,一個肖也許,有這麼重要嗎?就我讀的那本小說來看,他的文筆是很一般的,但總編堅持說,他的文章裡有一種詭秘的氛圍,有一支柔韌的矛,直刺事物的核心,在這座城市裡,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了。草菁也怪,既然是朋友,帶個話去有什麼關係?他給《商報》寫,給《都市報》寫,給我們晚報寫不也一樣嗎?
為說服她,我把稿酬的事給她講了。
"這個忙我不能幫!"草菁斷然道。
"我知道你丟不下寫作,"我有些著急地說,"你把他的電話給我,我去找他就是了。"
"電話也不能給你。"
"你這不是成心跟我過不去嗎?"
"肖也許是跟人家簽了合同的,稿酬再高,他不能違約。"她重新在轉椅上坐下來,補充道:"這是他的原則。"
我一時無話。草菁對肖也許的事情和品行瞭解得這麼清楚?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她為什麼從來不介紹我跟姓肖的認識?
想到這裡,我身體裡像有一種東西被撕裂開來。我想起小羊看了那部小說的內容提要後說過的話:"這是一個陰謀。"
"不管怎樣,"我說,"你把電話給我,我去談談再說嘛。即使他跟別的報紙簽訂了合同,我提前向他約好,等他的合同期滿再給我們寫稿也是可以的嘛。"
"請不要囉嗦了。"
草菁的語氣顯得很不耐煩。
"你難道就不願意幫我一把?不能把肖也許拉過來,我在報社的飯碗就保不住了。"
草菁淡淡地笑了一下,"不會的,你放心好了。你已經使一張死氣沉沉的報紙振作起來,只有傻瓜總編才會辭退你。"
我還能說什麼呢?我看了她兩眼,退了出去。
門關閉了,緊接著,我聽見門鈕響了一聲。草菁將門反鎖了。
陶花站在客廳的角落裡,幸災樂禍地向著我笑。
我徑直走到她身邊,一點也不怕草菁聽見,大聲說:"笑什麼?"
陶花畏懼了,看了書房一眼,從我身邊溜了過去,躲進了自己的屋子。
正像草菁預言的那樣,總編沒有辭退我,聽了我的匯報之後,他只是攤開雙手,表示遺憾,此後不再提起肖也許的事情。
13
這天晚上,我下班之後,一時不想回家,就走進報社附近的一家茶樓。我沒進包間,而是在大廳裡要了張桌子。大廳裡人很少,說話細聲細語,燈光隱隱綽綽,因為空間太大,比包間裡還要昏暗。不知為什麼,剛一坐下,我就奇怪地產生一種屈辱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