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你考慮得並不周全,你只不過是一時衝動。"
經理這樣說,無非是表明他待我不錯,在這家企業呆下去,已經是我最光明的前途了。我不想與他爭論,因為我對他的好感和感激之心已經淡去許多。
經理見我不言聲,而且神情堅定,看了一眼我的女同事。
女同事一直沒開口,經理看她的時候,她正若有所思地垂著頭。
"好吧,"經理說,"既然你主動提出來了,我也就不好說什麼了。"
他並沒在辭職報告上簽字。這是不需要的,與我去帶子公司一樣,我跟他們沒有履行任何合同。
當月的工資已經發放,不存在財務方面的繁瑣事情,我向經理和女同事再次表達我的感激之心,就退了出去。
當我走到街上,女同事跟了上來。
我知道她有話對我講,因此腳步放得很慢,有意無意地等著她。
"白天,"她急切地說,"經理說得對,你是一時衝動!"
"並不是一時衝動,"我誠懇地說,"我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你到底需要什麼?"她快步走到我的前面,站著不動,我也只好停下來,"你到底需要什麼?明確地告訴你,我也是受了人的委託,才有閒心幫你說話。我現在忙著呢,我老公的公子生病了,高燒到40度,輸了幾天液,現在還躺在醫院裡呢,"她拉拉雜雜地說,"上一次為你介紹工作是我自願的,這一次來攔你,是有人請我來的"
"能告訴我是誰嗎?"
"只不過打了個電話,我知道是誰?"
"男還是女?"
"怪腔怪調的,聽不出男女。"
我想起桑妮信中的話。未必是她?
"聽那聲音,"女同事說,"多半是個男的。"
"能肯定嗎?"
"我想能肯定,因為打電話的過程中,他咳嗽了一聲。"
"他為什麼讓你攔我?"
"他讓我告訴你,說你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力氣,讓你老老實實地呆著,否則後果自負。"
又是老一套!我腦子裡立即蹦出一個人:冉帶!
"可是,"我疑惑地問道,"在經理室你為什麼一句話不說?"
她低下頭去,半天才說:"雖然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幹什麼,可我迷迷糊糊地猜出來了,我不想阻攔你。"
"謝謝你。"
我繞開她,大踏步地離開了。
25
現在的我,需要朋友的鼓勵和支持。以前關係密切的朋友,一個個都疏遠了。但我還是想找到張從武。當我為了愛情而遠征之前,我特別需要他對女人的冷漠和對愛情的蔑視,這不會撲滅我的決心,卻能夠增加我行動中理智的成分。這時候,我已經不再計較他是不是一個偽君子了。
為了跟他好好談一談,我把出發的時間推遲了整整三天。三天之中,我不停地給他打電話,或是盲音,或者根本就沒人接聽。第三天的晚上,我決定親自上門去看看。
要找到張從武的家,真是一件困難的事情。我只知道他住的大院。進入大院之後,發現這個門面溜光的住宿區,裡面卻是破破爛爛,蕪雜不堪,老式的紅磚房,小裡小氣,又曲曲彎彎。一塊客廳那麼大個地方,就是院壩,壩中間種著一棵樹,樹葉飄飛,和著地上的塵土,經雨水一泡,顯得尤其骯髒,樹的旁邊,一個臉盆似的水池裡,養著十數尾魚,花花綠綠,不知其名。從這矯情得讓人生疑的院壩裡,我立即判斷出住在這裡的肯定都是作家,而我對作家是有著天生的畏懼感的,原因很簡單:我自己想成為作家,而始終成不了作家。我之所以跟張從武親善,就因為他是作家,而無作家的架勢,口口聲聲地宣揚自己生活在物質世界中。
如果不是這種心理作祟,我站在下面大喊幾聲,張從武就會聽見,可現在我不敢了,只有一層一層地問去。
這裡共有五個單元,每一個單元門口,無一例外地堆放著廢報紙和毫無修理價值的電器。這種實質上的缺乏個性,使我更加確認了這個大院居民的職業。我隨便選一個門進去,底樓敲門,無人應,上二樓敲門,一個留著長髮的中年男人開了門,膚如凝脂,說話軟得如爛柿子。他說他不認識張從武。他顯然很生氣,因為我打擾了他的寫作。從我開始做作家夢的時候,就跟天底下大多數做作家夢的人一樣,喜歡看作家們的生平故事,情形雖不如時下的追星族瘋狂地搜索心中偶像以至於幾天才解一次大便那麼嚴重,可其心理實質是一致的。從那時候我就知道,農人鋤地可以打攪,工人做工可以打攪,學生讀書可以打攪,惟有作家的寫作不能打攪!有一個作家抱怨說:我是多麼可憐,寫到中午,還要到學校去接孩子。
作家們都是創造精神產品,儘管這個星球上真正的作家只有那麼不多的幾個,可只要成了作家,就都以為自己會像莎士比亞一樣萬古不朽。多麼可憐的作家這樣的議論我不能再發下去了,否則,作家們就有理由說: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是酸。我只說這個留著長髮的中年男性作家,他說不認識張從武之後,我說:"謝謝,打攪了,"就轉身欲走,他卻喊住了我,一臉正色地說:"不要在這個院裡竄上竄下的,這裡住的都是作家。"果不出我所料!我喏喏連聲,傻子似地不停地道歉。他見我態度誠懇,出乎意外地伸出手來,要跟我握。我受寵若驚,忙抓住了他的手。不過,我立即把手縮了回來,因為我抓到的彷彿不是人手,而是一片腐肉,比他的聲音還要軟,還要爛,而且,他握手的時候,手肘至指尖,是平放著的,保持著糜爛的尊嚴。我笑了一下,事後想起來,那一笑一定顯得格外猙獰,因為他嚇得身子一縮,砰地閉了門。
我沒有繼續往上走,而是鑽進了另外一個單元。
遇到好幾個人,情形大同小異。
我決心再敲一家門,如果問不到張從武,就不再找他了。
開門的是一個女作家。這個女作家三十四五歲年紀,與我遇到的男作家表現出的女人態恰恰相反,女作家表現出的卻是男人氣。她神情冷漠,按中學生的說法,"酷斃了"!她的語音鏗鏘有力,像吃了多年激素的運動員,有一種闊圓的霸氣。我問她是否認識張從武,她簡短地說了聲"三單元六號",就嗒地一聲閉了門。
我站在她門口,怔了老半天,始終想不通為什麼男作家像女人,女作家像男人。
目標明確而具體了,因此我顯得很從容。到了三單元六號的門口,我就像走到家門口一樣。
我聽到屋子裡有腳步聲,頓時一喜。
敲門。
腳步聲驟然停止,卻響起輕微的說話聲。
我等待著張從武來為我開門。
等了好幾分鐘,卻沒有絲毫動靜。
又敲門。
屋子裡卻像數年無人祭奠的古墓。
我就奇怪了,難道腳步聲和說話聲都不是屋子裡發出來的?
我側耳細聽,依然有渺渺茫茫的聲音傳來,既像是屋子裡傳出來的,又像是從外面傳來的。
我乾脆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
我在外面也能聽到電話鈴的響聲,裡面就是沒有接聽。
看來屋子裡根本就沒有人。
這東西,未必死了?
我這麼在心裡惡狠狠地詛咒了一句,咚咚咚地敲了幾下,就轉身下樓。
可是,門卻突然打開了。
當我驚喜地回過頭去,發現打開的是對面的門,而不是張從武的門。
這又是一個作家!他責問我為什麼不懂得安靜對一個作家有多麼重要,我心裡有氣,不想吃他這一套,沒好氣地說:"你即使搬到墳墓裡去寫,寫出來的東西拿給死人讀,死人也嫌髒了他的眼睛!"
他氣得渾身發抖,雙手扶著門框,才不至於撲地。
我和藹地向他笑了笑,又禮貌地舉了舉手,才走下樓去。
有了這一番尋找張從武的經歷,他在我心裡幾乎完全變換了一種形象,這是我始料未及的。簡單地說,他變得神秘起來了!以前,他在我心目中是那麼單純,微不足道的齷齪心態使他有時候顯得很可愛,我仗著自己跟他有過交往,就以為他也把我當成兄弟,與他說話肆無忌憚,卻不知道連他住的大院也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在想,如果不是我而是另外的人去找另一個作家,敲開了張從武的門,他也一定會像我遇到的作家一樣,對打擾他安靜的傢伙毫不客氣。與那些作家的蒼白所不同的是,張從武生著串臉胡,看上去像一個男人,可他拳頭大小的腰給予人的奇異感覺決不亞於別的作家。
我在對待張從武的態度上,是不是太放肆了?
我不能平靜。不過,想到回家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那種讓人彆扭的情緒終於沒能把我控制得太過深入。
我完全是在恍惚的狀態中乘上電梯到了自己的家門口,我出門的時候,樓道上的聲控燈還好好的,現在,我故意發出山崩地裂似的咳嗽聲,也沒能把它喊亮。摸黑開門進去,手肘似有似無地碰到一種異物,使我的意識清醒了些,可是,當我再去觸摸的時候,那異物又不存在了。這裡除了一個不高的鞋櫃,本沒有什麼異物。
關門的時候,我打開了靠鞋櫃的燈,奇怪地發現門邊有一雙女人的鞋子。我想,這大概是對門人家的,不小心踢到我這邊來了。我出門把那雙紅皮鞋輕手輕腳地放到了對面的門外。
今晚,我必須抓緊時間把該處理的事情處理完畢,看來是沒有時間睡覺的。在一種蒼涼的心境之下,即使躺到床上,也不可能入眠。
首先,我需要把桑妮的臥室整理好。打開所有的燈,這間十五平米的臥室如陽光下的金色海灘,地板上和牆壁上纖塵不染,這是我早已知道的,自從跟易容共同經歷那個雨夜之後,桑妮的靈魂重新回到我的身邊,重新佔據了我的整個身心,我又恢復了天天打掃她屋子的習慣,此時,我不過想在地上再發現她幾縷髮絲。我蹲下來,一寸一寸地仔細察看,除了嗅到她美麗的足掌留下的溫香,沒有髮絲的蹤影。我把藏在電視櫃下的那個銅匣子取出來,再拿出裡面的那封信,我已經能準確無誤地背誦信上的內容,但還是細心地打開來,逐字逐句地念了兩遍。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有情感的桑妮,站到了我的面前。我在這幻影中尋求滿足,並從心理上縮短與她的距離。
我為桑妮鋪好床,並為她蓋好被子,戀戀不捨地退了出來。
第二件事情,我應該給父母寫封信。為了表示我對父母的尊敬,我當然不能用電腦寫信,只能拿起久違的鋼筆。由於久不寫字,許多字都不會寫了,因此寫得極慢。好在給兩個老人寫信的過程中,使我淒惶的心境明朗了,猶疑的決心堅定了。當我把信封好之後,一看牆上的鐘,已是凌晨一點。
還有什麼事情要做呢?
仔細想了想,終於沒有想出一個所以然,便啟開電腦,打開"日記"文件。對我的人生而言,這是一個重大的時刻,我必須把它記下來。
剛剛寫下日期,我就感到身後似乎有人!我暗自笑了笑。這樣的情形,已經不止一次出現過,每當我夜深人靜獨坐書房的時候,總會產生這樣的幻覺,不知有多少次,我都轉過身去,希望一眼就看到桑妮,正含著嬌羞的笑顏默默地注視著我,自然,每一次都失望,並加深了我的孤獨,因此,以後再出現這樣的幻覺,我就不會傻乎乎地轉過頭去了。
真是難以下手。如果要把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敘述清楚,將是一篇很長的日記,說不定寫幾天幾夜也寫不完。經過一番思考之後,我只是簡略地寫下了一句話:
明天出發,尋找桑妮。
敲出這幾個字,用盡了我平生的力氣。
"從此,就是一個背井離鄉的人了"
自從跟桑妮結緣之後,許多場合,我都想起這一句話。這是我二十歲的時候讀過的一首詩的第一句,寫這首詩的人,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他像不顧一切奔赴塔希堤的那個畫家一樣,離開故土,帶著窮困和滿身的疲憊,四處奔走。他也是在尋找故鄉,與他血脈相連的真正的故鄉!
此刻,我不僅理解了那些不可思議的人物,而且發現,我的精神與他們融為一體了。
正在我為自己感動的時候,突然感到後頸有一股熱熱的氣流!這奇異得令人恐怖的感覺,使我慢慢地,慢慢地睜大了眼睛。
我依然沒有回過頭去,細心體察那種感覺,以考證它的真實性。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當你一用心思的時候,它就消失了。
我又暗暗的笑了一下。
然而,我的笑還沒湮滅,就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大叫。
"白天,你好。"
我就是聽到這聲問候發出大叫的。
"是我,白天,真是對不起。"
我想去看看身後說話的到底是什麼人,可脖子僵硬得就像干漿的水泥柱子。
一雙手抱住了我的脖子。
這個不速之客要掐死我了,這是毫無疑問的。我想看看這是一雙什麼樣的手,我想反抗,可眼睛發直,四肢不能動彈。
"白天,可憐的白天"
身後的人哽咽著說。
這時候,我才聽出說話的是一個女人。
她抱住我脖子的手一點也沒有用力,而是近乎輕柔的愛撫。
恐懼消除了,我凝固不動的血液重新在身體裡喧嘩起來。
與此同時,一種強烈的地震在我體內發生:桑妮,難道是桑妮嗎?
事實上,並不是桑妮,而是易容!
我不得不再次中斷故事加以說明,我所寫的,並非小說,原因是我不會寫小說,因此,我所有的敘述決不是故弄玄虛。簡捷地說,我厭惡一般作家小說中的故弄玄虛,他們表現得那麼拙劣,一眼就讓人看穿了他們淺薄的智慧和貧乏的想像力。我知道自己的智慧遠不及平凡的作家,因此我寧願直捷了當地說老實話。此時,易容摟著我的脖子,熱淚長淌。
"莫名其妙,"我羞憤交加,大聲喝斥,"你是什麼時候學會翻門入室的?"
她向我講述了闖進我屋子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