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沒把錢裝進手袋,而是把裙子一撩,迅速地揣進了大腿的部位。動作之快,根本看不出她是把錢放在哪裡的。隨後,她給我做了個飛吻,走了
我回家的時候,並不晚,陶花還坐在客廳裡看電視。
我一句話也不想跟她說。
可她卻對我說了。她走到我身邊,輕聲道:
"華哥,你實在是一個自私的男人!"
11
陶花說完那句話,就關掉電視,回了自己的屋子。陶花關門時把一朵譏諷的冷笑留在了客廳裡。那朵笑像黑蝴蝶一樣飛來飛去,又像蜘蛛一樣織著網,我甚至聽到了網線穿梭來往的沙沙聲響,感觸到了那肥肥的黑肚皮從我臉上爬過的粘稠滋味。我站在客廳中央,情不由衷地揮了揮手,又使勁抹了兩把緊繃繃的面皮,衛生間也不進,就鑽入了自己的臥室。
我通夜未眠,陶花的話像乾旱地帶的蝗蟲,帶著毀滅的慾望鋪天蓋地向我逼來。事情已經確定無疑,我沒有什麼可以用來麻醉自己,欺騙自己。我正處在一個可怕的包圍圈裡。由三個女人組成的包圍圈。三人為眾,我四面楚歌。
在這個信仰普遍傾圮的城市裡,我沒有隨眾人倒進陰溝,與蚯蚓和蛆蟲一起滾動,而是固執地站在斷垣殘壁之上,堅守著母親的善良父親的冷酷所付予我的操守。我有一份自己的事業,這事業說不上明確,更難稱高尚,可它是在社會秩序範圍之內的,當然就不能說是卑鄙。我的目的是跟老闆一起賺錢,我賺錢的手段是憑借自己流浪多年積累的人生經驗,還憑借自己會寫變形漢字的手。對草菁,我的妻子,幾乎可以說是百依百順,而且我愛她,是她把我從絕望中拯救出來;是她給了我安寧的心態,她對我有大恩大德,我不能不愛她。因為愛她,所以我尊重她,沒有邀請,我決不單獨進她的書房,從不過問她寫了些什麼文章,出版了些什麼小說,我知道從事文字工作的人都有一種隱秘的心態,一方面想把自己的思想公之於眾,成為全世界都奉行的真理,一方面又披著堅硬的外殼,嚴密地提防著身邊的人走進他們的內心。我父親就是這樣的,雖然我母親從不過問他的事情,但是,他卻經常莫名其妙地盯著母親看,探究她是否發現了他那些根本就不成其為秘密的秘密。
我幾乎沒有一件事情不是先為別人著想,到頭來卻變成了自私的男人,卑鄙的偽君子?
都是小羊開了頭!
我多麼想埋葬那些過去,我跟小羊的過去,但這時候,往事又來叩門了——
在西安的那片陌生的樹林裡,當小羊的背影徹底消失之後,我在想,我該怎麼辦呢。我到底該怎麼辦呢。遠處大街上傳來叫賣聲:"甜絲絲的香噴噴的熱——糍粑——"這是一個老太婆的聲音,緲遠,蒼茫,神奇地將一座鬧市化成了荒原,我想像得出她推著轱轆車,佈滿皺紋的臉頰蒙著塵土,稀疏花白的眉毛掛著疲憊,一路的叫,一路的喊,並以這叫賣聲感應著自己的存在。
老太婆的叫賣聲中在我面前展示了一片博大的世界。幾分鐘之後,我彷彿拋棄了所有的痛苦。去吧,去跟你的新歡幽會吧,我並不在乎!我有我的生活,這生活浸染了辛酸悲苦,因而像鮮血一般真實。我生來就是被人拋棄的,生來就是獨行俠,在茫茫大漠裡,儘管我可能被渴死,被累死,但我看到了那些與人類絕緣的孤獨的生物,看到了與藍天一樣廣遠的沙丘,我會因為發現了眼淚一樣的水源而欣喜若狂,會因為發現了巴掌大的綠洲而長跪於地,感謝上蒼我就為這些而呼吸,而充實,而玩味著鮮活的生命。
可是,當我回到現實之中,帶著毒液的針芒就扎向我的心臟。小羊的那兩掛耳環,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這是另一個男人送她的,這個男人使她變壞了,教她抽煙,還讓她成了他的女人。小羊為他而打扮,她的頭髮紋絲不亂,貼著透亮的耳根向後綰起,成熟女人的風韻縷縷滲出,頭髮裡那一股質感柔嫩的香味,與她的體香化合,形成朦朧的性的誘惑。還有她的嘴唇,天啦,我現在才想起她的嘴唇!她是否搽口紅了?我吻了她,卻不知道她是否搽了口紅。此時,我在嘴唇上抹了一把,湊近鳥一樣歇在樹葉中的燈泡察看。她搽了,是烏膏,一種性感的催化劑!我坐下來,雙手抱住頭,殘忍地回味著她從公寓裡出來發現是我而不是她理想中的男人時那失望的模樣,且從頭至尾把她寫給我的信背誦了一遍。我想像著她此時正跟那個該死的男人手挽著手,走進豪華的酒吧小羊一定緊緊地偎依著他,還把一些香脆可口的小玩意送到他的唇邊。她已經忘記了在一片古老的樹林裡有一個人,這個人千里迢迢從南方趕來,為的是把她要回去;她不屑於設身處地地去想想這個人的痛苦。而那個男人,他挽著我戀人的手,一邊跟他的熟人打招呼,一邊大模大樣地向前走去,儼然小羊就是他的!
我再也無法想下去了,像荒原狼一樣向著天空中蒼黃的圓月嗥叫:"沙小羊——沙小羊——沙小羊——"
回答我的是晚起的風聲。
我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那片樹林,來到大街上踟躊著。我勾腰駝背,眼睛卻注視著每一個行人。那些陌生的臉孔,就像西安的石板街一樣,對我毫無情意。我的腰和腿都快斷了,但我一刻也不停息地向前邁步,一走到茶樓、酒吧或者俱樂部門前,我的眼裡就發射出銳利的匕首,刺傷進進出出的每一個人。是的,我對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充滿了敵意。
黎明快來的時候,我在街上睡著了。
我醒來的時候,大街早已是一番熱鬧的景象。北方的太陽毫無遮攔地照在我的身上,使我渾身像針扎一般發癢。
我肚子痛得相當厲害,腸子像絞成了一團。我知道是餓了,但不想吃東西。
經過漫長的尋覓,我又找回了小羊住的公寓。我沒有到前樓,而是站在樓的背後,雙眼迷茫地望了一會兒,就到火車站去了。
我還是回到了廣東,向老闆說,我父親得了重病,情況相當危急,因此不辭而別。老闆原諒了我,再次把我收留了。
我完全變了一個人——這是我的那些夥計們說的,其實,我盡著最大的努力,我把痛苦掩蓋起來,不讓他們看出我失了戀,只有到了晚上,當我獨處的時候,才張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吞嚥那些能把人徹底腐爛的苦汁。
兩個月之後,我突然收到一封電報——
你還要我嗎?
我一看發報的地址,竟是州城。
電報上短短的幾個字,給予我的信息豐富得決不亞於任何一部典籍。難道她被拋棄了?那個我從未見過面的男人,就像小羊扔我一樣,毫不憐惜地扔掉了她?
經過分析,我認為這是可能的,不然,她怎麼回到州城,而且還給我發來電報?她跟父母絕決的時間,比我還早,即便家裡出了事,她也不會得知信息,知道了也不一定回去。她一定是走投無路了。
我把電報放到一邊,長久的痛苦猛然間消去大半。她終於遭到了報應!
這兩個月來,我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對我而言,每一天不是二十四小時,而是無窮無盡的拖延和折磨,我變成了一塊活動著的腐肉,任隨時間的蛆蟲把我蝕空。每天下班之後,不管是烈日炎炎還是狂風暴雨,我都站到租房附近的一座小橋上去。小羊在的時候,我們常常站在上面望穿橋而過的河水。我甚至還跑到我撞倒了別人自行車的那個商場外面,仔仔細細地察看那輛車是否又停放在那裡。我獨自一人模擬著跟小羊的對話,模擬著她的表情,她的笑,她的哭而她呢,住在高檔公寓裡,珠環翠繞,香風陣陣,出入於我想也不敢想的豪華場所,當被人玩膩了,被人扔掉之後,輕輕鬆鬆地發一紙電報來,就以為我會收留她?
我沒有回話。
只不過十多天時間,我的身體明顯長好了。當夥計們向我指出這一點的時候,我心裡再次有了尖銳的痛感。
小羊她好嗎?
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理由快樂,我的身體根本就沒有理由長好。
小羊的處境使我揪心。我決定立即去州城。
這一次,我顯得很從容,也作好了此一去再不回頭的打算,因此,我中規中矩地向老闆提出了辭呈。老闆設法說服我留下,可愈是這樣,我去意愈熾,老闆給我多發了一月薪水,我全用來請老闆跟夥計們吃了一頓飯,打點行裝上路了。
我本來想去看看大海,可又忘記了。我好幾次與大海擦肩而過,即使走到大海身邊,也只有在離開的時候,才忽然想起她來。這幾乎注定了我一生的命運不可能有大海一樣浩蕩奔騰的氣勢和橫無際涯的遠景。
我沒想到小羊的父母家這麼漂亮,一個幽靜的小院落,外面竹木環繞,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蒼翠得就像一汪未被人發現的處女湖。我走到院門邊,院門是雙扇,沒關死,輕輕一推就開了。院裡有一個小小的石壩,不見一個人影。我正要張口喊人,旁邊一扇門猛地打開,在我沒看清是人是狗的時候,就纏住了我的脖子。
小羊比先前更瘦了,但似乎也更加漂亮。我注意地看了看她的耳朵,耳環是沒戴了,卻留下了兩個小孔。
我向她笑了笑,笑得一定很慘淡或者冷漠,因為她噘起了嘴唇,不高興地嘟嚨道:"幾個月不見面了,連抱都不抱人家一下!"
我向院落裡掃了一眼。
她一面取下我背上的行囊,一面快活地說:"傻瓜,家裡就只我一個人!"拉著我的手,走進了屋子。
這是她的閨房,牆上貼滿了花花綠綠的畫報,倒沒有一個男明星,大部分是插花,有少量的好萊塢女星照。她顯然正在睡覺,薄薄的被子像一條偷懶的蛇攤在床上,彷彿還有絲絲縷縷的體香溢出。
我從沒到過她家,環境的陌生使我加深了對小羊的陌生。
小羊是否感覺到了?我不知道。但我有意讓她明白:而今的華強,已經跟以前大不一樣了,我沒有義務承受她毫無道理的撒橫,沒有義務聽她哭,對她親熱的表示,我也同樣沒有義務作出回應。
她說你怎麼啦?看上去像一塊石頭。
我變得更加冷漠,她讓我坐,我也置之不理,帶著嘲諷的笑意掃神著她的閨房。
她把快樂收縮了,但並沒讓它從身體裡退出,而是蓄在眼眶裡。我痛恨她的快樂,瞧不起她的快樂。
"我馬上就走,"我說。
她眼睛裡的快樂化成了一滴傷心的淚水。
"為什麼?"
"我不想呆在這裡。"
"那你何必來?我發了電報十多天你不來,現在為什麼來?"
這真是難於回答!我靈魂裡的聲音在吶喊:"因為我愛你!"可是我說的是:"我想來看看一夜富貴的沙太太是怎樣生活的。"
小羊雙腳一收,猛地站直了,臉色慘白。
這時候,我的快樂才生長起來,帶著腥味。
"你走吧,"她輕輕地說,"你走。"
我還沒把她刺痛,至少刺得不深,因此不想走。
"沙太太怎麼從西安回來了?是不是來看一眼父母,你們倆就去美國定居啦?"
小羊渾身發抖。我看得出來,那不是憤怒,而是悲傷,甚至是超乎悲傷之上的絕望。
但是,我並不想就止罷休,小羊曾給予我那麼深的傷害,現在,我要讓那刀刃捲過來,和著我的血腥,以同樣的強度刺進她的肉體。
"沙太太,"我陰陽怪氣地說——說真的,我厭惡自己的這種腔調——"你把你的那位帶回來沒有?你們該不是誘我上鉤,然後置我於死地吧?"
小羊的臉色變得鐵青,我隱隱約約地感到可怕,提起行囊,走出門去。我步履踉蹌,兩股顫顫。我自己受傷的深度,與小羊是對等的,甚至還要厲害。
剛走到院子中央,我聽到小羊的屋子裡傳來一聲悶響。
我把包裹一扔,三兩步就跨進了屋子。
小羊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我掐她的人中,扼她的虎口,為她做人工呼吸她醒了過來。
當她睜開眼睛的一瞬,發出了一聲幽幽的歎息。
我把她扶起來。她艱難地舉起手為我擦臉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流淚了。
小羊的淚水也流了出來。
我猛地將她抱住,緊緊地,生怕她被一陣突起的風刮走。
"小羊,我的小羊你是我的"
"是的,我是你的"
不久,她的父母回來了。
奇怪的是,她父母對我的到來格外驚喜,一口一個華強,到了晚上,她母親甚至把我叫"強"。同時我也發現,小羊家跟我家裡的情形極其相似,就是說,她父親性情暴戾,而且喜歡喝酒,他坐下來跟我談話的時候,面前沒一點下酒菜,可他抱著一個公斤裝的白酒瓶直往喉嚨裡灌。小羊的母親說:"他用一顆葵花仔也可以喝半斤酒。"她母親話不多,臉不見老,頭髮卻已花白,丈夫動不動就對她喝斥,她從不還嘴。
我在小羊家住了下來。我們倆絕口不提我去西安看她的那個夜晚。我們就像兩個快要結婚的人,在她的親戚和熟人朋友間到處走動,有時還有她父親陪同,他們向別人介紹我的時候,那口氣儼然我就是他們的女婿了。我喜歡這兩個老人,包括小羊的父親,他雖然性情暴戾,卻不像我父親那麼乖張,更不像我父親那麼無聊。
如果不是因為小羊收到了那份電報,我真不知要在她家裡消磨多少時光。
那份電報是從西安發來的:
請速來,有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