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桑妮 第20章
    對這樣的要求,我幾乎是無法拒絕的。我下意識地環視了一下屋子,淡淡地說:"行,你就睡我的書房吧。"

    "能弄點吃的嗎?"

    這時候,我才想起自己早已餓得發慌。我拿出一袋餅乾,一人沖了杯牛奶。我們就在客廳裡,默默無語地把那袋餅乾吃完。

    "謝謝你,"她說。

    餅乾在肚子裡迅速消化,使我能夠有精力回憶今晚的一切。

    "你太固執了,分明漲水了,你卻不願意下來。為什麼要這樣?"

    她抿了抿嘴唇,"如果我是你愛的女人,你就不會這樣責備我了。"

    我有一種感覺,好像桑妮就躲在她的臥室,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聽著我們的一言一語。我甚至回頭看了一下。

    "易容,"我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有什麼權利要求我一定要我愛你呢?"

    "當然,我沒有權利"她的眼淚洶湧地流了下來。"可是,我是愛你的,為了愛你,我放棄了許多你是不瞭解的我沒想到,你僅僅把我當成桑妮的替身,到頭來還責怪我模仿桑妮"

    桑妮的那封信就放在銅匣子裡,銅匣子就放在電視櫃底下。在我的眼裡,它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不要說這些了,"我說,"我們都累了,去休息吧。"

    "你知道我心裡的痛苦嗎?"她哭出了聲。

    我煩躁得不得自持,大聲說:"你願意在這裡住就住,不願意就回去!我沒有義務要陪著你演那些纏纏綿綿的把戲!"

    她被怔住了,一隻手壓著自己的鼻樑,噙滿淚水的眸子驚遽地望著我。

    "聽到我的話了嗎!"我一點也不想給她喘息的機會,彷彿不是讓她作出決定,而是按照我的命令去做,因此聲音比剛才還要響亮。

    她身子一抖,默默地站了起來,默默地向門邊走去。

    我微微吃了一驚,想留住她,可我不準備心軟,大步走到她前面,拉開了門。

    幾分鐘之後,我坐電梯下了樓,當我追到街口的時候,發現她像一具影子,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沒有在跟上去,站立片刻,轉過了身。

    一回到家裡,我就取出桑妮的那封信,蒙在臉上,痛哭起來。

    當我淚水乾涸的時候,我做出了一個重要決定——

    尋找桑妮!

    23

    桑妮不讓我找她,說尋找她會給我帶來更大的傷害。而對於我來說,只要能把她找回來,任何傷害都在所不惜。我甚至認為,她特別提到這一句,就是啟發我一定要去找她的。

    一條漫漫征程展現在我面前。與此同時,我的腦子裡活躍著塔希堤島上的那個畫家,活躍著男同事的那個朋友。

    他們把自己畢生的精力用來尋找心中的故鄉,而我心中的故鄉,是不是就在尋找的過程中?

    客觀地說,我感到恐懼。由於沒有經歷過真正的艱難困苦的磨練,我對實際的困難並不多加考慮,因為它在我心目中是不存在的。但是,我卻不能不考慮我的父母!

    很長時間以來,我沒有回去看過他們,並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因為,我一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就以毫不掩飾的態度,表明我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他們的生活,就像一對同性夥伴,日子過得既有滋味又有韻律,可我的加盟(哪怕只有幾分鐘),也會讓他們感到不舒服。在這方面,我的母親表現得尤其突出,她坐在我面前,頭總是高高昂起,使她的臉呈傾斜狀,眼睛總是睜一半閉一半,顯示她比我高貴,也比我純潔。與其說我是他們的兒子,不如說我是被他們趕出家門的僕人。每當我站起身來,在我熟悉的屋子裡來回走動的時候,我就成了舉足輕重的人,因為母親的眼睛像攝像機一樣跟著我轉來轉去。她是怕我偷走了家裡的東西,因為我窮困的名聲,一定早已傳到他們的耳朵裡了。父親雖不像母親那樣警覺,但是,他那一副惟母親馬首是瞻的模樣,更讓我氣憤。

    我在父母身邊所受到的侮辱,遠甚於在大千世界裡。我曾經發誓,永遠也不要去沾染他們。張從武說,他是母親和父親的淫慾帶來的副屬品,此言用在我的身上,才是恰當的。

    在這座喧喧嚷嚷的城市裡,我的心靈找不到一個依托之物,那麼,我的家也就只能在路上,在尋找的漫漫征途中。以前,我並不能從靈魂的深處理解背著畫架遠赴塔希堤的畫家,不理解拋棄繁華的都市和良好的家境而奔赴陌生之地謀生的男同事的朋友,現在,我覺得他們都成了我的朋友。

    要去尋找桑妮,我就不能不再次丟掉工作。我現在從事的這份職業,對我來說,說不上合適,但是,它能給予我一個安寧的環境,能按時給我發放工資。當我在夜深人靜孤獨難眠的時候,我有時想:好好幹吧,說不定我能利用這次機會,為自己掙得必需的地位,到時候,父母就會重新把我接納到他們的心裡去。為此,我付出了必要的努力,經理對我很賞識,從各方面來看,我有理由相信自己前途光明可是,一旦上路,不知何處是歸程,何日是歸期,我就不能不辭職。如果父母知道這個消息,心裡本來燃起了一線希望,又會被我的行動無情地撲滅了。

    我畢竟是他們惟一的兒子啊

    已經決定要做的事,我就不打算更改。我已經不年輕了,三十歲的男人,稍一猶豫,就會在不知不覺中步入垂暮。在我採取行動之前,我打算回家看一眼父母親。

    正如我所料,他們早已知道我在一家效益不錯的企業上班,而且幹得也不錯,因此對我還算客氣,至少,母親沒有提防我偷走她的東西。我打算坐十來分鐘就離開的,萬萬沒想到母親還留我吃飯。

    "你如果有時間,就吃了飯再走吧,"母親說。她依然昂著頭,眼睛斜斜地看著我。由於她的濃厚的頭髮在頭頂上高高地挽成了一個髻,好像不勝重負,因此脖子和脊背都有輕微的搖晃。

    父親坐在母親的旁邊。他的個子本來就比母親矮了一個頭,坐的凳子又低了近乎半米,因此,他就像綣縮在母親身旁的一個嬰兒,甚至是一條寵物。為了提防自己的感情在未經暗示和允許的情況下洩漏出來,他深深地皺著眉頭,嘬著厚實幹裂的嘴,使他的臉上尤其是眼睛周圍佈滿了皺紋,無法看清他的真實表情和真實情感。但是,他的眼睛是看著我的,這一點確定不疑。

    這是週末,而且是傍晚,母親問我是否有時間,顯然是為了跟我拉開距離。不過,我已經沒有權利計較這一點,她能夠留我吃飯,已經是對的恩賜了。

    "沒關係,"我說,"我有時間。"

    我本來想說,我回家來,就是看望你們的,當然有時間。但是,用這樣的話來表達感情,對我而言,已經過分了,真是說不出口。

    母親卻久久地不發話。父親的眉頭皺得更緊,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毛髮稀疏的眉骨。

    過了許久,母親終於說:"你那一家子來嗎?"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問道:"你是說"

    母親的身子沒有動,可是,她高高的髮髻卻厲害地顫抖著,證明有一種情緒折磨得她心裡很不平靜。父親睜開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我,臉上泛起紅潮。

    母親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憤怒,靜脈血管簇擁在她的脖子上,使脖子變得越來越硬。她的臉很長,由於梳著那樣的頭髮,因而顯得更長,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凶相。"你的那一家子,"她咬牙切齒地說,"就大得撐破了天,連你的父母親也不認嗎?我看她除了奶子大,屁股大,還有哪裡大?哼,還有哪裡大?心大!她想把我的兒子據為己有,藏在她的胯下不讓他出來,她有本事,就把他裝進肚子裡去!可惡的女人她不知道兒子是我從肚子裡生出來的,是我把他養大的!杜鵑要搶奪人家的位置,也知道在人家的窩裡生下一隻蛋,她幹了什麼?連蛋也沒生!哼,可惡的女人!"

    母親說這些的時候,一直沒有看我,而是仰頭望天。

    話一結束,她就呼呼喘氣。她痛苦的表情,證明她已承認在與她想像中那個女人的戰鬥中,自己失敗了。

    我知道她說的是桑妮。他們至今還不知道我跟桑妮早已離婚。

    父母並不是不要我,而是站在失敗者的地位上,出於自尊的緣故,只能這樣待我。

    "媽媽,"我聲音顫抖地說,"如果你是罵的桑妮,就冤枉她了。"

    母親逼視著我。

    "我們早已離婚了。"

    父親情不自禁地從矮凳上蹦了起來。可是,母親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她那種嚴肅凜然的姿態,使父親的動作顯得滑稽可笑。見母親如此,父親又坐了下去,比先前蜷縮得更深。

    母親把那種姿態一直保持了五分鐘,或許更長;在我看來,比一個冬天還長。在我和父親的神經都快崩潰了的時候,她終於發話了:

    "多買些菜回來。不要忘了買肥腸,要生的,我親手來做!"

    她這是對父親說的話。肥腸是我曾經最喜歡吃的食品,尤其是母親親手做的肥腸,總讓我食慾大增。母親以這種方式,來慶賀兒子的復歸。

    在整個做飯的過程中,母親顯得格外莊嚴。她既不說話,也不笑。她只是以少有的麻利,來傳達自己熱烈的心腸。

    飯菜上桌之後,母親說:"好好吃,多吃些。你很久沒吃過媽媽親手做的菜了。"話音一落,她把拿到手裡的筷子重重地放在餐桌上,奔進臥室,放聲痛哭。

    父親也跟著哭。他就坐在我的身邊,哭聲卻異常沉悶,好像從他的胸腔裡發出之後,穿過了密密的陰暗的森林,才把殘餘的聲音流放到森林邊的小路上。

    而這條迎接它的小路,是我的良心。

    "白天,"父親說,"我跟你媽早聽說她算不上一個好女人,跟她離了,我們高興。"

    我不知該作何回答。

    臥室裡,母親哭得慟徹心肺。"去勸一勸你媽媽吧,"父親說,"幾年來,這是她第一次不能控制自己。"

    我沒有聽從父親,而是端然枯坐。

    不久,母親從裡屋出來了。情感的渲瀉,使她的身體滋潤了許多,凜然的作風蕩然無存,代之以藹然和母性的溫柔。

    我這才發現,幾年時間,父母親完全像植物人一樣生活著,雖然四肢可以靈活地運動,但是,他們的心靈早已枯涸。這都是因為我引起的,或者是與我有關的那個女人引起的。我為此感到揪心的愧悔。

    但時至今日,我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還要說出我的真實想法。我認為他們的動因並不是緣於愛,而是緣於佔有。我就像一件物品,當屬於自己的時候,百般愛護,一旦被別人拿去,就想方設法破壞。這當中沒有愛的因素,只有利用的價值。小時候,我父母親不管走到哪裡,都喜歡帶上我,因為我看不起來實在不醜,還知道按照他們的吩咐說一些只有大人應該說的世俗話。我的鄰居說:白家那兩口子恨不得把他們的寶貝兒愛到心子裡去。其實不是這樣,父母只是把我當成了他們的成績。如此而已。

    父母留我住下,可在那樣的心境下,我無法在這個生我養我的屋子裡多呆一分鐘。但我又不能讓他們失望,讓他們看出有關我真實情感的一絲一毫。我對他們說,明天很早就得外出辦事,因此,不管多晚,我都要回去。

    我的確走得很晚。父母把我送到了門外。我走一段,又偷偷地回過頭去,看到他們還站立在門邊。這是一幢老式的兩層樓建築,屬平房似結構,門毫無遮攔地開在正面,他們住在底樓,很容易就看得清清楚楚。我乾脆加快步伐,脫離他們的視線。

    走了很長一段路,我再返轉身去,看到他們的門已經關閉了,燈也熄滅了。我走到門前,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父母啊,你們哪裡知道,我又要去找那個你們不喜歡的女人了。以前任何時候,那個女人也沒像現在這樣奪去你們兒子的靈魂啊!如果你們看重的只是軀殼,那麼,我的軀殼就跪在你們的門邊,如果你們看重的是愛的精魂,那麼,我的精魂早已飛走了,踏上陌生的征程了

    我在門邊跪了很久很久,直到雙腿麻木,才站起身來。

    伴著清晨回家之後,我顯得極為興奮。這種興奮幾乎是暴發性地充溢著我的身體,使我奇跡般地甩掉了長時間裹在身上的重負。這種興奮促使我想唱歌,想寫詩!

    我鄭重其事地打了一份辭職報告,改了若干遍,才輸了出來。這是我參加工作以來第一份辭職報告,也就是說,是我第一次自主地作出了選擇。說真的,我心裡很痛,就跟從我父母門前起來時一樣的感覺。我知道自己在拋棄一些東西,而這些東西,對我的生活至關重要,同時,我是在追求一些東西,而我所追求的,對我的精神至關重要。我在違背"物質第一"原則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我越來越靠近只身前往塔希堤的那位畫家,越來越靠近男同事的那個朋友了。

    自己是否具有他們那樣強大的精神力量,我無暇考究。

    第二天,我拿著辭職報告向經理辦公室走去。我推門進去,頓時驚呆了——

    女同事和經理對面而坐,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

    24

    "希望你不要這樣。"當我把辭職報告推到經理面前時,他說,"我們這裡很需要你。"

    就因為他這一句話,我感動得幾乎下淚。

    自從桑妮離開我之後,我軟弱的情感有好幾次差點讓我流下無恥的眼淚。由此我懂得,我並不具有畫家和男同事朋友的那份忠誠,我只是憑著意志辦事。那麼,我所追求的東西,到底與的生命有多大的牽連?這種疑惑的心態,在我沒起程的時候就困擾著我了。這是比眼淚還要可恥的怯懦!我忿忿地把酸酸澀澀的液體吞下肚去,以冷漠的口氣,對經理表示了感謝。

    "我希望你三思而行,"經理說。

    "是的謝謝。我已經考慮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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