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我"孩子",我聽得清清楚楚,這個稱呼挽救了我,它確認了我和她之間關係的實質,使我不至於忘記了此行的目的。
"阿姨,"我有些動情地說,"我並不是走你的老路如果我沒說錯的話,你是主動放棄了自己的權利,而我,則是被愛拋棄了"
"我沒有什麼權利可言,"她溫和地說,"當我們不需要權利的時候,好像每一個人都有權利,一旦你真正需要權利的時候,你才會發現,所謂權利,都是屬於別人的,與你自己無關。你同意我的說法嗎?"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
"所以,你也無所謂被愛拋棄。因為愛看不見也摸不著"
"不,"我粗暴地打斷她,"你並不是這樣想的,否則,你也不會離開上海之後,年紀輕輕就選擇獨身。"
"是誰告訴你這些的?"
"一個叫易容的人。"
她的嘴角不自然地牽動了一下,這是她與我會見的整個過程中惟一的一次情感流露,短暫而深刻。
"易容,就是那個長得小小巧巧十分漂亮的女子吧?"
我默認了。
"你怎麼認識她的?"
"她受了你的指使,像杜鵑一樣,把蛋下到了別人的愛巢裡,然後又把別人趕走了,因而我有機會結識她。"
這帶著嚴重情緒性的話,一點也沒有改變她的容顏,她說:"所謂的'別人',就是指桑妮吧?"
"是的。"
"那女子真有能耐。"
我很想生氣,可是,在這樣一個女人面前,要產生憤怒的情感,就像在水泥地上種出鮮花一樣不可能。我以平淡得讓自己吃驚的口吻說:"她害了你的女兒,你為什麼還要誇獎她?"
"因為她是值得誇獎的人嘛,就應該有這樣的勇氣,我當年要是有她這樣的勇氣,就不會孤孤單單地度過殘生了。"
即使說著這樣的言語,她也表現出華貴的溫情。
"可是,"我說,"易容的勇氣是不健康的。"
"任何與愛情有關的情感都是不健康的。至於勇氣,就更無所謂健康與病態了。"
我沒想到,這個為愛情而生的女人,說出的話竟然跟與愛情從不沾邊的張從武一模一樣。
但是,我不打算跟她爭論,我敏感地意識到這是驗證易容和桑妮的話誰更接近真實的難得機會。
"既然你有這種認識,當初為什麼要不聲不響地離開易容的爺爺?"
"不聲不響?"她彷彿是在問自己,"可不能說不聲不響表面上是這樣的,可我內心進行了長達數十個小時的激烈鬥爭。怎麼給你說呢年輕人?桑妮曾告訴我,說你一直鍾情於文學,那麼你應該知道一個名叫《皆大歡喜》的名劇,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跟易容的母親小小等人演過這齣戲,那裡面有一段台詞,變通一下就是這樣的:學者的憂愁,那是好勝;音樂家的憂愁,那是幻想;侍臣的憂愁,那是驕傲;軍人的憂愁,那是野心;律師的憂愁,那是狡猾;女人的憂愁,那是挑剔;而情人的憂愁,是集上面一切之大成!你應該知道我所經受的煎熬,就像我現在知道你一樣。"她嘴角蕩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接著說道:"我的憂愁可以焚燒石頭,可以把整個大上海變成廢墟。"
她的音調有如音樂般的輕柔和美,你會誤以為她眼中的"廢墟"與開滿鮮花灑滿陽光的四月天是同樣的含義。
正因為這樣,我無法觸摸她真實的情感。
她起身為自己倒來一杯白開水,淺淺地飲了一下,望著我的眼睛說:"孩子,講到勇氣,我可能比易容更大,因為我拋棄了一個不值得我愛的人,拋棄了一段我不願意回憶的生活,而不是緊緊地摟著它,出於懶惰和虛妄的尊嚴,寧願讓它在懷裡腐爛也不把它扔到垃圾堆裡去。"
桑娜的話與易容的講述背道而馳,而且她自己也有前後矛盾之處。
"這麼說來,"我小心翼翼地問道,"易容的爺爺本身是不值得愛的?"
她恬適安然地望著我,並不回答。
"桑妮在離開我的時候,留下了一封信,信上說,是易容的爺爺把你扔到了正常的生活軌道之外,這話是真的嗎?"
由於問題在逐漸深入,因而我顯得無所顧忌了。
"桑妮這麼說嗎?"她淡然道,"那是因為她太愛她的母親了,或者說,她太愛她母親的往事了。事實上並非如此。也不是你剛才說的,易容的爺爺本身不值得愛。懷著愛情的人都是瞎子,男女都如此,既然愛了,就無所謂值不值得。表面上看起來,愛情是善變的,一會兒傷心,一會兒溫存,一會兒翻臉,一會兒思慕,一會兒歡喜,驕傲、古怪、刁鑽、淺薄、輕浮有時滿眼的淚,有時滿臉的笑但不管怎樣,都是因為愛而生成的,就像雲是因為水而生成一樣"
這時候,我從她平靜的口吻裡,聽出了陶醉。她一定回到了背台詞的年代,當演員的年代,回到了她美好的青春年華。
"我所說的更大的勇氣,"她說,"是沒有墜入物質世界之中。"
我的靈魂被她螫了一下。
"當時,我很為此而驕傲呢,"她補充說。
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同樣的輕重,我無法從中判斷哪一個詞才是表達感情的關鍵。
"易容告訴我,你離開上海不久,她爺爺就死去了,接著,她奶奶也死去了,這是真的嗎?"
"據我瞭解的情況,這是真的。"
我更加大膽地問道:"你選擇獨身,是不是為自己贖罪?"
"愛情可不是罪過。"
我用我的全部智慧來理解她的話,除了看出矛盾還是矛盾。我敢說,幾十年來,她的思維從來就沒有清晰過。
"你覺得這樣是值得的嗎?"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我只能這樣直捷了當。
"這應該問你自己,"她簡捷地說。
沉默。我在沉默中陷入絕境,而她卻像根本沒有上面的談話一樣,顯得格外安祥。
"年輕人,"她終於說,"你到這裡來,不是來跟我辯論的吧?"
她那副形象,像大人抓住調皮小孩的把柄似的,笑笑地望著我。
"當然我哪有資格跟你辯論,不過,那些事也是我感興趣的。"
"你最感興趣的是桑妮是否跟我在一起。"
"是這樣。"
"那麼我告訴你:沒有。"
我怎麼可能懷疑她呢?但我還是問了一句:"她一直沒有回來過嗎?"
"沒有,自從你把她召喚到重慶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想,她不會回來了,因為因為她終結了自己的夢你大可不必把她當成我的女兒,最聰明的辦法是把她當成我本人,也就是說,我終結了自己的夢,因此,我就不會在虛幻的世界裡游移,而是昂首挺胸地走入物質世界之中,沐浴它帶給我們的光輝,享受它帶給我們的感官的歡樂。"
這耳熟能詳的言詞,我是在哪裡聽到過?
"虛幻的世界和物質的世界,當然有著必然的聯繫,"她看著我說,"但它們是兩個極端。你在這頭,她在那頭,因此你找不到她,永遠也不可能找到她。"
"不,我一定能夠找到她!"
"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年輕人。我是說,當你找到她的時候,她早已不是你心目中的桑妮了。"
她的話像斧子一樣向我劈來。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我求救似地問道。
"這是你自己的事情,"她說。
聯想到她慫恿易容把愛情的鳥蛋下到桑妮的巢裡並把桑妮趕走的事,我不得不說面前的女人在華貴的端莊之下包藏著一顆冷酷無情的心。
"當然,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冷冷地、不客氣地說,"但是,如果不是因為你,就沒有這些麻煩了。"
她微微地笑了,"因為我?"
"如果你不讓易容去拆散了桑妮和另一個男人的關係,我就不會捲入其中了。"
"照你這麼說來,我就應該責怪易容的母親了?要不是她把我帶到她家去玩,怎麼可能認識易容的爺爺?"
"那是不一樣的!易容的母親是出於好意,而你,卻是懷著"
我無法說出那個難聽的字眼。
她輕輕地舒一口氣,說:"有些事情,你還不能理解。但我是理解你的,請你相信這一點。你是一個不錯的人正因為這一點,我要盡量為你著想,在結束這次談話之前,我要奉勸你一句:盡快結束這趟旅程。"
27
我住進了旅館。我反覆回想桑娜說過的每一句話,始終把握不住中心,只有最後的忠告像皮鼓一樣在腦子裡敲響。我覺得她並不是為我著想,而是含著威脅的成分。
在沒有明確的結論之前,我是不會屈服的。
翌日凌晨,我搭上了開往上海的列車。
對我而言,上海是個陌生的城市,我對它的認識,僅僅限於舊式的幾本小說、電影和易容關於那一段生活的敘述。但是,我的目標是明確的。
我直接奔赴易容的母親和桑娜曾經工作過的劇團。
哪裡有什麼劇團,而是一幢富貴逼人的大酒樓!我站在酒樓前,透亮的牆壁照出了我寒傖的衣著。
易容沒有告訴過我她母親的住處,在什麼都講求龐大的大上海,我不可能像在成都梁家巷一樣,傻乎乎地向人詢問,何況上海土話我幾乎一個字也聽不懂。再說,我只想看看那個劇團,企圖從別人的口裡瞭解一些相關的故事,並不太想與易容的母親當面接觸。既然無法從桑娜的嘴裡獲悉真相,那個名叫小小的女人也不可能給予我更多。
我就在這個大廈周圍遊蕩,耳朵裡總是迴旋著當年桑娜和小小唱戲和背台詞的聲音,眼睛裡總是看見她們穿著戲裝。嶄新的大廈剝離了它金碧輝煌的外殼,回復到那古色古色的容貌。
通過幾天的觀察,我發現酒樓對街上的樹蔭下,只要天晴,每到下午兩三點鐘,就總有幾個老者在那裡下棋。幾個老者鶴發蒼顏,雖置身於繁華都市的中心,對車水馬龍的大街和喧騰的市聲卻不聞不問,專注於一張破舊的棋譜。我猜想他們或許知道那個湮沒了的戲樓以及與它有關的歷史。
這天,我圍到他們身邊,看他們下棋。遺憾的是,我的水平實在太臭,根本看不懂他們的套路,由於此,我無法與他們搭上腔。再說,雖只兩個人走棋,旁邊卻圍了三個,他們都是緊閉雙唇,一言不發,真正的君子風範,即使我真的懂棋,也不能發言。最可氣的是,下罷三輪,他們必是將棋譜一卷,默默地離去,連一句道別話也沒有,更不要說相約的言語。"明朝有意抱琴來",這是李白的詩。幾個老者心靈的相通,已達到了這種至高的境界。
卻苦了我!
由於我常在附近一家小賣鋪買水,跟鋪子裡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夥計混熟了,有一天,我問那幾個下棋的老者都是些什麼人,他們的行為為什麼那麼古怪?
他笑道:"別小看他們呢,他們都是大上海的名人!"他說的是普通話,我能聽懂,為此我感謝他。
"名人?"我心裡有些發怵。不知怎麼,一說到名人,我就立刻想起作家,在這個世道,除了演藝圈的人,就算作家善於為自己造名。一想到作家,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去找張從武的經歷,並在潛意識裡對那幾個清高孤傲的老者害怕起來。
"他們是作家嗎?"我問道。
"作家?作家是什麼東西?"夥計一臉木然地反問我。
只要不是作家就行了,我也沒必要給他解釋,只是模糊地說:"作家不是東西,是人"又道:"你說他們是名人,我可不信,他們天天到這裡來下棋,卻沒有一個人理他們。"
"你不知道,"夥計說,"這就是他們出名的地方。他們這樣做,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正是因為有人覺得他們行為古怪,才向派出所報告了。派出所暗中一調查,結果他們都是大大的良民!"
他老是說不到點子上。天底下到處都是囉哩囉嗦的人,就跟我的這個故事一樣。
"這幾個老年人,"夥計繼續說,"都是第一流的戲迷!明白嗎,戲迷!你聽著是不是可笑?在當今社會,我只聽說過歌迷、人迷、網吧迷,就沒聽說過戲迷!"他指著斜對面的酒樓說:"那幢酒樓的前身是一家百貨商場,再前身是一個大倉庫,再前身據說就是一家戲樓,聽我父親說,那時候,只要戲樓裡鑼聲鼓聲一響,就人山人海,一部分人是看戲,一部分人是看人,就像現在的追星族一樣"
我希望他快一些接觸主題,問道:"那幾個老者"
他手一揮,毫不客氣地打斷我:"聽我慢慢說嘛!當時,有兩個名角,紅遍了半個上海,一個叫什麼小小,一個叫桑娜(聽起來像個外國人的名字)。只要有小小和桑娜的演出,那幾個老頭子必然去看!"
我心頭一震。
"也就是說,他們也說不上戲迷,而是人迷?"
夥計顯出不耐煩的樣子說:"誰知道呢。幾家電視台都採訪過他們,他們除了要求恢復昔日的戲樓之外,別的什麼話也不說。"
"有沒有恢復的可能?"
夥計嗤笑一聲道:"你該不與他們一樣生活在夢裡吧?人家大酒樓日進萬金,戲樓算老幾?誰去看?反正我是不會去,不要說賣票,就是擺上滿漢全席請我,還要給我發工資,我也不會去!幾個老頭子達不到要求,就天天來這裡下棋,還裝模作樣的不說一句話,好像要嚇倒誰似的。"
"其實,他們不是這個意思,"我說,"他們沒想嚇倒誰,而是一種生活方式"我不知道怎樣給那滿臉不屑的夥計解釋清楚,乾脆放棄了。
我決心找幾個老者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